第63節
鈺欣則經常留在賀蘭城房里,學習正統的學問、規矩,閑來一起回憶以往的人與事。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簡宅的氣氛恢復了慣有的其樂融融,并且熱鬧了許多。 隨后,鐘離嫵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了喜脈,因此愈發愿意留在家里,與水蘇、水竹、七個女孩子說說笑笑,或是請傅家四位夫人過來吃一餐飯,閑話一陣,再有時間,便抱著園治之類的書籍用心閱讀。 簡讓也清楚她這么安分因何而起,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時時刻刻洋溢著喜悅。 預感幾乎讓他篤定,阿嫵有喜了。 因此,把能夠想得到的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情抓緊籌備起來。就算是他想要孩子想瘋了,也無妨,著手的事絕不會是無用功,總有一日能派上用場。 ** 柯明成與柯夫人這一段日子過得很凄慘: 他們是凈身離開攬月坊,住進的宅子里又是一兩銀子都沒有,手里只有傅家管家送來的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以前在地上看到,他們都不屑撿起來。奢靡的日子過了太久,哪里受得了這種落差。 受不了不止是他們,十二個小妾有兩個哭天搶地,有四個往死里掐架,余下的六個找機會跑了——包括柯明成最寵愛的柳姨娘。 跑掉的去了何處,是何下落,他們不知道。沒處打聽,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他們是誰,見了他們,除了給一記冷眼、呸一聲,再無別的反應。 明明活在塵世,卻像是住進了地域。 柯明成親自安排逃離的對薇樓主、藏花樓主,一直沒來找他。 他想,只剩下了最后一條路。 再走不通,那么,自己還是趁早自盡為好。一旦落入簡讓或鐘離嫵手里,不知道是怎樣凄慘的死法。 由此,這日一早,他離開住處,徒步去了簡宅。 ☆、58. 簡宅,書房院里。 陽光和煦,清風送爽,花樹枝條輕搖,鳥兒立于枝頭,鳴叫聲清脆悅耳。 三名少年站在書房里,意態恭敬。 簡讓坐在書案后,凝神查看三個人交上來的功課。 平日里,他沒有置身學堂教書的時間,便根據三個人的資質、、來處、以往所學,分別選出適合的正統學問,讓他們自己閱讀,有不懂之處,可以詢問帶著他們的杜衡、凌霄、麒麟,之后每隔幾日分別給他們出幾道題。 三個人天資聰穎,每一日悉心學習為人處世之道,功課上尤為用功。 這樣的人,任誰都會喜歡。 “不錯?!焙喿屬澰S地一笑,“好生溫習近期所學,兩日后再來?!?/br> “是?!?/br> 看著三個人離去的背影,簡讓彎唇微笑,過往襲上心頭。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似乎沒有過這樣安分、踏實的經歷。年幼時性情乖張,一面習文練武,一面刁難師傅。功課總是做到最好,卻總有不滿或質疑之處,偶爾把師傅氣得吹胡子瞪眼。 再長大一些,景林將他帶在身邊。 那時暗衛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存在,隸屬皇室,只聽命于帝王。 景林是先帝最信任的人。 景林往死里磨煉、折騰了他好幾年,終究也沒磨平他性情里的棱角。而景林最為欣賞他的,正是這一點,離開皇室,袖手天涯之前,景林對他說:“不論走多遠,大周的燕京城里,有我半條命,就捏在你和蕭錯手里。我對不起你們,但還是要請你們為此辛勞,甚至擔負莫大的兇險?!?/br> 是從那之后,他為人處世在明面上愈發的沒有耐心,除了摯友、親信,看誰都不順眼,便是皇帝皇后,也能無所顧忌地開罪。 可是在心里,他開始揣摩每一個或每一種人的性情、長處、短處。 也開始以置身世外的角度品評、了解自己和摯友。 他看到了自己偶然對世道的失望、心寒,一度認為人活著真是最虧本兒的買賣;看到了蕭錯近乎可怕的城府、縝密和偶爾不可思議的仁慈,更看到了他的諸多不易、酸楚;也看到了景林的執念、傲氣,還有孤獨。 某些方面來講,他和兩個摯友是一路人,都曾經歷消沉、灰心的漫漫光陰。 親眼目睹過的生死太多,負傷流血的時候亦太多。當你一次次切身領略到人命偶爾只是個數目,當你一次次切身體會自身生死不過取決于一瞬間的反應或運氣,人生的顏色在心里留下的顏色,便只有晦暗不清。 可不論如何,都熬過來了。 蕭錯是在沙場上成名,保國安民是他一生的抱負;他與景林是皇室的一把刀或一柄劍,為皇權斬殺罪孽深重之人,除掉隱患。 不管怎樣,報國的信念流淌在每個熱血兒郎的血液中。 如果手握皇權的人不值得,那么,他們也就不再是他們。 但是值得,一直都值得。 大周那個母儀天下的一根兒筋的女子,認定的男子是值得的。 景林就是因此,不爭,不算計,一直都在成全她,幫助她。 雖然知道這是對的,可他私心里總是為景林不值,總是看皇帝皇后不順眼。 可又有什么法子?;实叟c蕭錯是沙場過命的弟兄,前者的確也是重情重義之人,慢慢的讓他不能因為立場的差異便否定。 走至如今,與阿嫵相識、生情到如今,他終于完全理解了景林與皇后。 一直算是心結,終于釋懷。 有一種女子,就是不可能被任何人左右。 有一種感情,就是不可能被任何事影響。 景林遇到的正是這樣的女子,那女子把這樣的感情給了另一個人。仔細想想,她沒給過任何一個除了皇帝之外的男子任何走近她的機會。 他們又何嘗不是同路人。 聰慧如她,若是認定的男子不值得,又怎會執著。 而他,無疑是至為幸運的。 如果阿嫵與他有緣無分,無論如何都不能對他生情,那么,他只能做第二個景林。 情這個字,該是最干凈最純粹,不應該明知對方不愿而勉強,不應該因為得不到出下策,弄得自己面目全非。 ——這是景林讓他看到、學到的。 那不是沒勇氣爭,情場上的強人所難,絕不是勇氣的用武之地。 景林遠游也沒多久,已經開始盼著他回來。若他在,這三個孩子得了他的點撥,來日安身立命絕不在話下。 只是,歸期尚遠。 有小廝進門來稟道:“柯明成求見?!?/br> 簡讓按了按眉心,斂起紛亂的思緒,“請?!?/br> ** 柯夫人不需想也知道,柯明成一早出門,不是去簡宅,便是去傅家。 她仔細打理了妝容,來到簡宅,求見鐘離嫵。只等了片刻,她便由人帶到了簡宅正房的廳堂。 端坐在三圍羅漢床上的女子,一襲冰藍色,眉目婉然,唇畔含笑。 柯夫人凝視片刻,上前兩步,屈膝行禮,“簡夫人?!?/br> “坐下說話?!辩婋x嫵指一指近前的座椅。 柯夫人落座后,直言問道:“我來是想問問,你們夫婦二人,到底與攬月坊有著怎樣的深仇大恨,因何要將我們逼上絕路?” “絕路?”鐘離嫵微微挑眉,“你們這都算是被逼上絕路的話,那些女子、小倌、無辜的孩子,又該是怎樣的處境?” 柯夫人冷然一笑,“夫人這是避重就輕么?” “若說仇恨,的確是有。到了此時,我也不需瞞你。只是,籌謀期間,曉得了攬月坊里種種令人發指的行徑,這才想到趕盡殺絕?!?/br> 柯夫人追問道:“我家老爺是不是曾與你的家族結仇?” 鐘離嫵抿了抿唇,“你什么都不知道,來問我有何意義?我說什么你就能全然相信么?你該問的,是柯明成?!?/br> “來到島上的人,過往一切都成過去,沒有人會主動說起這些。我自然會問我家老爺,但在問他之前,我總要先聽聽你的說法?!笨路蛉送婋x嫵,“你來島上之前,就不曾為非作歹么?自己的手都不干凈,哪里來的底氣指責別人罪大惡極?” 鐘離嫵輕輕一笑,“我來島上之前、之后,都曾殺過人。按南楚律法、島上的規矩,當斬,當處死。那又怎樣?我至今安然無恙。我就是雙手染血,還要繼續殺人,你能把我怎樣?”柯夫人不說人話,那她也沒必要以禮相待。 “你……”柯夫人費力地思索著,“林家三兄弟、余老板、邢老太爺……他們死的死,瘋的瘋,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她是內宅女子,對這些出人命的事情分外關注,私底下聽了不少議論,每一次出事,人們都曾提到過鐘離嫵、簡讓。 鐘離嫵、簡讓始終都是最大的嫌疑人,可是不知為何,傅家近乎盲目地相信他們,一次又一次讓他們置身事外。 “是我?!辩婋x嫵睨著柯夫人,“他們都是來自南楚,都是曾對我家族施以暴行的禽獸。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尋仇,就是來殺人。你知曉這些又能怎樣?” 沒有人會再相信柯明成,更沒人再相信柯夫人。 柯夫人知曉這些之后,便是敲鑼打鼓地告知居民,人們給予她的,也只有更重的輕蔑、反感。 鐘離嫵明白這些,所以不加隱瞞。 柯夫人也明白這些,所以一時語凝。 “認賊作夫的感覺好么?”鐘離嫵笑微微地審視著柯夫人,“睜著眼裝瞎的感覺好么?” “……不管怎樣的人,都是有著不得已?!笨路蛉嗣銖娹q解道,“那些齷齪的行徑,都是那些樓主做的——不為此,我家老爺如何能到今日還安然無恙?這些是誰都知道的事情?!?/br> “是,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也是誰都不相信的事情。不為此,你們今時今日的處境,不該是這樣?!?/br> 柯夫人面色有些發白了,“那是傅家有意打壓我家老爺!” 鐘離嫵撓了撓眉毛,“你是來給我說天書,還是來找死的?” 柯夫人舔了舔發干的嘴唇,“我只是想要你給我們一個痛快的說法!若是容不得我們,也別小家子氣的這樣那樣的給我們使絆子!若是仇恨不至于趕盡殺絕,就讓我們過得安穩一些,也算是你為自家積德了!” “見過缺心眼兒的,就沒見過你這么缺心眼兒的?!辩婋x嫵不屑地一笑,忽然話鋒一轉,“如你所愿,我可以給你個了斷。太蠢的人,活著實在叫人膈應,這是我讓你早些下地獄的緣故。你與柯明成真是般配,讓人惡心得無以復加?!?/br> 柯夫人先是茫然,繼而驚懼,末了便是羞憤難當,但她對上對方冷酷的眼神的時候,脾氣便只能梗在心里,不敢發作。 “柯明成來島上之前,有妻兒,但他舍棄了。來到這里之后,先后娶了幾個夫人,但是無一為他生兒育女。因何而起?他自己都知道,作孽太多,有了兒女,極可能會成為仇家刀下亡魂?!辩婋x嫵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柯夫人面前,居高臨下地凝視著他,“他將別人家的兒女推入娼門,你敢說你不知道?他大半生都在用別人的美色賺得益處、銀錢,你敢說你不知道?你到底是下賤到了什么地步,竟對這樣一個畜生百般維護?” “……”柯夫人漲紅了臉,舔了舔嘴唇,嘴角翕翕,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