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傅先生瞥了四弟一眼,又好氣又好笑,“這次你倒真是交對了人,敗家也敗出了幾分底氣?!?/br> 傅清暉只是賠著笑。 簡讓繼續道:“平日那些看管孩子的人,便只能送到傅家?!?/br> “如此,往后諸事便要勞公子費心了?!备迪壬鹕韺喿尮耙还笆?,“教書先生好說,明日便能安排合適的人選前來貴府。我還得回攬月坊,好生說道說道四海飯館那場大火的事情,死了的就算了,活著的要帶到祠堂定罪論處?!?/br> “全憑先生做主?!焙喿屍鹕磉€禮,“至于方鑫——” “明白。你與我說過這人的罪行,我并沒忘記?!备迪壬恍?,“交給你發落,你只需給我一個對外交待的說法?!?/br> “多謝?!?/br> 簡讓即刻召集人手,從速出門。 當晚,七名女孩、三個少年來到簡宅。 鐘離嫵已經命仆婦收拾出了兩個院子,供他們住下。眼下只能如此,住在一起,他們能夠心安一些,而且她必須要防范有哪個因為害怕而逃走,聚在一起,省人手,也省心一些。 三個少年都是十三四的樣子。七個女孩,小的兩個十來歲,另外五個是十一二到十三四的年紀。 對上那一雙雙清澈而驚惶如小鹿的眼睛,鐘離嫵心頭一滯,憋悶得厲害。 將七個女孩逐一看過去,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孩子——賀蘭城摯友的孩子。正如賀蘭城所說,那孩子的容貌與其母酷似。 她輕聲交代水竹一句,隨即對女孩招一招手,盡量抿出溫柔的笑容,盡量讓語氣更柔和一些,“過來?!?/br> 女孩子屈膝行禮,走到鐘離嫵跟前,“您有何吩咐?”有著一管很是動聽的聲音。 “你的住處已經安排好了,”鐘離嫵低聲道,“你娘親的摯友前來島上找你,你該去見見?!?/br> 女孩漂亮的大眼睛立時迸射出喜悅的光芒,“是……真的么?” “真的?!辩婋x嫵語氣誠摯,“隨水竹去見她吧?!?/br> “是?!?/br> 女孩隨水竹走開去,鐘離嫵余下的九個人柔聲道:“不要害怕。你們日后要在這里住一段日子,先好生歇息幾日,熟悉一下家里的環境?!?/br> “那……”一個男孩神色困惑,怯懦地問道,“我們要在這里當差么?” “不是要你們當差?!辩婋x嫵對他一笑,“我會盡快給你們安排照顧衣食起居的丫鬟、小廝。當然,如果你們愿意幫忙打理一些家務的話,我會很感激?!?/br> “……”男孩半信半疑,又有些恍惚,仿佛不能置信。 其余的人亦是如此。 鐘離嫵很想說,我會盡快送你們回家,離開這里,并且幫你們忘記這里。但是,她不能感情用事。他們受委屈、被禁錮的日子已經太久,忽然間給他們拋出太大的希望,情形怕是要失去控制。 她指了指小虎、水蘇,對十個人道:“他們會帶你們去住處,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告訴他們?!?/br> 九個人輕輕地點了點頭,齊齊行禮道謝。 鐘離嫵回到房里,跟簡讓說了自己所做的安排。 簡讓道:“這樣的話,讓傅家給楊志通幾天好日子過,把他收拾出個能見人的樣子,讓他和花雪、賀蘭城見見那些孩子。解鈴還須系鈴人,有些話只能由他們說出,孩子們才能明白一切。 “其實本不需這樣,但是他們并不能盡快離開這里,我們也不能繼續禁錮他們。如此,他們遲早會知道實情。早晚都一樣,長痛不如短痛。只有全然了解之后,才能盡力去忘記,況且,到底是沒有真正踏進火坑,日后回到故國,想來會更為珍惜失而復得的一切?!?/br> 說的都是實情,鐘離嫵也實在想不到更妥善的法子,點了點頭,轉而琢磨另外一件事:“攬月坊里的搖錢樹新舊更替,怎么從沒聽說過那些不再年輕的人去了何處?” “……”簡讓摸了摸下巴,“都被送離了這里?!?/br> 鐘離嫵滿腹狐疑,“有知根知底的,這是情理之中,但有一些根本就無家可歸吧?——比如那些被擄來島上的人?!?/br> “所以說是送離了這里。有的的確是出身很好,柯明成也命人送他們到家,那種門第要是想與失散多年的親人團聚,就要付大筆的金銀?!?/br> “……我要讓柯明成,”鐘離嫵深深吸進一口氣,“死、無、全、尸?!?/br> 簡讓看著她閃著寒芒的明眸,心知她是真氣急了,無從安撫,只得用沒正形的方式緩解她的情緒,“這么狠?嚇死我了?!?/br> ☆、56. 鐘離嫵聞言不由笑了。 簡讓將她的手納入掌中,“過去的事,你我無能為力,眼下的事,盡全力辦妥當就是?!?/br> “嗯?!辩婋x嫵道,“送這些孩子離開之前,就讓他們住在家里吧。女孩子由我帶著,男孩子就放在你跟前吧。便是你沒時間教導,他們也能跟杜衡、凌霄學到不少?!?/br> “自然,這次好人做到底?!?/br> 鐘離嫵問道:“擄人來島上、送人離開這里,是另外六個樓主所為吧?” “對?!焙喿尩?,“同罪論處便是?!?/br> 鐘離嫵輕輕點了點頭,“我想去賀蘭城那里看看,仔細問問她們作何打算?!?/br> 她要問問那孩子在南楚還有沒有至親在世,若已是孤零零一人,那么,對那個孩子就要做些別的安排。 簡讓猜到了她的心思,道:“若是那孩子留在島上,那么,以前的事,她知道是一回事,與外人怎么說是另一回事?!?/br> 外人對不知來歷的人態度溫和,并不代表對待經歷可憐的人若無其事,不論是同情、蔑視、猜忌,都會成為傷人的刀。 鐘離嫵眼神溫柔地凝視著他。 追蹤、追殺、刑訊,是他一些年月里做慣做熟的事,這三件事,無一不需要他透徹的了解一個人或一些人的優點、弱點。 追蹤、追殺,更多的是兩方心智對戰。交手時無一不是短兵相接,殺人不過是頃刻之間——這都是基于前期籌備而發生,在當時需要的是最迅捷的反應、不懼死的勇氣和些許的運氣。 相對而言,最難的是抓到活口之后的刑訊。 他和手下要了解人身體的全部關節中每一個脆弱的部分,正如他們要了解形形□□的人性格,找到最易讓人脆弱甚至崩潰的突破口。 見過的惡人、惡行太多,相應的便知曉了太多無辜、可憐的人。由此不遺余地地懲戒惡人,盡自己所能去照拂那些無辜之人。 從來如此,善惡相形而生。 ——這些是鐘離嫵前世就了解的,所以也就明白,他對惡人能有多狠辣殘酷,對無辜之人便能有多善良。 自然,他過于善良周到的情形不是太多。大多數時候,對于善惡并存的人,他都存著一份自骨子里而生的冷漠。 他只能如此。 最丑惡、最純善與絕對的強弱他不知已見過、聽過多少次,位于兩者中間的人與事,于他早已是尋常,若還時時動容、動氣、動手,不會累死也會瘋掉。 以前也曾隱約意識到這些,卻不如今日來的深刻,因為今日有實打實的事情擺在眼前。 這男人以前的日子,不知有多辛苦,不知可曾對這塵世厭倦??催^的活得疲憊的人太多,自己又如何能輕松。 他的功成身退,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的確是該換一種生涯。 念頭飛快閃過腦海,鐘離嫵笑著輕聲問他:“這樣了解人情世故,那你了解我么?” 簡讓將她帶到懷里,想了想,緩聲道:“孤獨、到何處都似客;心腸太冷硬,有時又出奇的柔軟;有過厭世的心境,生而無歡,死而無懼。尋常人都為你不甘的事,對你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你不在乎。尋常人都覺得你不該計較的事,對你來說,卻是無從忍受?!?/br> 鐘離嫵不由有些驚訝。他對自己的了解,超乎想象。 簡讓莞爾一笑,“我們本是一路人。只是你比我更孤獨。幸好,已成過去?!?/br> 攜手之后,在有意無意間,他們有所轉變。簡單說起來,就是眼里、心里有了彼此,學會了容忍、讓步、遷就。而在以前,那些恰恰是他們最不需要的。 此刻,水竹在門外稟道:“賀樓主命人來問夫人是否得空,她想當面道謝?!?/br> “我這就過去?!?/br> “是?!彼褶D身出去傳話。 鐘離嫵站起身來,笑盈盈地望著他,“那你知不知道我此刻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此刻?”簡讓想了想,“我怎么可能猜得出?!?/br> 她笑著捧住他面頰,親了親他的唇角,“回來告訴你?!?/br> ** 賀蘭城站在院中,仰望著夜空中的星月。 晚風徐徐,星月璀璨,是格外溫柔美麗的夜。這溫柔不能撫平她心頭翻涌的情緒。 鐘離嫵款步走近她,和聲問道:“那孩子是你尋找的人吧?” 賀蘭城轉身凝視著她,眼里瞬間有了淚光,“是?!崩^而盈盈拜倒,“公子與您的大恩大德,妾身無以為報?!?/br> “這是做什么?!辩婋x嫵笑著扶她起來,“你也沒少幫我的忙,不然的話,進展會慢很多。原本我就要過來找你說說話,問問你們作何打算?!?/br> “我們到屋里細說?!辟R蘭城請鐘離嫵進到廳堂,落座后,對站在一旁的女孩道,“鈺欣,這位是簡夫人,我們的恩人?!?/br> 鈺欣走到鐘離嫵近前,跪倒在地,語聲哽咽:“鈺欣永不會忘記夫人的恩情?!?/br> “兩個都是這樣,快起來?!辩婋x嫵起身扶起鈺欣,見她眼睛紅紅的,一旁的賀蘭城也分明哭過。 賀蘭城吩咐鈺欣,“你去內室歇息,我和夫人說說話?!?/br> “是?!?/br> 鐘離嫵直接說了自己和簡讓的想法,末了道:“這孩子如今家中是何情形?怪我,上次也沒細問?!?/br> 賀蘭城嘆息一聲,“至親都已不在世,我也沒瞞她——她的母親故去之后,別的親人在流放、服刑期間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若是還有人,我總要盡力救出來,一同來這里?!?/br> “這樣的話,你們日后作何打算?” “日后我要回西夏一趟,帶鈺欣去祭拜親人,我也要到摯友墳前上一炷香?!辟R蘭城如實道,“至于鈺欣作何打算,我還沒細問,現在也不能急著問她這些?!?/br> “的確?!辩婋x嫵斂目思忖片刻,“這樣的話,你不妨將鈺欣帶回自己名下的住處,不要與下人說起她的身世、經歷,我們這邊也是只字不提。至于別的,你應該知道分寸?!?/br> “是?!辟R蘭城轉而道,“鈺欣說,還有一個女孩也是西夏人,夫人若是方便——能不能把人交給我?我想悉心照顧她們?!闭Z畢,苦澀地笑了笑,“終歸是來自相同的國度?!?/br> 鐘離嫵欣然一笑,“明白。依你。日后你如何度日?” “我名下有所宅院在東部,常住的話,在那里更合適,找個尋常的營生。當然,要等到整件事過去,才能著手去做?!?/br> “沒錯,眼下你和鈺欣還是住在這里更踏實一些?!辩婋x嫵道,“至于浣香樓里的女子,把實情告知她們,總會有人喜聞樂見吧?” “一定的??墒?,”賀蘭城不免為鐘離嫵憂心,“有些女子是舉目無親,并且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涯,最要緊的是,她們只有服侍人這一技之長?!?/br> “……”鐘離嫵無奈地笑了笑,“那就只能讓傅家去頭疼了,我對那樣的人沒有好脾氣,沒閑情勸她們從良?!?/br> “也是?!辟R蘭城又道,“傅家需要頭疼的,還有柯明成身邊那十多個女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