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余老板等著下文。他倒是想說話,問題是他中了毒,無從開口。 鐘離嫵緩聲道:“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你還在南楚東躲西藏,我找到之后,是不是要把你交給朝廷懲處,朝廷又會怎樣發落你?不過是秋后問斬,你的爪牙與你同罪,不會用到我所希望看到的凌遲、腰斬、炮烙這類刑罰?!?/br> 說起這些,她很失望。事關女子的案子,南楚朝廷定的罪名總是嫌輕,正如女子殺了男子便是不可饒恕,男子殺了女子卻是大多數都不會以命抵命,總能找到可以開脫的理由。 “前些日子,我因為只能以暗殺的手段懲戒你而滿心不快——你該得的最殘酷的懲戒,我還是沒法子做到。而此刻,我不再惱火,我已找到最妥當的方式?!?/br> 她沒說錯,她的確是找到了最殘酷的懲罰人的方式——誅心。 鐘離嫵的目光中再無一絲暖意,語氣則轉為不含任何情緒的平靜: “因你之故,我姑姑在死之前要受盡屈辱,在死之后要因你而名節受損; “因你之故,一干苦命女子被如你一般的禽獸踐踏; “你在當日,可是開了一個好頭。 “你當初不肯給人最后一份安寧,不肯給人哪怕一點尊嚴,如今我就把你當做畜生來對待。 “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是等死。 “比等死更可怕的事情,是等待期間受盡折磨。 “你周身已癱瘓無力,但你還能感覺到饑餓。聽說饑餓也是能讓人發瘋的一件事,不然,哪里有生吃人的血淋淋的人間慘劇。 “你好生品一品那種滋味。 “餓你幾天,之后再給你個痛快。 “趙顯怎么個死法,你就是怎么個死法。 “當然,你這個墳墓,比不得密室的富麗堂皇?!?/br> 說完這些,鐘離嫵漠然轉身,緩步踩著梯子走上去。 麒麟、秦良就在院門口說話,兩個人都是一般年紀的少年郎,交情深厚,凡事很有默契。 這時候,麒麟正把帶來的一口箱子交給秦良,神色鄭重:“是火藥,足夠用。幾時看著他快不行了,就去叫我過來。到時我再幫你送他最后一程?!?/br> 秦良頷首,“放心?!?/br> 麒麟轉身牽過秦良拴在院中一棵樹上的駿馬,“我得走了,大小姐交代過,下午二小姐要是出門的話,我得隨行?!?/br> “那你快去?!?/br> 麒麟拍馬揚鞭,絕塵而去。 鐘離嫵又叮囑了秦良幾句,末了道:“多說幾個月之后,你就能到我身邊當差。你喜歡侍弄花草,我就給你在花園建個暖房,等你到了,大展身手?!?/br> 秦良為此喜笑顏開,“除了花草,我還喜歡種蔬菜瓜果?!?/br> 鐘離嫵也笑了,“行啊,那就再給你騰出一塊空地,需要什么種子都寫下來,我和麒麟小虎幾個先幫你置辦著?!?/br> 秦良心里樂開了花,連忙行禮,“多謝大小姐!” 鐘離嫵笑著走向馬車,途中手一揚,把一個錢袋子拋給秦良,“給你帶的零花錢,險些忘掉?!?/br> 簡讓雖然沒看到,但是通過主仆之間一番言語,便知道秦良也是她倚重的心腹。 她把身邊的丫鬟、小廝當成朋友一般護著、疼著,又當成小孩子一樣哄著、寵著。 這般的緣分,是相互的福氣,遇事一定會同心協力,各展所長。正因此,她才有足夠的信心,可以理直氣壯地不接受他的幫助。 真不是她逞強。 這樣想著,簡讓心里好過了不少。他命車夫將杜衡喚到近前,吩咐道:“你這就回去,抽空去一趟攬月坊,給我找個過得去的消遣,晚間我要過去一趟?!?/br> 杜衡稱是而去。 攬月坊,便是島上的銷金窟,里面有容貌氣質各異的妙齡女子、小倌,內設賭坊、詩社、棋社等供人消磨時間、花費銀錢的大俗或大雅的所在,里面廚房的酒菜足可媲美歸云客棧。 攬月坊里有十二座小樓,各有專人照看。 攬月坊的老板柯明成,是鐘離嫵所余的兩個仇家之一。 而簡讓,也與攬月坊里的人有牽扯。 鐘離嫵找到雙福之后,回到車上來。 馬車一直走到再不能前行的路段才停下來。 夫妻兩個帶上漁具,雙福四喜跟在一旁,歡歡喜喜地上了山,找到一處適合垂釣的地方。 這次,鐘離嫵沒下水。她有此行,本意只是做做樣子,目的在于辦妥余老板后續事宜。況且簡讓記著她一直沒有完全復原的腳傷,四喜又是第一次跟著來釣魚,她擔心它走失,便一直留在岸上,照顧它和雙福。 兩個小家伙始終喜滋滋的,撒著歡兒地在附近跑來跑去,但是一點默契也無,雙福往東,四喜一定往西;雙福半道去找鐘離嫵起膩,四喜一定趁機跑出去好一段。 弄得鐘離嫵比下水垂釣還要累。 可是,特別開心。 簡讓一邊垂釣,一邊聽著鐘離嫵時不時發出的歡快的笑聲、沒轍的抱怨數落,心緒分外愉悅。 大小不同的魚釣了幾條,午間用過帶來的飯菜,他又給雙福撈了些魚蝦,隨后就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雙福、四喜有點兒蔫蔫的,似是不舍這樣快就回去。 坐到馬車上,簡讓脫掉**的鞋襪。 走了一陣子,鐘離嫵想起一件事,轉身取過自己特地帶上的一個包袱。 “又帶什么了?”簡讓以為她又帶了一堆飛刀、銀針之類的奇奇怪怪的零碎兒。 鐘離嫵解開包袱,把一雙薄底靴子、一雙襪子拿給他,“臨來時給你帶上的?!?/br> 簡讓有點兒驚訝,隨即笑得現出一口白牙。上次與她一同出來釣魚的時候,她把他當麻煩,這一次,她為他想到了這些微末小事。 “發什么愣?快穿上?!?/br> 簡讓一面穿鞋襪,一面對她揚了揚下巴,“過來,給你家爺親一下?!?/br> 鐘離嫵捏了捏他的鼻梁,斜睇他一眼,“滾?!?/br> 他笑著湊過去親她,一副地痞的樣子。 雙福跳到了鐘離嫵懷里,直起身來,喵嗚一聲,睜著大眼睛,嚴肅地看著簡讓,并且對他伸出一只小白爪。 簡讓哈哈大笑。 鐘離嫵也已是笑不可支,無限寵溺地把雙福摟到懷里,“是要保護我么?太乖了?!?/br> 雙福低低的喵嗚一聲,轉頭就把簡讓放到一邊,呼嚕呼嚕地跟鐘離嫵起膩。 馬車離家二三里的時候,杜衡騎快馬來尋簡讓,在車窗外稟道:“柯老板、邢老太爺此刻在余家,鬧著要親眼看看余老板的絕筆,余家人不肯理會他們,他們就不肯走——傅先生派人到家中請您,說您要是得空的話,就過去一趟,是擔心這樣僵持下去的話,沒法子發喪——余老板那種死法,不宜停靈太久,余家打算明日就出殯?!?/br> 這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封所謂的遺書上面,鐘離嫵特地讓水蘇加了那么一句,讓余老板出事之后也不讓柯、邢二人安生。 “行,我去看看?!焙喿屨f完,摟了摟鐘離嫵,“你先回家?!?/br> “你別跟他們鬧翻?!辩婋x嫵不放心,叮囑他,“他們要是說話不中聽,你就只當是去看熱鬧,橫豎他們也掀不起風浪?!?/br> “鬧翻了又怕什么?”簡讓漫不經心地道,“大不了一道收拾掉,那樣一來,我們也能專心生孩子養孩子?!?/br> ☆、43.1216^^042· “……”鐘離嫵推了他一把。拜他所賜,她領教到了說什么不算什么的感受。 簡讓眼里的溫柔更濃,摟著她予以快速而火熱的一吻,“晚間做魚給我吃?” 鐘離嫵拿他沒轍,頷首一笑,“好?!?/br> 簡讓下車之后,杜衡將騎來的馬交給他,自己跟車回家。 鐘離嫵見四喜想跟著簡讓下車,連忙溫柔地撫著它的背。 雙福坐到四喜跟前,用頭蹭著四喜的下巴,引得鐘離嫵笑起來。 到島上至如今,四喜長高了,更肥了,加上天生一副笑臉,煞是討喜。 雙?,F在跟四喜親近起來,最好不過。不然的話,再有幾個月,四喜就會長得高高大大,雙福在它跟前,怕是一點好處都撈不到。 回到家里,鐘離嫵換了家常的衣裙。問過水竹,得知季蘭綺和傅四夫人在家閑談多時,之后去了街上消磨時間。 杜衡來稟:“關公子來了。上午他送給二小姐和您兩匹小馬駒,這次過來是送馬鞍、韁繩。聽說您剛回來,問您得不得空?!?/br> “自然得空?!辩婋x嫵爽快地道,“禮物有我的一份,該當面道謝?!?/br> 杜衡一笑,轉去將關錦城請到內宅花廳。 對鐘離嫵而言,這是第一次見關錦城,以前就算是曾在同一個場合碰面,她也全無印象,不曾認真打量。 關錦城十八|九歲的樣子,身形頎長,樣貌俊朗,眼神清冷、沉郁,牽唇微笑的時候,容顏則如冰雪消融,給人春風拂面之感。 是特別出色的一個人。 進到花廳,關錦城拱手一禮,“見過夫人?!?/br> 鐘離嫵起身還禮,繼而喚丫鬟上茶點,落座后先道謝:“聽說公子送來了厚禮,且有我一份,實在是感謝之至。還沒來得及看,但是能入我二妹眼的,定然不俗?!?/br> “夫人言重了,”關錦城語聲低沉悅耳,語氣溫和有禮,“我這也是借花獻佛?!?/br> 這話說的倒是坦率,鐘離嫵不由一笑,轉而道:“公子的家在東部,卻在歸云客棧、中部逗留多日,沒耽擱正事吧?” “沒?!标P錦城一笑,“離家不是太遠,況且人在何處,都不耽擱打理家事?!?/br> 說的也是。鐘離嫵直言問道:“那么,公子如今的情形,是如何與長輩說的?”離家在外,追著女孩子四處走,關家長輩若是不聞不問,未免不像話。他要是對家里人扯謊的話,更不像話。 關錦城的情形不同于她和季蘭綺,季萱那種長輩不過是個擺設。 關錦城與季蘭綺也不同于簡讓和她,簡讓是二十好幾歲的人,在故國都已沒有至親,來這里凡事只需知會景林一聲;她則是兩世為人的靈魂,兒女情長只需弄清楚彼此的心跡,別的都不需在乎。 關錦城溫聲答道:“不瞞夫人,我對令妹一見傾心,并沒隱瞞雙親,來中部之前,便曾趕回家中當面稟明。家父家母得知令妹是歸云客棧的管事,雙手贊成,問我能否盡快上門提親。只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時我對令妹的情況所知不多,令妹的養母前些日子又已離開,您則是剛與簡公子成親,急著提親的話,反倒擔心會讓夫人與令妹為難。眼下我是想,等到令妹不反對的時候,我再請雙親出面請人保媒?!?/br> 說的都是實情,換了誰,在前一段日子,怕是也不知道為季蘭綺做主的是景先生、季萱還是她這個jiejie。鐘離嫵眼里笑意更濃,“眼下我是想,萬事隨緣,不會幫你,可也不會從中作梗?!?/br> 關錦城的笑容有了年輕人的飛揚、璀璨,“多謝夫人。之前這些日子,我也隱約品出了夫人這用意,眼下你親口說出,愈發心安?!?/br> 如果鐘離嫵有意從中作梗,他和他的小廝都別想進這道門。 鐘離嫵莞爾一笑。眼前人的笑容是因發自心底的喜悅而生,這樣看來,對蘭綺是真心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