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韓驥氣到:“何二哥,你們怎么都不想想大司馬的苦!他蕭家公主不守婦道,還說不得了!” 何經皺了眉道:“你道萬大哥為甚要打你?” 韓驥正要回話,何經嘆了一口氣:“你萬大哥當年被羯人俘走,大司馬親自帶人拼死將他搶回來的,難道他就不如你知恩?” 韓驥語塞,別說萬磊,大司馬欽點了他幾人出來辦這樣別扭的差事,難道不正是因為他幾人的忠心么。 “你想想今天還有什么人在場!”何經點了一句,見韓驥還是一頭霧水,不禁把話挑明了道:“公主既然已經背棄了白首之約,大司馬對這等婦人,還有什么可留戀處?” “這廷老兒是世宗的親信,可以讓世宗臨終托孤的心腹,至今仍護著那廢帝。他的心腸,不向著蕭家,難道向著咱們大司馬嗎?” “當著這廷老兒與廢帝的面,你口出狂言,萬大哥若不教訓你,這些話將來傳出去,人家是只當做你不懂事,還是會說大司馬早有不軌之心?” “廷老對大司馬還有半分師徒之誼??赡菑U帝對大司馬恨之入骨,無事都要生非,偏偏你還要送上一個說嘴的把柄?!焙谓浺贿吷纤?,一邊緩緩道來。韓驥聽了不免訕訕的,他性子上來了只管出氣,哪里想得到這許多彎彎繞,聽得何經這么一說,忍不住恨聲道:“這廢帝性子暴戾,一無是處,留下來禍害無窮,大司馬想著夫妻情分,非要留他一命。如今既然公主薄情寡義,不如結果了這小畜生,也算是給大司馬鏟除了后患。反正世人眼里,這小子早死在大司馬手上了,也不差這一筆!” 何經倒不期他有此一念,嚇了一跳道:“你且管住自身,大司馬有令在先,不可胡來!” 韓驥撇撇嘴道:“說說而已,看你嚇得這樣......” 盛樂宮這邊,封王的消息是阿日斯蘭親自帶過來的。 其時金烏西墜,夜幕將要降臨燕城,玉瓊等正在為嘉楠整理大氅手爐等出行之物,準備晚些時候去圣殿進行最后一次祛祟的法事。侍女引了阿日斯蘭過來道:“殿下,大汗來接您了?!?/br> 嘉楠沖阿日斯蘭欠身道:“這就要啟程過去了,垣鈞也識得路途,大汗日理萬機,何必多走這一趟?!?/br> 阿日斯蘭笑了笑,遞上疊好的薄薄一頁紙。嘉楠疑惑著打開,見阿日斯蘭在其上寫到:降術詭秘,據大薩滿參詳典籍,并去信問詢白撣巫師得知,降術徹底祛除之時,與之相關的記憶也會消散,若來日公主記憶缺失,他人代轉終究不便,若有要事,不如自書留檔。 嘉楠倒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仔細想來,阿日斯蘭確實考慮的周道,這事情從頭到尾如此離奇,自己一點兒記憶都沒有,又貿然離鄉去國,出現在燕城的皇宮,別人再怎么解釋,又怎么有自己寫與自己的留書來的令人信服。 想到這一點,她點點頭謝過:“謝大汗!” 阿日斯蘭笑看著她,搖搖頭,意思是要她別總是這樣多禮。他臉上浮現出踟躕的神色,嘉楠禁不住投以問詢的目光,阿日斯蘭招手讓內侍呈上封王的詔書。嘉楠看完,一時心中思緒復雜,長嘆了一口道:“大汗何必如此,惠和他朝離開,自然帶了阿迪亞同去,他小小嬰兒,又哪里懂得外頭的閑言碎語?!?/br> 阿日斯蘭沉默片刻,提筆寫與她看:妹之養子,朕之甥也,其貌異于南人,若惠妹南歸,甥兒仍留故土為宜。 不等嘉楠再反駁,阿日斯蘭又招手讓侍女呈上火漆。嘉楠目光落上去,一看便知,這是要她安心書寫,不必擔心他人偷窺的意思。不禁暗嘆了一聲:他的心思,倒總是這樣縝密。 時間雖然有點兒緊,簡單留書倒也夠了。阿日斯蘭自認了阿迪亞的便宜舅舅,又封了王位,這孩子留在北漠,確實比跟自己回天南去更加妥當。嘉楠想通此節,便喚了玉瓊等人伺候筆墨,阿日斯蘭先前已經表示過要嘉楠封存信箋,當然也沒杵在這里,而是走到偏殿阿迪亞的居處逗孩子去了。 因尚有要事,自然不便長篇大論,嘉楠提筆凝神細思,撿要緊的寫了。到底如阿日斯蘭所言,事出詭秘,倘若明日自己醒來果然于這幾年經歷一無所知,只記得當初與奕楨的情深意濃,來日如何能對著他守住本心,又談何回京收拾天南的國朝變局呢。故而雖然想著簡明扼要四個字,嘉楠也不得不在信中將當日之變細細道來。 從少年相知到最后的反目成仇,寫到蕭嵩身死,她已經是情難自已,管毫墜落,淚如雨下。 玉瓊上前欲替她擦拭眼淚,她擺擺手要玉瓊退下,自己穩了心神。復又提起管毫續道:人心詭譎,朝局多變。入北漠,得拓跋汗救助...... 阿日斯蘭抱了阿迪亞過來,指了指窗外,向她示意,時辰快到了。 嘉楠心里亂亂的,本來也寫不下去了,趕緊三言兩語寫完了賬。 封好了信箋,囑咐玉瓊收好了他日呈上。垣鈞入內請旨,該出發了。 ☆、換命 法事進行過多次,于嘉楠來說已經毫不陌生。 饒是看慣了額爾德穆圖的一臉漠然,嘉楠也覺得他今晚的脾氣格外臭一些。譬如他今天把湯藥端上來的時候,照例在嘉楠面前重重一頓,藥汁飛濺到她衣裙上也就罷了。她眼尖還看到額爾德穆圖端碗的時候竟然大拇指扣在內側,泡在藥湯之中,真真說不出的惡心。 額爾德穆圖哪里顧忌嘉楠惡心不惡心,悻悻的走出了殿外,對窗外向內凝望的阿日斯蘭狠狠瞪了一眼。阿日斯蘭給了個安撫的神色,額爾德木圖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干脆膽大包天地把蘸了藥汁的大拇指往阿日斯蘭的袍袖上蹭了一蹭。 阿日斯蘭啞然失笑,也不去理他,干脆轉頭隔了窗欞的縫繼續往殿內看去。 近三年來,嘉楠也無甚要事,已經把這血降祛除之術的種種就里顛來倒去鬧了個明白。天龍血的霸道真陽之氣與她體內的陰毒血降之力沖撞,做法之時,受術難免會感到十分痛楚,因而需要用一些安神的湯藥。嘉楠見額爾德穆圖放下藥碗就冷著臉走了,殿內除了她只有垣鈞一人。 她對垣鈞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安靜,四下張望了一下,端起碗隨手倒入旁邊的一盆掐絲料石多寶盆景里頭了。反正這湯藥不過是安神,她寧可忍著身體的痛楚硬捱過去,也不想受這腌臜氣。 阿日斯蘭微微瞇了瞇眼睛,神色復雜,似有痛苦又似有一絲釋然,輕輕呼了一口氣,慢慢踱步走開了。 圣殿的穹頂做了極巧妙的機關,啟動之后,正中的大塊琉璃瓦緩緩挪開,月華毫無遮擋的傾瀉而下,落在一張玉床之上。額爾德穆圖復又進來,不著痕跡的往空碗和盆景上掃了一眼。他輕輕眨了眨眼,自顧自到玉床旁站定,虛虛伸手相邀。 嘉楠上前頷首:“有勞大師”。提了裙擺,躺上去,閉了眼睛。 額爾德木圖開始做法,要是往常,嘉楠此時就漸漸睡過去了。因沒有用安神藥,故而她其實十分清醒,漸漸感到識海之中原先有一團十分牢固的禁錮,漸漸散開,傳到四肢百骸,手腳漸漸麻痹。她沒有慌,這是額爾德木圖將血降的陰毒之力散到她全身,逼到皮膚表面,從而引起短時間的封禁狀態。 下一步,被炮制過的天龍血在額爾德木圖術法的作用下化作血霧,籠罩她全身,天龍血的真陽之力與血降的陰毒之力在月華的作用下交鋒,相互消融。 陰毒之力從識海散到全身,四肢百骸似被鋼刀刮過,無一不疼。血霧與陰毒之力交鋒,似有萬蟻在她肌膚上啃噬,一個極熱,一個又極寒。不知道是不是這最后的禁錮格外頑固,只覺得熱力太少,寒涼徹骨多。只頃刻間,嘉楠就汗如漿出,不自覺的咬緊了唇,太過用力,滲出血來。 但她素來心志堅強,到底忍住悶聲不吭,只拼命與那蝕骨之痛與冰寒侵襲頑抗。 額爾德木圖的臭臉早就沒有了,一臉肅穆,口念真言,手掐法訣,生怕錯了一星半點。忽然,嘉楠聽到額爾德木圖低低地說了一聲:“大汗~” 嘉楠一驚,阿日斯蘭怎的就在旁邊? 她微微掀了掀眼皮,見果然阿日斯蘭就在玉床之側,袍服半褪,竟是打著赤膊! 垣鈞在做什么! 嘉楠忘了隱藏未喝藥之事,杏眼圓瞪,正要出聲喝問,忽然之間阿日斯蘭手中寒光一閃,以一柄匕首在自身心口上劃了一個十字,血珠子一顆顆沁出來。 額爾德穆圖的手捏了法訣遙指阿日斯蘭身上的傷口,只見阿日斯蘭頭臉之上青筋根根暴突,浮現出極痛苦的神色,一滴閃著金光的血團從傷口涌出,隨著額爾德穆圖的法術牽引,融入嘉楠身上籠罩的血霧之中。隨著一滴滴摻雜了金光的血液融入,血霧也漸漸被染做金色,與月華交相輝映,似是無人注意到嘉楠已經睜大了眼睛。 尚來不及出聲,嘉楠只感到冰寒一寸寸退去,身上灼熱,似被放入了熊熊火焰之中,把自己體內什么東西燒成了飛灰,煙消云散。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灼燒的苦痛吸引,全力與之對抗,識海之中有一片區域似被烈火焚盡,干干凈凈,空空蕩蕩。 不知道過了多久,所有的痛苦散去,她的嘴唇已經咬得鮮血淋漓,身上濕淋淋如同落了水。嘉楠腦子空空的,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極難受,艱難地動了動脖子 ,正要出聲相詢,忽而聽到有人驚呼:“大汗!” 她下意識轉頭看去,見一個穿了北漠裘衣華服的男子背對自己,那男子極虛弱,似力有不支,不良于行,一左一右兩個男子支撐著他。右側一個背影熟悉,像是垣鈞,左邊一個一副北漠薩滿巫師的打扮,這是怎么回事,這是哪里,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此地?這幾個人又是誰? 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困擾著她,但是三個人都背對她,并沒有發現她已經醒來。嘉楠向來不會冒失行事,故而雖然心中疑慮萬千,還是先瞇縫了眼睛偷偷觀察四周。 恰此時,中間那男子出聲了,雖然氣息微弱,但嘉楠還是聽出來是阿日斯蘭的聲音。顧不得想為什么阿日斯蘭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因為阿日斯蘭的話已經讓她更加震驚。 “垣統領,額爾德穆圖會送我回去。你先去喚玉瓊來照顧你們殿下,這最后一次法事最為兇險,朕看她比諸前幾次更加痛苦,只怕安神藥也沒有什么大用,你們早點送她回去休息吧。明日她醒來,必然不記得這幾年的事情,那書信先與她看吧?!彼f了幾句,似氣力不濟,歇了好一會兒,放又接著說道:“你們南朝的事情,她見了必然又要傷心一次,這也是無法。若是傷心狠了,你們千萬勸著些。實在不行,就把阿迪亞抱過去,萬望她移情到那孩子身上,免得多憂傷身?!?/br> 嘉楠心中狂瀾大作,她方與奕楨新婚燕爾,生下了奕天麟,哪里又來的阿迪亞!若說起阿迪亞與阿日斯蘭,那旁邊的薩滿,看背影倒是當年的北漠大薩滿額爾德穆圖。當年阿日斯蘭駕崩后,額爾德穆圖就自請去守陵,年久未見,嘉楠先時沒有認出他來。 重活一世,難道是夢幻一場。若是夢幻,阿日斯蘭也早逝多年,又如何會在此處出現。這情形實在詭秘,嘉楠百思不得其解,不敢亂言亂動,只得靜觀其變。 垣鈞一一應了,又是感激,又是愧疚道:“多謝大汗。殿下眼看這就大安了,倒是大汗,這三年損耗這許多精血,還要好生調息將養才好?!?/br> 阿日斯蘭擺了擺手:“朕早說過,這原是朕欠她的,你們不必有什么歉疚?!?/br> 額爾德穆圖被這話一激,惡聲惡氣道:“欠她什么!值得大汗性命都賠上!” 垣鈞大驚道:“大師這是何意?不是說大汗的精血只是藥引,損耗不多,日后練功可以補上么?!?/br> 阿日斯蘭剛剛急斥了一聲:“收聲!” 額爾德穆圖性子起來,充耳不聞,只管自己口頭痛快:“區區馬血才是藥引子。大汗以九轉天龍訣之功引出的的真龍天子精血方是真正的天龍血。血氣乃人之菁華,精血更是命之本源。為了你們你那個勞什子的公主,大汗可謂是以命相救,再怎么將養,壽命也不過剩下幾年光景罷了?!?/br> 他聲音發緊,似是被無形的大手卡住了脖子說不出話來:“若是細細將養,從此不再勞心勞力,或許能再有六七載光陰??蓢逻@樣冗繁,少不得又要催發維持龍精虎猛之相,至多三年便是燈干油盡,血脈枯萎之局?!?/br> 燈干油盡,血脈枯萎! 嘉楠腦海中似響了了一個炸雷,這豈不是阿日斯蘭前世死前之行狀。他其時不過三十掛零,素來體健,忽然病來如山倒,遍求名醫無解,都說是似有重大內傷大量失血之癥。阿日斯蘭自己倒是想得開,細細教她如何打理安頓朝政國事。她只當他天性豁達,看淡生死,豈料再世重生,竟然還聽到有如此隱情! 莫慌,詭秘之事太多,或許有詐也未可知。嘉楠寬慰自己,只當未聞,天大的事情,也待弄清狀況之后再說。 待回到盛樂宮,裝作醒轉,看過玉瓊呈上的自己的留書,嘉楠趕出了面前伺候的所有人,終于瑟縮在床榻的一角,抱膝痛哭。 父親留下的江山,被她深愛深信的男人篡了;母親交給她看顧的弟弟,也被這個男人殺了。她拼了性命為仇人生下了的孩兒,現高高的坐在天南的龍椅之上。而她兩世辜負的男人,卻兩世都以命救她。 信箋上是自己的筆跡,自己慣用的遣詞,那小印蓋在幾個特定押密之字上的獨特角度只有自己知道,這世上絕無可能作假。更何況她模糊的記憶里,也確實被喚起了阿日斯蘭胸口血珠飛出的畫面。 她只要閉上眼,那些血珠就摻雜著金光把她環繞,似乎還帶著剛出胸膛的溫度,將她灼灼燃燒。前世今生的一幕幕往昔從她腦海里升起。 宗學里新來的北漠質子,一貫倔強桀驁的模樣。但是當他只對著她的時候,眼眸里從來不曾少過那絲柔情。 她在宮中被華氏逼迫步步退讓,來自北漠一紙求婚終于扭轉了危局。 阿彌陀佛寺外石階之上,漫天飛舞的雪花之中,那雙大手傳來的guntang的溫度。 新婚頭日,縱然少了指頭,也要工匠早早制好特定的百巧精梳,親自為自己結下發辮。 她被人鄙稱“南后”,他助她籌辦明知堂,重用通讀經史的官員,從此北地南學大興。 她的兒子被封做太子,承襲帝位。 哪些或無意或刻意遺忘的點滴,不可抑制的從她心底一一浮現。 蕭嘉楠倒抽一口冷氣。 她何以為報。 她曾以為,十三年付諸北漠朝政的殫精竭慮、夙夜匪懈,培養出一個足夠睿智強健的繼承人,足以回報一個帝王給與自己的一切。 她以為生同衾就是全部的責任,心安理得的拒絕了他死同xue的邀請,坦然地補償自己少女時未曾完滿的任性。 然而這一切絕不包括他以命相救......兩次。 她從來是鎮定的,泰山崩于前也未見得變色,然而現在巨大的恐慌潮水樣把她淹沒。 北漠大汗的天恩,惠和大長公主分毫也沒有虧欠。 拓跋阿日斯蘭的情誼太重,蕭嘉楠負債累累。 這個男人的所求如此簡單,可是,她已經給不出了。 ☆、復生 暗夜沉沉,本該四下寂靜,玉關的城樓之下卻傳來一陣嘈雜。 今日率領守城軍的老將文弢向來是個老成持重的性子,故而能領此看守國門之責。不管他面前的錦袍銀甲小將如何分說,他只管垂了眼道:“玉關之門乃國門,漏夜擅開乃是死罪。 ” 小將氣呼呼道:“看清楚,這是大司馬信符!” 文弢眼皮掀了一掀:“抱歉,老夫不曾見過此符。小將軍有此符在手,可至大將軍府,請大將軍令?!?/br> “這不是有急事來不及了嗎!” “小將軍此言差矣,近年來未曾與聞北地有什么戰事。如無軍情,豈有值得擅開國門之事。小將軍不妨等到明日,自然可以正常出關?!?/br> 小將見他軟硬不吃,不免泄氣。 文弢皺皺眉頭,又道:“小將軍既然執大司馬信符,豈不聞大司馬最是大明法度,如何容得他人借他的名號肆意妄為?”如果說先頭還拒絕的客氣,這句話就有些好說不好聽了。小將不免感到心中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