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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來生勿入帝王家在線閱讀 - 第2節

第2節

    太后心中一跳,追問道:“可是‘阿彌陀佛’?”

    奕華凝神一想:“當日情急,并沒有聽得十分真切,殿下這么一說,倒有九分的把握?!?/br>
    太后轉過頭,輕輕擦了淚,悲聲追問:“他如何去的?”

    奕華恨聲道:“叔父不忍受辱,是用含光劍自刎的?!?/br>
    太后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吩咐玉瓊道:“不必瞞了皇帝,光明正大的去查問?!庇癍傤I了懿旨自去吩咐不提。

    這邊廂年輕的皇帝憂心奕華已被提押到太后跟前,不消說也知道是她在太后跟前必定討不了好的。再則他心中尚有疑團,不解開又怎能甘心,待太醫走后,就支使公主到:“琪琪格,現在宮里不知謠言傳的怎樣,也不知翊坤宮里有沒有傳入什么不該叫人聽到的聲音,你皇嫂那里,還請過去看著點,勸解一二?!?/br>
    這琪琪格并非太后親生女兒,本是誠忠親王嫡女,誠忠親王在通正六年的平叛之役中為了皇家力戰而亡,只余下琪琪格這一點骨血。太后十分感念誠忠親王的忠心耿耿,遂把她加封了公主,養在宮中。

    太后自南國嫁來北漠不足三年,先帝就崩了,故而太后所出只有通正帝一個親骨血,因其帝嗣身份,從小不好多加疼愛,唯恐慈母柔情養出一個鎮不住江山的皇帝,恰好移情到這小公主身上,漸漸珍如珠寶,如自己親生女兒一般看待。

    琪琪格在宮中生長多年,甚是乖覺,雖太后皇帝的圣眷不衰,卻從不侍寵生嬌,向來尊重知禮。她專心孝順太后之外,于那些宮闈是非,是一概不沾惹的,也因此更得太后青眼。

    眼下琪琪格暗自想到,此事顯然并不是表面上一個發了瘋的宮妃刺殺皇帝那樣簡單,皇兄支使自己去翊坤宮雖然是為了他的小算盤,但也正好給自己一個脫身的借口,于是爽快應了,也不傳暖轎,只帶著隨侍往翊坤宮方向緩緩步行而去。

    皇帝支開了琪琪格,只勉強自己又靜坐了片刻功夫,就覺得時光已經過去許久,遂急急的往太后處去。一路行過去,也沒有聽路上有什么處置宮人之類的動靜,不由的寬自己的心: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母親到底還是體諒兒子的。

    到得太后跟前,他驚見奕華已經坐在太后腳邊的矮凳上,并沒有過于狼狽的樣子,雖然是意外之喜,但也不由得暗覺驚奇。又不敢多說什么,規規矩矩給太后磕頭道:“兒子讓母后擔心了,傷口已由太醫已經清理好,并沒有什么要緊,想來也只是玩鬧失了分寸不小心碰到的,些須皮外傷而已?!?/br>
    太后半晌沒有發話,皇帝也就只好規規矩矩跪著,奇怪的是玉瑤玉瓊兩位姑姑也木然站在太后身邊,一反常態,竟丁點都沒有要打圓場的意思。內室里的空氣一時仿若已經凝結,只余一片肅然之氣。

    皇帝跪了良久,心里到底疑惑勝過愧疚,偷偷掀眼簾往上看去,卻見太后的淚水大顆大顆的從眼眶里涌出,因沒有聲息,也不知道流了多久,更奇的是兩位姑姑只肅手立著仿若未見,奕華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想什么,呆呆的出神?;实刍A艘惶?,尷尬道:“姑姑也不替朕好好照顧著母后,就眼看著母后這樣傷心么?!币姏]有人接話,又只好說下去:“總是兒子不孝了,請母親再疼兒子一回吧?!?/br>
    太后緩緩開口,只因悲慟過了,一口氣上不來,聲音甚是哽咽:“你有哪里不孝,你是你父皇的好孩子,好的很,好的很?!被实勐牭脑评镬F里,一時不明白,大著膽子說到:“奕華不懂事,沖撞了母后,兒子把她帶回去讓皇后好好教導教導她!”

    太后搖搖頭,似不想再跟皇帝說話的模樣,沖玉瑤招了招手。玉瑤姑姑心領神會的點點頭,上前一步道:“太后娘娘口諭——”

    皇帝拉過奕華陪自己并肩跪下,奕華回了他個厭惡的眼神,但也沒抗拒的跟著跪下了。

    “朝元夫人孝順知禮,留在榮安宮侍疾?;实矍俺旅?,有朝元夫人盡孝,無事不必惦記后宮,以后請安也免了罷?!?/br>
    皇帝心里疑問叢生,但眼看奕華不像會有事的樣子,怕說多了反倒給弈華招禍,想著改日再來慢慢磨著母后求情,此刻也不敢多說什么,磕個頭,就退出去了。

    自這一日之后,榮安宮就漸漸傳出風聲說太后鳳體越發有些不好起來?;实垭m則一心去問疾,太后卻總是懶怠見他,偶爾見了一兩次,看到奕華倒是侍立左右并不曾受罪的樣子,皇帝也略安了些心。他心道母親其時不過三十出頭,雖說一直不算很康健,到底還算年輕,想來不至于有什么大病,只是氣狠了不肯見自己而已。雖則不知道為何輕輕放過了奕華,但眼下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于是也不再多想。太后光明正大遣了人查問南朝奕氏族誅案,因前朝確實事務繁多,加之只先證實明面上的消息,未曾動用特員,消息竟沒有傳到御前。

    又過了幾日,越發見不著太后,皇帝多少總是不放心,再叫公主來問消息,竟發現她也漸漸見不著太后了,前幾日隔著簾子略能問幾句話?,F在連著兩三日姑姑出來總是一句:“太后娘娘心里不耐煩,公主請別處坐坐,改日再來吧?!被实坌南虏话?,攜了公主直奔榮安宮,也不管姑姑出來如何婉拒,徑直往內室而去,玉瓊也不敢攔的十分狠,到底還是由得他二人闖入。

    皇帝到得榻前只看了母親一面,就唬得痛哭著跪下去,公主近前看了太后臉色也嚇個不輕,不多日不見,太后形銷骨立,兩頰微凹,臉上更是一點好顏色都無。琪琪格撲在塌邊也跟皇帝著哭?;实垩鲋^哽咽著說:“兒子有哪里不孝,母后盡管責罰就是了,可母后怎么這樣只苦著自己?!庇职l作要拿太醫來問話。

    太后略微擺擺手,張了張嘴,琪琪格拉了拉皇帝的衣袖道:“皇兄,母后有話吩咐?!被实坌闹斜?,也只有先收了聲。

    太后輕輕的說著:“皇帝這會兒若沒來,本宮也要命人請你,既然來了,倒叫她們省事了,扶本宮起來,有幾句話要囑咐你?!?/br>
    于是玉瑤開始招呼小宮女伺候太后起身,奕華也隨侍其中,雖臉上無甚表情,但行動間太后倒很照拂她。琪琪格看太后整理的差不多了,從外捧進來一盅參茶,沖皇帝努努嘴,皇帝心領神會,接過盅兒跪送到太后跟前。

    太后輕輕推開,示意一個小宮女接過,然后幽幽嘆氣到:“本宮本是天南女兒,離開家鄉遠嫁北漠十幾年,待本宮死后,你就把本宮葬在玉關之前吧,也算離家近得一步了?!鞭热A聽得玉關二字,不由得心中一痛,轉過臉去,眼睛跟著就紅了起來?;实勰X子發懵,怔怔的問到:“母后春秋正盛,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兒子以后加倍孝順您,且有多少榮華富貴在后頭呢?!?/br>
    “榮華富貴?”太后輕輕嗤笑了一聲“本宮的父親幼弟都是天南朝的君上,丈夫兒子俱是北漠的帝王,本宮沒出嫁的時候是嫡出公主,出嫁后是中宮皇后,這又當了這許多年的太后,還有什么人間富貴是沒享夠的呢?!?/br>
    皇帝越聽越不祥,心里發急,口不擇言到:“東陵雖未盡華美,那也是母后當日親口教導的不因帝王死事而罔顧黎民生計的緣故。雖奢華未夠,儀制所需也是一概不敢馬虎的,父皇臨終親口吩咐身邊僅留母親一人之位,以待百年之后再續同衾之好,如今,如今……”

    太后仿佛不欲就這話題多說下去:“你父皇好眠已久,何必又去打擾,本宮如今就這一個心愿未了,你只說答應不答應吧?!?/br>
    帝后不同xue,世人會編排出怎樣的故事,皇帝想都不愿意去想。但又看母親因著連日病痛,形銷骨立,只說這一小會兒話就有些禁不住的樣子,不僅手抖的厲害,額角也隱隱滲著汗,他也不忍心再加違逆。只好使個拖字決,好歹叫他有時間把蹊蹺查個明白。于是敷衍到:“好端端的何必說這些,母后還是安心養病要緊,不必cao心這些有的沒的。父皇去的時候兒子還雖然小,可吩咐孩兒孝敬母親的情形,兒子是一天都不敢忘記的?!?/br>
    太后病體支離,心底又存了事,此刻說了這些話已是有些體力不支,也顧不得許多,索性把話挑開了說:“你父皇還有什么吩咐,你也是一天都沒忘記的!”皇帝猛的想起一事來,心里的疑團忽然仿佛只隔了一層紙,他隱約就要捅破又不敢捅去,只茫然的看著太后。

    太后連日來心力交瘁,又是悲慟又是氣,勾出了舊疾,卻不肯進飲食湯藥,兒女不知情不曾勸,近侍了解內情不敢勸,一日日自己作踐起來,已是燈盡油枯之際,此刻剛一發作,就支撐不住,顏色便十分難看起來。她勉力說了一句:“你若想不起來,叫奕華再好生提醒你,我只再問你一次,建陵于玉關之前,你倒是答應不答應?!?/br>
    皇帝茫然轉頭看向奕華,奕華冷聲道:“我亦是南國女兒,父母早亡,幾成孤兒,幸得族叔收留才活到今天?!被实廴耘f不明,奕華又說到:“鎮遠大將軍奕楨,你可還敢說不知么?”

    皇帝恍然大悟,一驚之后,沉默了片刻,連日各種不明此刻都已經了然,心中清明,漸漸鎮定下來,沉聲吩咐到:“宣太醫”。然后重重的磕頭下去,有意無意地只管磕在椅腳邊,一下又一下,漸漸的蹭破了皮,血流出來,仍不去管,只接著磕。

    太后一向把兒子看的著緊,自先帝大行以來,母子相依為命十幾載,平日里騎馬射箭雖然表面不說什么,其實擦破一丁點兒油皮也是心疼的。初時見皇帝作態,因氣狠了還沒怎樣,眼見兒子血流出來,心里的痛又加了幾分。

    玉瓊一看太后臉色變的實在更加不好,趕緊不由分說,手上使了巧勁去攙皇帝,皇帝待要甩開,看了太后的臉色,也不敢不起來。琪琪格云里霧里,甚是尷尬,正想著怎么打圓場,又實在不知就里,不知如何開口,太醫就到了。

    因太后病著,太醫原本就在一直榮華宮偏殿候著,因此一宣便至?;实垡矝]問脈息,直接吩咐道:“母后鳳體康健,朕保你全族三世富貴,如若不然……”他冷哼了一聲,也沒繼續說下去。

    太醫誠惶誠恐,多日請脈情知太后病的蹊蹺,非藥石所能及,匍匐在皇帝腳邊實在不敢應是,只哆哆嗦嗦地說:“太后舊疾日長,本不宜大悲大喜,以后還請多加珍重,必以養氣為要?!?。太后看他嚇得可憐,不由嘆到:“你自小哀家便教你以仁孝治國家,如今倒這樣有出息,為難一個太醫做筏子?!?/br>
    皇帝又捧過參茶跪求到:“兒子自小沒了父親,若沒了母親,兒子對誰孝順去,也不懂什么以仁孝治天下了?!?/br>
    太后伸出手卻不接過,盯著皇帝的眼睛再問到:“建陵于玉關之前,你倒是答應不答應?!被实坶]上眼,睫毛有些濕潤,輕輕點了點頭。太后舒了口氣,就著皇帝的手,把那參茶略抿了一抿,便吩咐眾人退下,只余下玉瓊玉瑤兩位女官。

    玉瑤十分難過,婉言勸道:“娘娘,逝者已矣,何必執著往事不放?皇帝這樣孝順,娘娘難道不疼,且寬心保養吧?!?/br>
    太后搖搖頭:“玉瑤,我當日應承了北嫁和親,奕楨親自護駕過云嶺,前塵往事,早就不得不放下。只怕先帝心中也早放下。想來從通正六年借兵平叛起到十二年奕氏滅門,又直到今日都把哀家蒙在鼓里,這必定是先帝在世時步步為營,一早吩咐清楚輔弼大臣,件件樁樁早為皇兒籌謀打算好了的,這豈是小兒女情長執著往事的緣故?!?/br>
    玉瑤接著勸道:“娘娘既然看得穿,何苦這樣苦著自己,連朝元夫人對皇帝尚且能因情而放下仇恨。先帝已逝,皇帝所為皆是他為兒子和為帝王的本分?!碧罂嘈Γ骸安诲e,他是本分,他父皇想必給留下了好智囊,做的這樣利落漂亮。他是本宮一手養大的好兒子,如今這樣出息,又掌著偌大一片疆土,本宮竟能跟兒子置氣不成?”

    玉瓊不解:“娘娘既然深知先帝與皇帝的苦衷,又何必辜負先帝東陵留旨的美意?!碧鬁I珠成串落下:“ 阿日斯蘭何事不曾得償所愿,一直被辜負的,不過只有奕楨罷了?!?/br>
    雖則她眼淚雖多,語調倒還和緩:“我一生負奕楨良多,就是阿日斯蘭,也負他甚多。阿日斯蘭在生的時候事事遂心,連死后的籌謀有人給他料理的妥妥當當,于國于私,他埋了引子挑撥得南朝誅了奕楨全族,此事于阿日斯蘭何等快意??蛇@最后一件事,他爺倆行事太絕,奕楨蒙了天大的冤枉?!?/br>
    “我枉居一國太后之位,竟無能為力,阿日斯蘭已死,活著的罪魁是我親子親弟,他三人為帝,原本行事不同,無法苛求?,F今唯只在這身后事上偏奕楨一回,這也是我欠了他的,更是阿日斯蘭爺倆欠他的?!?/br>
    玉瓊跪下狠狠地磕頭:“將軍若在生,絕不希望娘娘如斯決斷!將軍最是希望娘娘康健百年的!”

    太后輕輕苦笑到:“我原應承過他一生,又親口反悔,幾番經他拼死相救,現如今卻明知他的冤屈不能為他報仇??珊奚碓谶@帝王家,向來有這許多的不得以,死后同葬,不過求一心安耳。若是可以,我寧可生為一個平民丫頭,活著的時候和他簡簡單單在一起,沒有這許許多多的無奈事?!?/br>
    玉瓊意欲再勸,太后閉上眼睛:“阿瓊,這許多年來,你陪著我諸事都經過。從公主到太后,那些故去的人,故去的事,都在喚我?!蹦┝?,她最后輕輕說了一句“天京與燕城的宮闕里,什么繁華尊貴沒經過,什么齷齪險境沒走過,如今我累了,只想早日去陪他.......這滿目錦繡皆非我愿,祈來生勿入帝王家?!?/br>
    ☆、重生

    自那日起,皇帝就歇在榮華宮里,日日照顧太后起居,可太后的身體還是一日壞過一日,只不過一直強撐著一口氣而已。到得興建玉陵的明旨下發那日晚上,就晏駕了。

    奕華并玉瓊玉瑤等上書請去修陵兼日后守陵,皇帝一一都準了。奕華的折子原是被駁回的,經她面圣之后,一番長談下來,皇帝拿朱筆不情不愿地勾了個圈,也算是勉強準了。

    按太后的意思,玉陵修的十分玲瓏小巧,前后修了只不到三年便成了。欽天監擇了數個黃道吉日報上朝廷,皇帝欽點了四月初五下葬。喪儀如何極盡哀榮倒也不消細說,世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場,也不過如此。只是落葬之后,倒發生了一件怪事,先前自愿代皇帝盡孝,前往玉陵為和寧皇后守陵的朝元夫人奕華,不見了。

    玉陵處皆為給皇家辦慣了差事的人,自是十分伶俐機變,當即拿下了奕華的貼身女侍問了罪,賜了白綾,裝裹之后便用一小棺葬在玉陵的陪園,這原本就是給她們守陵之人準備的?;貙m稟告過皇帝后,對外只昭告天下說朝元夫人十分孝順,因著太后的仙去哀傷太過,積下病來,久治無效,在四月初六這日,也薨了。

    隨著太后身后諸事料理完畢,南朝惠和長公主遠嫁北漠的這段故事,也似乎該漸漸湮沒了。然則這一天夜里,玉陵地底深處的墓室之內,出現一個素服銀釵的女子,赫然正是那失蹤的朝元夫人。

    她捧著一個樸素不起眼的瓦甕,端端正正放在太后棺槨之側,后退幾步,對著那瓦甕和棺槨跪下,磕了三個頭道:“公主,奕華幸不辱命。叔父,侄女能為您做的,也只能如此了,您和公主雖生不能同衾,幸而死后尚可同xue。玉陵畢竟是皇家陵園,守衛森嚴,日后奕華不能夠再來祭拜叔父,這胭脂玉鎖既是公主舊物,便留在此處長伴吧?!?/br>
    她起身后默默站了一會兒,在墓室一角掀了掀機關,從一小門退了出去。須臾之后,那小門從外關上,嚴絲合縫半點痕跡也無,墓室歸于寧靜,若非異變突生,或許將永遠這樣寧靜下去。

    墓室的穹頂刻著霄漢星斗圖,皆由各式大大小小的明珠美玉所嵌成,一絲絲透著墻壁長明燈的微光,或許將永遠這樣靜寂下去。然則此時天上的星斗運轉到恰好與墓室之內的星圖一模一樣,那些明珠美玉透出來的微光漸漸盛起,光芒中夾雜著星星點點,似乎有別樣的魔力。那些發光體經過工匠的有心布置,本來大部分就射到棺槨之上,然后散到周圍,而那瓦翁之上胭脂玉鎖,竟然也漸漸透出光來。

    墓室內沒有活人,也不知時間過去幾何,又或者只是須臾。那穹頂上珠玉之光與胭脂玉鎖的光先互相滲透,后匯集在一起難分彼此,把那棺槨和瓦翁齊齊籠罩進去,竟越來越盛,最后形成一道五彩光幕。若有人在此,能看見那光幕中依稀有兩道人影,一男一女,翩然若仙。

    此刻天空中星斗漸移,有守陵值更巡視之人見那陵寢之頂有五彩之光沖出,直沖霄漢而去,只瞬息之間便不見,倒底不知道是不是自家眼花,也不敢聲張,擦擦眼睛自走開了。

    因此更無人發現,在那五彩之光之后,自那東陵方向又有較黯淡的一線光影,隨之掠過天際。

    南國老皇帝六年前晏駕后新帝登基,將原來安和的年號換為泰元,眼下正是泰元五年。而那一明一暗兩道光影沖上天際后,融入星河,于那時光之流中不斷回溯、回溯......不知行了多遠。漸漸消失不見。

    ......

    安和十年的六月,泰州道一處名喚柳莊的村落里,一隊隊金甲禁衛,各執著一副畫像,挨家挨戶的搜尋著什么人。村中的里正挨家也喊著話,說是當今圣上愛若珍寶帶了同行祭天的惠和公主在附近官道上走失了。此刻,村北一個破敗的農家小院的灶間里,兩個約摸十歲上下的小童,一男一女,緊緊攥著對方的手,臉上眼中種種復雜的表情神態,完全不似兩個孩子。

    男孩雖兩頰微豐,臉上仍帶著稚氣,已看得出眉如劍眸如星,竟是極俊俏的五官,一身粗布衣,雖打了幾個補丁但漿洗得十分干凈齊整。女孩看起來年歲比男孩還小些,生得更是玉雪可愛,著一身杏黃的廣袖流仙裙,好幾處都有龍鳳紋飾,身份竟是十分的不凡。

    聽得由遠及近的軍士的呼喝聲,男孩瞇了瞇眼睛,嘴唇抿的很緊,手攥的更緊,似有千萬般的舍不得。那女孩子似乎從某種震驚中恢復過來,拍拍男孩的手示意他放松,輕聲說:“奕楨,哀......我這一次不再回宮去!”

    這句話果然起到了安慰的效果,那叫奕楨的男孩聞言乍驚,細想后竟緩緩吐了一口氣,整個人松快起來,他的眼亮晶晶的似乎閃著光,盯著女孩子一眨不眨,聲音異常愉悅:“跟我來!”隨后從一堆雜物中,挪開一口缸,底下赫然是一個小巧的入口。

    兩人鉆了進去,那缸底有個把兒,男孩從下方又小心的一點點把那缸挪回去,入口之下是一口小小的地窖,兩人也不管地上干凈不干凈,在角落里齊齊坐下,打量著對方,眉角眼梢里都是蜜。

    許久之后,奕楨輕聲說:“嘉楠,天可憐見,我做夢也不敢想到,咱們竟能重回到這一日?!北唤凶黾伍呐⑤p輕靠過去,跟奕楨頭碰著頭:“我倒是奢想過重來一次?!彼终f道“自那日奕華告訴我說他們合起來對付你,對付.....對付咱們。我就無數次的想,若再回到這一天,我真愿沒有回到宮去......若可選擇,我絕不愿再投生到這帝王之家?!闭f到最后,聲音帶顫:“阿楨,我這樣沒用,明知你受屈,連給你報仇都不能,唯有隨你一死罷了......”

    這次輪到奕楨拍她的手,安慰道:“那幾位都是你的至親至近之人,若你能下的去手,也不是你自己了?!睆陀指袊@:“華兒這孩子,自己逃出去也就罷了,何苦平白把事情捅你跟前去。我原本盼著你再安安穩穩地做上七八十年太后也就罷了,我在云嶺之下總是等著你的?!奔伍f什么,聽得搜查之聲漸近,遂收了聲氣。倆人拉著手,碰著頭,一如許多許多年以前做慣的那樣。

    這倆孩子正是玉陵內同葬的北漠太后蕭嘉楠與南朝將軍奕楨,也不知當日星象異動之后發生了何種奇事,倆人竟雙雙重生于幼年初見之時,二人多年相知莫逆,只照面一個熟悉的眼神對視即相互認出對方絕不真的是當年那個稚齡幼童,隨機想到自身奇遇,只稍加試探,便驚喜的發現竟然雙雙重生到幼時。

    前世里此時嘉楠不過十歲,因皇帝偶然夢到上天吉兆,應在嫡公主身上,因而隨皇帝祭天。祭天大典已畢,此時本該在回宮途中,卻在一覺之后,雞鳴時分醒來發現自己在一片墳地之上,恰遇到奕楨后,被救起回家。

    倆人都清楚記得,這禁軍當日搜的并不仔細,回宮之后查處嘉楠于鑾駕中失蹤之事,方得知是貴妃在禁軍中的兄長作梗的緣故。

    果不其然,只聽得那些人在院子里倒騰一番,進了廚房摔碎幾只碗碟,就出去了。

    倆人估摸著禁軍都去了別處,才壓著聲音又絮絮地說了許多話。

    分離日久,一時多少話也說不盡,倆人聊起以后來。嘉楠果真異想天開要避出宮去,奕楨肚內轉了十七八個不妥當,然一見嘉楠滿懷期待的眼睛,他原是順著她慣了的,此刻不忍掃了她的興致,也興沖沖的陪她臆想起來,心內只道“就當哄得她只高興一刻也是好的”。

    奕楨道:“你知我們家原不是泰州人,父親臨終之前,叫我處置了田地往滄州投奔族親去,你隨我同去,過得兩三年,我下場也不甚扎眼了,去考個功名回來。也不指望這個做官,咱們尋個地方,只管蒔花弄草,垂釣釀酒如何?!?/br>
    嘉楠不由得一笑:“鎮遠將軍要改考狀元了?”

    奕楨本來要板著臉做正經,到底也繃不住笑起來:“我到底是一介武夫,就是做了弊也考不過崔峙之。只不過去碰碰運氣,看是不是還出顏師傅當年講的那些題目,若趕的巧了,混個舉子出身總是可以的?!奔伍肓讼?,這想法聽起來仿佛倒有幾分可行,當年在太學里的窗課少不了各地的時卷,這邊各學生寫出來不算完,師傅還掰碎了揉散了反復講說修改,末了再自己修改好幾遍,說是爛熟于胸也不夸張。這要再取不中,倒是個大笑話了。

    嘉楠雖說尊貴了一輩子,但也并非一味的不通世情,情知兩人雖有山水田園之志,到底有個功名在身平日里也少些人來羅嗦,奕楨想的出路倒頗有幾分可取。倆人說笑了一陣,原是頑話,倒叫她勾起幾分認真起來,嘉楠想起一事來:“這便去你本家也沒什么,只是我跟去算什么人呢?”

    奕楨叫她給問住了,嘉楠和他兩人以后自然是要在一起的。這樣一來,現在投奔本家,無論說是姊妹丫頭都不妥當,隨自己去寄人籬下幾年,沒個合適的說辭是不行的。此去滄州,一路少不了盤查問詢,走失了公主,貴妃阻攔不過一時拖拖后腿而已,不說陛下那里,單皇后處是不找到親女是決計不會干休的,更大的可能是嘉楠在路上就會暴露被發現。待要留下不走,這邊剛剛搜查過走失的公主,鬧得沸反盈天,只要給村民看見了她一個陌生面孔,傻子也會往上頭聯想起來。

    兩人上輩子最后可說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無論什么事情,只消一聲吩咐下去,自有人打點妥帖。就有了什么急難之需,也有智囊軍師獻策,有能員手下跑腿奔忙。此刻,一個不過是父母俱亡的村童,一個是離開深宮的孤女,方發覺這等以往從不可能上心的些微小事,也猶如天塹鴻溝。

    剛剛的歡愉氣氛雖被沖淡一些,不過嘉楠很快緩過來:“總是有法子的,這里是不能久留了,咱們先趁亂混出去了再說?!鞭葮E也同意說:“再不行,我在外只說要尋到本家去投奔,但不必真到滄州。待咱們出去后,路上就找個合適的地方,找個借口安頓下來。過幾年風平浪靜了,再做打算。又或者我們只在滄州附近留下,待到應試的時候我先回去,過些時日再去接你便是。眼下倒犯不著思慮太多?!?/br>
    于是奕楨仔細聽了聽外面確實沒有什么動靜了,出得地窖自去打探動靜不提。不一會兒,扔了一大一小兩個包袱進來。大包袱是他原先收拾好的行李,原本今日要出發去尋親的。凌晨他去墳地給父母親上香道別,預備趁早趕路,不期見到僻靜處有昏迷的一個小女孩子,拍打不醒,才背回家中。

    而上一世嘉楠是在禁軍破門吵嚷之時方才醒來,此刻倆人回魂重生,嘉楠雖然醒了,可這重生醒來的小公主,卻沒打算隨著軍士回到御駕的所在去。

    小包袱里是幾件半新的男孩子粗布衣裳。奕楨在地窖外的聲音略有些不自在:“你將就穿上我的衣服吧,妝成男孩子,我在外面守著,你好了就叫我?!?/br>
    嘉楠拿出衣服,粗布衫上雖不會有她衣物上用慣的熏香氣味,只有淡淡的皂角香,這氣味讓她莫名的覺得一陣心安。略有些笨拙的勉強換好衣服,嘉楠取下了頭上的珠玉收好,這才有些羞赧起來,她不會梳頭!

    不得已,她小聲的叫到:“阿楨......阿楨......你下來”

    看著奕楨跳下來,她捏著散亂的頭發氣惱道:“阿楨,這要怎么弄!”

    奕楨想起一事,嘴角不由的彎了一彎,自大包袱內摸出一柄牛角梳道:“我給你梳?!?/br>
    嘉楠規規矩矩坐著,奕縝輕輕握起一把青絲,嘉楠此時的頭發并不特別黑,細細軟軟的,仿若稍微用力就會拉斷,悉悉索索地滑過掌心,似也一并癢癢的劃過奕楨的心里。他輕輕的通著她的頭發,不知道想到什么快意的事情,抑制不住的輕聲笑起來。嘉楠問:“甚么事情這樣高興?”奕楨的聲音十分愉悅:“舊年阿日斯蘭同我打過賭,說總有一日要親手替你結長辮。后來沒多久燕門會戰的時候,蘇合扎使人潛入中帳暗算于他,他當時躲的雖快,到底右手拇指還是被削了半截。后來據說他有狠練左手使槍,但是若說要用雙手給你結長辮,拇指不中用的情況下,他倒底是不成了罷?!?/br>
    說到此處,他似乎極開心。嘉楠這才知道了當日阿日斯蘭緣何大費周章命人做了百巧精梳來方便他親手為自己結發辮。當日她只道這是漠北風俗,丈夫須得親手給妻子結百條長辮以求吉祥。只當阿日斯蘭干掉了死對頭蘇合扎奪得了皇位,坐的并不很穩,故而大力籠絡自己這個新嫁的南國公主,做做樣子,并不知還有和奕楨打賭這緣故在里頭。她不想說出此節壞了奕楨的興頭,也不想就這個話頭繼續談下去,只說:“他害你這樣苦,以后不要提他了罷?!?/br>
    奕楨不以為意:“阿日斯蘭說到底還算是個梟雄,若是換了我,坐上了那樣的位子,也必定要為本國長遠打算,未必肯放過鄰國有威脅的大將。兩國相鄰相交總是爾虞我詐,他做了皇帝總不好心慈手軟。何況,當日我就是活著的時候,與你隔著玉關云嶺,與死了又有什么兩樣,到不如現在你我僥幸竟然重逢。如今因禍得福,你也不必介懷了?!?/br>
    嘉楠見他甚是想的開,于是也不再說甚么。

    奕楨替嘉楠挽好頭發,嘉楠伸手摸了摸,十分滿意,拿過牛角梳在手上比劃了一會兒,復又嘆到:“我連梳個頭都不會,以后少不得都一樣樣學起來罷?!鞭葮E一把搶過牛角梳,湊到嘉楠耳邊,極狗腿地說道:“殿下,臣愿日日為殿下分憂?!?/br>
    嘉楠覺得耳根有熱氣呵過來,癢癢的?;艁y間扭頭來說:“殿下不殿下的不必再提,以后只叫名字便是了?!鞭葮E猶自湊了頭在那里,躲避不急,嘉楠扭過來仿若送上門來一般,奕楨反應極快的趁勢親了一口:“是,楠楠?!奔伍中哂謿庥钟X得有點甜,待要打過去,奕楨已經捉住她的手:“咱們鄉下叫可人心疼的小姑娘,可不就是囡囡?!彼_她的小拳頭,在手心里把囡字一筆一筆寫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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