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三更的打更聲過去,房里,孟君淮枕著手愣神。過了會兒,他忍不住側首看了眼身邊的人,發現她終于睡著了。 這小尼姑,她伯母對她說的話,絕對比她告訴他的要多,而且只怕那才是真讓她困擾的一部分。 平日里她總是睡得很快,今天卻也輾轉反側了一陣子。而且她平常睡覺都不老實,今天許是哭得累了,睡著了之后一動不動的。 他有點后悔當時沒一口氣問清楚。 他是被她哭了個措手不及,當時完全不知該說點什么好。而且,在他后院的妾室們若是因為藏著心事在他面前哭,也用不著他費力去問——他其實也懂她們的路數???,無非是在他面前一顯嬌弱之態,為的是更輕松地得到她們想要的。所以在她們哭夠了之后,每每他一問……甚至不問,她們就自己把事情說了。 她這樣自始至終都沒說的,才是真有心事了。 孟君淮靜舒了口氣,想想她剛才哭的模樣,心里竟一搐一搐的不舒服。他翻了個身,將她圈進懷里,自言自語地琢磨:“小尼姑你到底遇上什么事了?你個讀了十年經的,最會隨緣行事,哭成這樣丟不丟佛家的臉???” 懷中,玉引不安穩地皺了皺眉頭,俄而輕輕地哼了兩聲,好像還帶著點委屈。 玉引真的做了一夜的噩夢。 夢里其實也沒什么特嚇人的東西,都是些小事,小到多是府里的日常起居。只不過,夢里她很清楚地感覺到,她每件事都在擰著自己的性子做,一件件地積累起越來越深的不開心,于是夢境從頭到尾都極其壓抑。 最清楚的一個情境,是她生病了,然后逸郡王要去騎馬還是要干什么的,叫她同去。她渾身難受得不行,卻還是違心地含笑答應了! 突然從夢中醒來時,玉引頓覺一身輕松。 接著她便注意到孟君淮已起了,正在更衣。 她怔了怔神,摒開重新席卷上來困意,撐身下了榻。 正服侍他更衣的兩個宦官眼觀六路,見她走近,立刻退開讓路。 “殿下……”她輕輕一喚,孟君淮轉過身,她略作踟躕就伸手繼續幫他系衣帶了,聲音悶悶的,“我起晚了?!?/br> “是我起得早,今天你長兄要帶人去查倒鈔胡同?!彼忉屩鋈活D住,看看她的神色,想起昨晚的事,把想勸她接著睡的話咽了回去。 他目光灼灼地睇著她道:“你同我一起去前頭吧?!?/br> 這小尼姑不諳紅塵事,現下又心情沉郁。若留她自己在后宅待著……怪讓人不放心的。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這章的章節名為什么叫《哭傻》 ——哭的是玉引,傻的是王爺。 自己嚇哭的尼姑,跪著也要哄完(笑 ☆、誤會 二人先一道在正院用了早膳,然后就去了書房,謝玉引的清醒維持了沒多久就開始犯困了。 沒辦法,昨天煩躁了許久才在疲憊中睡過去,又被噩夢纏繞了一夜,加上現下在書房里坐著又沒事干,困勁就全都涌了起來。 和婧到書房練字時,很快就注意到了她在桌邊一會兒一點頭、一會兒一點頭的樣子,就總抬頭看她。孟君淮察覺到后一個眼風掃過去:“和婧,讀書不許走神?!?/br> 和婧明眸仍望著她,清清脆脆地道:“是母妃累了!” 于是他的目光就挪到她的面上,玉引強打精神回看過去:“……沒有?!?/br> 孟君淮其實也察覺到她困得不行了,指了指旁邊用多寶架隔出的房間:“你去睡會兒吧,午膳的時候我叫你?!?/br> 玉引想想也好,她已困得腦子都不太清楚了,一會兒縱使兄長來了,她估計也沒什么精神和他說話。 于是她便過去睡了,結果謝繼清一個時辰后就查到了該查的東西,過來交給孟君淮。二人的動靜又不大,玉引就壓根沒醒。 “這是口供,從倒鈔胡同負責戒嚴的宦官嘴里問出來的?!敝x繼清先將最上面的幾頁紙交給孟君淮,不經意間視線一掃,驚訝地看見自家meimei在隔壁榻上睡得四仰八叉。 “……”他滯了滯才回過神,繼續說正事,“這是起火時大概燒了的紙鈔數量,還未細作清點,但相差應該不大?!?/br> 話沒說完就見謝玉引豪放地翻了個身。 “有勞了?!泵暇袋c點頭,接過來邊看邊問,“戶部怎么說?” 等了等沒等到答案,他抬頭看看:“謝兄?” “呃……”謝繼清抽回目光輕咳了一聲,“殿下您說什么?” “我問戶部怎么說?”他一邊重復一邊也看過去,失聲一笑又斂住,頷首說,“稍等?!?/br> 謝繼清便眼看著逸郡王站起身進了旁邊的隔間,視線穿過多寶架上的各樣瓷器,他看到逸郡王先把滾到榻邊的玉引往里推了推,又把被她踢成一團的錦被抖開給她蓋上。然后他好像還停在榻邊看了看她,才轉身走出來。 謝繼清心里直犯嘀咕,心說這夫妻感情不是挺好的嘛!昨天他回家,母親怎么抹著眼淚跟他說meimei在王府過得不如意、讓他好生幫逸郡王辦事,順便替meimei說說好話呢? 孟君淮正琢磨著早晚要拿睡覺不老實這事當面嘲笑一下謝玉引,抬眼就看見謝繼清的眉頭在打結。 “哦,她昨天累著了,沒睡好,我讓她在這兒補個覺?!泵暇措S口解釋道。 “……哦?!敝x繼清短滯了一瞬后,意味深長地點了頭。 “累著了”嘛,他也是成了親的人,懂! 他便安心的繼續說正事:“問了戶部的人,他們以為戒嚴是皇上的旨意,又見皇上絕口不提,便也沒敢妄言什么?!?/br> 孟君淮了然地“嗯”了一聲。 果然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就連他在從那頓杖責里尋出破綻之前,也一度以為父皇是知情的,只是決口不想提而已。 嘖,合著上上下下,都差點被那膽大包天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給騙了! . 王府大門處,楊恩祿正一邊心驚膽戰地想擋人,一邊又不得不點頭哈腰地將來者請進去。 一眾皇子的長兄謹親王說來就來,還鐵青著面色一看就情緒不對,很讓人害怕啊…… 他就只能在旁邊勸:“哎爺您慢點……” 謹親王一聲冷笑:“戒了嚴的地方都敢擅查,六弟長本事了!” 楊恩祿直縮脖子:“爺您息怒?!?/br> 他心里叫著苦,目光掃見有兩個自己手底下的宦官正往這邊來,趕緊打個手勢讓人止步。旋即又使勁揮手,示意他們回去稟逸郡王。 二人反應也快,一欠身就迅速折回去了。謹親王看在眼里但懶得理,鼻中哼了一聲,什么也沒說。 于是謹親王到了書房門前的時候,孟君淮也正好出來擋人。 他堆著笑一揖:“大哥……” “六弟,你讓我說你點兒什么好!”謹親王挑眉切齒,脧著孟君淮,冷聲道,“我將此事告訴你,是不愿看到父皇發落你的母族,你倒好,敢串通錦衣衛去攪合?” 話音未落他就見一錦衣衛走了出來,謹親王神色一凜續說下去,聲音更冷:“走,跟大哥進宮謝罪去?,F下知道的人還少,大哥還能替你兜著?!?/br> 他說罷轉身就要走,孟君淮趕緊攔他:“大哥大哥……” 謹親王皺眉看著他。 “大哥您別急,我這兒有點緊要東西,您先看看再說?!?/br> 孟君淮說著就給楊恩祿遞眼色,楊恩祿當即進書房去取。謹親王一見,就想索性自己進去看,結果孟君淮又攔他:“大哥您別……” 謹親王直瞪他:“我進去坐坐行不行?” “這個……不行?!泵暇醋杂X待客方式實在不太對,氣虛地堆笑解釋,“您弟妹在里頭睡著呢,您進去不方便?!?/br> 謝繼清是謝玉引的親兄長,謝玉引又是和衣而眠,隔著一道多寶架,看見了也就看見了。謹親王進去看,可就真不合適了。 謹親王一時都氣笑了:“你讓王妃睡前院書房?你近來真是腦子不對勁吧你?” “沒、沒有……”孟君淮尷尬地解釋,“就這一回。她昨晚到后半夜才睡,我讓她在這兒補個覺?!?/br> “到后半夜才睡”…… 謹親王木了一瞬后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這位六弟。 有些話題雖然說來不太好,但順著風刮到他耳朵里,他聽見了也沒轍。 ——謹親王很清楚,父皇賜婚的旨意剛下來的時候,恨不得全京城都在議論這位新郡王妃,“剛還俗”的事實放在這兒,其中自難免有人好奇以后這夫妻生活怎么過??? 現下他才知道,合著大家的擔心都多余。 嘖,六弟你可以??? 到后半夜才睡。 . 是以三人便一道移步正廳落座,謝繼清邊向謹親王稟事邊琢磨,meimei若天天這樣“睡不好”也不行,得給她弄點補身的東西調養調養。女孩子家面子又薄,這事鐵定不能他這當長兄的出面,回頭讓她嫂子走一趟好了。 謹親王則邊聽謝繼清稟報邊想,六弟比自己小八歲,這會兒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告誡他“要節制”估計也白搭。呵,倒正好他前幾天出去打獵時獵得了幾頭鹿,那個大補的部位回頭就送來給他吧! 孟君淮在一旁邊品茶邊看二人的神色,見他們都狀似沉吟,心道難不成自己想錯了?事情其實比他想得嚴重? 他想了想,便開口說了自己的想法:“大哥,千戶大人查到的罪狀基本夠說明事情,加上秉筆太監先前的欺上瞞下也板上釘釘,我想直接寫本折子呈給父皇稟明此事,大哥看如何?” 謹親王點頭:“嗯,可以?!?/br> 孟君淮:……?那你剛才神色那么凝重是在想什么? 謹親王抿了口茶,看向他:“你這便去寫吧,一會兒我和你一道進宮,面呈父皇,免得那薛貴倚仗職務之便,再截了你的折子?!?/br> 如此甚好。 孟君淮本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想此番進了宮,就一定要等面見了父皇再走,只不過乾清宮覲見的人素來很多,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 有謹親王一道去就方便多了,父皇雖未立儲,但這位長兄也已與儲君無二,可隨時參與議政,進乾清宮甚至不用專門稟奏。 他就讓人直接備了筆墨紙硯來,斟字酌句地寫完始末,又就自己擅動錦衣衛“先斬后奏”的做法告了罪,通讀一遍自覺沒有疏漏之后,又交給謹親王過目。 謹親王也認真看了一遍,點頭道:“寫得挺好,這便進宮吧。還請這位千戶大人同去,你直接帶人查的,父皇若問起來,你最能說清楚?!?/br> 謝繼清抱拳:“是?!?/br> 三人就不再耽擱,直奔紫禁城而去。入宮門時,守衛見兩個皇子跟一個面生的錦衣衛一道來,還覺得有些稀奇。 兩刻工夫后,三人一并跪在了乾清宮中。 大殿里,銅鶴的香爐從口中吹出煙霧。彌漫開的煙霧讓本就靜謐的大殿顯得更加肅穆,更在人與人間添了幾許疏離感,教人沒由來地覺得在這一方大殿里,只有一個人是高高在上的,旁人,不論是什么身份,都是臣民而已。 皇帝執著手中剛讀完的奏章站起身,在三人面前悠緩地踱了兩個來回。 孟君淮一直沒敢抬頭,終于,他聽到奏本被丟在案上的聲音——是輕輕的一聲“啪”響,簡單而短促,讓人再極力分辨,也辨不出什么情緒。 接著,踱步聲停了。 孟君淮在余光掃見君父轉向他們的一瞬間,沁了一背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