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何氏冷著張臉一時未言,有心等外頭的人都退遠了些。待得抬眸瞧瞧各扇窗戶,見窗紙那邊都不見人影了,她才走向正屋一側的矮柜。 和婧也不說話,低著頭,眼淚噼里啪啦地掉著,落在繡鞋上一滴洇出一個圓。 何氏在矮柜前站了好一會兒,心下幾經掙扎。 她也不喜郭氏,但總覺和婧是無辜的。這近一年里她自問對和婧無愧,只是許多時候,她也拿不準自己這當庶母的該怎么對府里的嫡長女好。 這是和婧頭一回鬧出大亂子來。 何氏心里想想王爺的態度又想想正妃,終于狠下心,拉開抽屜拿出戒尺往柜面上一拍:“跪下!” 和婧很久沒被打過手心了,眼看何氏這陣勢不是說笑,直嚇得連哭鬧也忘了。 何氏鼓足了氣,拿著戒尺三步并作兩步就到了她面前,捉起她的小手往旁一拽,自己坐下身,“啪”地一板子就落下去了。 “越大越沒規矩!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何氏斥道。 和婧嚇蒙了,靜了一瞬才感覺到疼,“哇”地一聲哭狠了。 “哭什么哭!”何氏又一板子打下去,“那是你母妃你知道嗎?你皇爺爺下旨賜婚、你父王明媒正娶進府的王妃,和你生母一樣的地位!輪得到你沖她喊?” 話音一落又落了一板,和婧哭得撕心裂肺,卻是邊往后縮邊強硬道:“她不是、她不是我母妃!她占了我娘的院子,還搶我娘的稱呼!她不是我母妃!” “你……你這孩子!”何側妃氣結,緊咬著牙又連打了三板子下去,“不聽話!走,跟我去向王妃賠不是……” “我不去!”和婧竟一下子掙得比戒尺往下落的時候還厲害,“我不去!她不是我母妃!我沒錯!” “你……”何氏手里地戒尺又舉起來,落下時目光一掃和婧已青紫痕交疊地手心上,猛地收了兩分力,但仍是落了下去。 “啊”地一聲叫后,和婧已哭得嗓音有點啞了。 何氏淺蹙著眉頭放下戒尺,嘆了口氣:“這道理你現在不懂,過幾年你就明白了,現在你只記著,何母妃不會害你?!?/br> 和婧抹了把眼淚,偷眼望著她,欲言又止。 何氏又說:“正妃,無論你認不認,她都是你的嫡母——這不是隨心的事,這是從古到今的規矩,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知道規矩是不能違的。你不能去惹她不高興,還要對她尊敬、孝順?!?/br> 和婧就連“欲言”也沒有了,只覺得心里好難受。 其實她一直也知道何母妃對她挺好的、對她照顧得特別細,可她還是不喜歡。 她覺得何母妃好像什么都怕,怕她摔了怕她碰了,怕她因為生母的事情被父王討厭——何母妃總是說她病了然后把她藏在房里,她去問奶娘為什么,奶娘給她的就是這個答案。 可是她覺得父王一點也不討厭她呀!母妃剛離開的那時,還是父王抱著她哄了她好幾次,說那是他們大人間的事情,跟她一丁點關系都沒有。還有好多天,父王走到哪里就把她帶到哪里呢! 和婧悶悶地想著,半晌后應了聲“哦”,覷一覷何氏的神色,終于不得不應一句:“我不會了……” 何氏稍笑了笑,房里的氣氛終于緩和下來些。而后她喚了人,應聲進來侍奉的婢子半句不該有的話都沒有,全做不知方才生了什么變故,側妃說讓拿藥就給拿藥、側妃說哄大小姐睡覺就哄大小姐睡覺。 里頭恢復了母女親密的模樣,貼在窗下靜聽地人便躬著身避遠了些,而后直起腰來。 趙成瑞向何氏身邊的掌事宦官唐武拱了拱手:“得了,唐哥哥,多謝您行這方便。我就回去復命去了,改天請您去喝酒,咱便宜坊走著!今兒這事還得勞您費點兒心,甭給側妃添堵不是?” 唐武堆著笑地先應了句“我就好這口兒燜爐出來的”,又拱手說:“您讓王妃放心。她遣你過來聽著,也是為后院的和睦著想,咱心里有數,不必讓側妃知道的事,沒那個必要畫蛇添足!” 趙成瑞就打這西院出來了。一眾何側妃院里的小宦官捧得他挺得意,進設宴的小廳前又趕忙躬了身子,一副謙卑的姿態。 . 整整一個元宵宴,謝玉引都在為方才的變故懸著心。 她看見她差去探消息的趙成瑞回來了,但是逸郡王就在旁邊,她也不便問。后來何側妃也回來了,請罪說二小姐忽然哭鬧得厲害,所以她才不得不折回去哄孩子——她說得一臉緊張,謝玉引猜她是想將這事瞞下來。 于是她只能應一聲:“哦,沒事,小孩子都是這樣的?!?/br> 而后謝玉引就繼續心不在焉了下去,眼前佳肴滿目都沒心情吃。一片白菜葉在口中嚼了半天都沒品出味,直至吃到最后時才驀地回了三分神,嘗出點雞湯的鮮香,方知自己剛才吃的是一口開水白菜。 待得宴席散后,玉引草草和眾人道了別就匆匆往回走,只想趕緊問問趙成瑞都瞧見了什么?有什么后續的亂子沒有? 小廳門口,氣氛低沉得每個人都低著頭。 ——眾人都聽見逸郡王向王妃道了句“同走”,然后…… 王妃仿若未聞,朝他一福身,轉身就走了。 走得還特別快。 幾個近前服侍的宦官的目光傳來遞去,最后全看向楊恩祿。楊恩祿也為眼前情狀傻著眼,定定神,上前詢問:“爺,您看……” 孟君淮正好笑地“目送”著那個疾步遠去的身影,聽言驀然回神:“去正院?!?/br> 他言罷便提步走去,暗笑她心里藏不住事——雖然在宴上掩飾得尚算可以吧,但宴一散就這樣行色匆匆,方才的掩飾都白搭了好嗎? 他便沒有費力去追,反將步子壓得更慢了些,由著她自己先緩緩。 謝玉引回到正院進了屋,便立刻叫了趙成瑞來問話。 趙成瑞三言兩語就把西院那邊的事說了個明白,而后又細細說來,將二人的一言一語全都復述了一遍。 玉引懵了一陣。 她原本在想,今天這出理應跟逸郡王說一說,可聽完趙成瑞稟來的話后又迷惑了…… 說,該怎么說呢? 說和婧對她不恭敬、指著她說這不是她嫡母來著?似是對的,只是在說事實而已??赡敲葱〉暮⒆?,何氏又已經罰過她了,趙成瑞回話說“大小姐哭得嗓子都啞了”,稟給逸郡王,讓他再訓那孩子一頓么? 孟君淮進屋后一抬眼,就見玉引歪在榻上閉著眼嘆氣。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止了旁人的禮,又揮手讓他們都退出去,站在榻邊看會兒,她又長嘆出一聲來。 小尼姑唉聲嘆氣,這是哪句佛經沒琢磨明白? 他揶揄著抱臂站了會兒,見她仍不睜眼,蹲下身道:“在宴上就魂不守舍,有什么難事說來聽聽?” “……!”謝玉引驀地驚坐起身,目光一定才見他近在咫尺。 下一瞬,二人一坐一蹲,大眼瞪小眼。 孟君淮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謝玉引僵了須臾:“沒什么……難事?!?/br> 她想還是先不提和婧的事了,怎么說都感覺跟告黑狀一樣。 結果他銜著笑問:“我聽說和婧今日在你這里鬧了一場,生她的氣了?” 玉引望著他的笑容一怔,那抹笑卻隨即淡去,他偏過頭吩咐道:“去叫和婧來?!?/br> 他萬沒想到和婧會做出這樣沒規沒矩的事來。郭氏走后,他才挑了幾個妾室里最端和溫婉的何氏做側妃——此前他是并不喜歡何氏的,選她,只是因為覺得她的性子能將和婧也教好。 謝玉引怔怔然,對此只得閉口不言。楊恩祿應了聲“是”便退了出去,片刻工夫后,聽上去有點雜亂的腳步聲傳了進來。 謝玉引抬眸看過去,和婧被楊恩祿迫著不情不愿地走在前面,看見孟君淮,她低著頭走過去,悶悶地道了聲:“父王……” “慣得你沒規矩了。去跟你母妃道歉?!泵暇雌降卣f了兩句話,謝玉引便見和婧雙肩一搐。 玉引等了等,卻不見和婧挪動半步。她就低著頭束手站在那兒,看起來一副任人宰割但不肯認錯的樣子。 “和婧!”擊案聲一響。 和婧驚得直往后一退,謝玉引眼看著她眸中倏然多了驚恐。 孟君淮蹙眉沉了口氣:“你今日若不道歉,父王明日就從宮里選個嬤嬤來教你規矩?!?/br> “……殿下!”謝玉引終于忍不住喝止了他。 他教訓和婧不要緊,這樣語出威脅、讓和婧心生恐懼就過頭了。她雖然家里的時間不長,但也很清楚二叔家的孩子個個和他不親,就是因為這“嚴父”嚴過了頭。 母親為此還同她感慨過,說小孩子一不能騙、二不能嚇,因這兩樣生下的隔閡,日后是最難撫平的。 她幾步上前蹲身攬住和婧,向孟君淮道:“家事罷了,殿下別這樣嚇她?!?/br> 和婧下意識地想從這個“陌生的母妃”懷里掙出來,聽見這句話卻突然一股委屈,忍了半天的眼淚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死咬著嘴唇還是發出一聲“嗚——”。 “和婧不哭?!敝x玉引轉過她的身子,抬手給她抹眼淚,“沒事,乖,今日的事再不提了?!?/br> 她頓住聲想了想,也沒有過分去隨和婧的意,只說:“你日后聽你父王和何母妃的話就好,今天的事過去了?!?/br> “王妃?!泵暇搭~上青筋一跳,盡力緩和地提醒她,“現在不是你‘一心向善’的時候?!?/br>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很沒正經的注釋】 1文里提到的“便宜坊”第一個字念bian(四聲),賣燜爐烤鴨的,始于明朝……不過明朝時的味道和現在一不一樣就不造了,拎過來打個醬油而已不要在意那么多→_→ [友情提示:老實說,個人覺得比全國文明的全聚德好吃……如果哪位菇涼來北京旅游想吃烤鴨,可以考慮一下這家~] 2開水白菜到底是什么做法就不科普了吧……看過《御膳房的小娘子》的菇涼都知道…… 沒看過的不知道也罷……大晚上的細說這個就太沒人性了……躺地…… ☆、同榻 謝玉引聽言下意識地一瞪孟君淮,他卻沒在看她。 孟君淮平心靜氣:“和婧,過來?!?/br> 和婧被玉引半攬著,原就在本能地掙扎,聽言不及多想就掙得更用力了些,從玉引懷里脫出去,回到孟君淮跟前,抽噎著不吭聲。 孟君淮厲色不改:“我再說一次,你今天必須道歉,這責任你要自己擔?!?/br> “……殿下!”謝玉引又想制止,反被他一喝:“此事不用王妃插手!” 玉引驀地噎住,看看孟君淮又看看和婧,仍是狠不下心冷眼旁觀。 ——她誠也知道絕對不能太慣著孩子,可眼下這情狀,和婧抹眼淚的小手還腫著呢。由著孟君淮這樣“一管到底”,也未必好。 她并不覺得被這么個嚴父教大的小孩能有多不懂事,和婧現在這樣犟著,倒更像是小孩子特有的執拗。 小孩子在某些時候會特別的“愛面子”,越說她她就越覺得自己低頭是丟人的事——這種事情她是經歷過的!剛到華靈庵的時候,嘴巴饞rou,就趁一個賣rou脯的老板娘來進香的時候買rou吃。老板娘看是個小孩子又還留著發,給了她rou脯也沒收錢。 她還“好心”分給別的小比丘尼吃呢!結果當然是被尼師抓到。 當時尼師問是不是她給的,她說什么也不肯承認。 其實,她不懂自己錯了嗎?她當然懂,只是當時那么多小伙伴看著,要認錯也抹不開面子呀! 玉引覺得和婧現在大概就是這種心情。何側妃教訓她一頓不要緊,可孟君淮當著她這個她不喜歡的嫡母的面讓她認錯,她小脾氣一上來才不樂意了。 孟君淮如果非逼著她低頭,或許算不上錯,但和婧傷心難過是必然的——她不喜歡這個母妃!可父王居然向著這個母妃! ——更要覺得這個母妃討厭了! 謝玉引想到這兒,再看看眼前的僵持,也不管孟君淮如何想了,心一橫,抱起和婧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