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江憑闌硬著頭皮作出自然的神色,試圖緩和一下心底奇怪的感覺,剛要開口編個說得通的借口,卻被齊容慎搶了先機:“沒有叫女人睡外邊的道理?!?/br> 江憑闌心道他這話說得才沒道理,人家古代不都該是妻子睡外邊好方便夜里侍候丈夫的嗎?只是這妻子丈夫的說辭她可用不出來,就順著他的話笑笑道:“我殺伐戰場,常年與兵械打交道,你大可不必將我當女人看?!?/br> 齊容慎稍稍一默,“難不成當初寧王便是如此不解風情的?” 江憑闌臉上笑意一滯。當初她和皇甫弋南的處境可謂四面楚歌,很多時候即便是就寢也不能全然睡得踏實,因此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他睡在外邊護著她的習慣。想到這里,她忽然覺得心底燥熱,沒了耐性,干脆道:“前塵往事,早就不記得了。既然如此,我睡里邊就是?!?/br> 她說罷就一個閃身鉆進了被褥,快得連影子都捉不到,爬個床跟逃命似的。 齊容慎是為了叫她妥協才會提及寧王,眼下情狀自然正合他意。他慢悠悠在她身側躺下,又問:“不打算分我一半被褥和枕頭?” 江憑闌側身背對著他睡,剛想拒絕,腦海里卻又浮現出當年在皇甫宮里頭一回跟那人同床共枕時的場景,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連話也懶得說,默了一會推了推枕頭,分去一些被褥,示意他自取。 齊容慎大方受了,手一揚隔空熄了燭,平靜閉上了眼。 燈燭熄滅,四下也跟著靜寂下來。江憑闌在黑暗里無聲嘆了口氣。她知道,前些日子一直沒心沒肺裝輕佻裝灑脫的她,終于在赤蠡粉的作用下隱隱動搖了心志,以至在這場隔著窗戶紙較勁的皮影戲里落了下風,成了那個因為在意而輸的人。 當然,齊容慎也并沒有贏得太漂亮。 第二日清晨,她在軟和的被褥里醒來,用耳朵細細分辨了一會周遭的動靜才緩緩睜開眼,小心挪動了一下身子,側頭看向旁側呼吸不甚勻稱的人。 他的眼睫靜靜掃在那里,沒有一絲顫動的跡象,眉頭狠狠擰成一個“川”字,也不曉得究竟夢著了什么。 像他這樣的人,本不可能在旁側有人的情況下深睡,可她卻很肯定,他的確沒有醒。 昨夜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她隱約感覺到一只手輕輕把住了自己的腕脈。她有心想要掙脫,眼皮卻沉得根本睜不開來,渾身也跟被鬼壓床了似的一點動彈不得。還未分清對方意圖的善惡,便有一股清氣緩緩淌進了體內,流經赤蠡粉肆虐過的地方,將她的毒素一點點壓制了下去。 不必說,她是好多了,齊容慎卻一定大損了元氣,因而眼下才會睡得這么沉。 她看著他,眼睛眨得很緩很輕,目光卻用力到像要將那張臉鐫刻出什么花樣來,然后她的手慢慢抬起,一點點移向了他的咽喉。 手心里比紙還薄的刀片透著涼氣向那個致命的位置靠過去,半寸之遙時,“砰”一聲大響,齊容慎倏爾一個側翻將江憑闌壓在了床角。一手掐著她的腕脈,一手錮著她的琵琶骨,只須再用力幾分就能置她于死地。 她的眼睫不易輕察地顫動了一下,悄悄將刀片攥在手心里,看了看與自己近到呼吸相聞的人,一彎嘴角,打招呼似的鎮定道:“醒了?” 齊容慎的目光尚且有些混沌,聞言才慢慢清明起來,松開這要命的手勢,隨即探向她攥著刀片的拳頭,果不其然觸到了一點滑膩。他皺了皺眉,答道:“沒?!闭f罷長腿一伸翻身下床,從柜子里翻出一疊紗布和一瓶金瘡藥,一言不發走了回來。 江憑闌松開拳頭,低頭看一眼自己淌血的手,搖著頭笑了笑。這兩年她從大陸各處搜羅了不少寶器,這刀片是拿一種玄鐵特制的,鋒利程度堪稱絕頂,雖是殺人的利器,卻也很容易自傷。齊容慎身子狀況并不好,她自覺有把握全身而退,卻不意其反應迅猛程度仍舊超乎她的想象,因而方才收刀一剎,她割著了自己。 齊容慎什么也沒問,屈膝半蹲在腳塌子上,抓過她的手就開始替她處理傷口。江憑闌看一眼他細致到近乎可說是小心的動作,接著他剛才的話故作輕松地笑道:“沒醒?那你這會是在夢游?” “眼下醒了,方才沒有?!彼谒瘔衾锔杏X到刀鋒靠近,人是醒了,神志卻還未完全恢復,因而下意識便作出了對敵的架勢,是直到聞著血腥氣,聽見江憑闌的聲音才徹底清明,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 江憑闌從來不喜歡被旁人服侍,包括處理傷口,卻難得沒有反抗,似乎是刻意默許了他的特權,靜靜瞧著他的頭頂心。 齊容慎分明察覺到她查探的目光,卻視若無睹,只管仔仔細細替她包扎好,抬眼道:“別在我睡沉的時候做這種事?!?/br> 他迷糊的時候她都不能得手,難不成還要去挑他清醒的時候? 她將手收了回來,拿過一塊紗布拭去了刀片上的血,亮給齊容慎看,“哪種事?” 齊容慎沒答,只繼續道:“倘使你不想再被誤傷?!?/br> 她笑笑,“這個說法倒是很有趣,我要殺你,你卻覺得自己誤傷了我?” 他淡淡看她一眼,“你要殺我?我不這么以為?!?/br> 或許是心思被看穿,江憑闌的眼底露出些無奈的笑意來。到目前為止,她的確從沒想過要殺他,或者說,從不覺得自己能夠殺了他。方才那一番動作,不過是在試探他的底線,看他是否可能與自己撕破臉而已。 只是她面上仍舊不承認,無所謂地聳聳肩,“人心善變,前一刻你儂我儂,后一刻拔刀相向,不過都是世間常情。你看,我要殺你,是因為我不信任你??赡阋c我合作,你能說出個足夠說服我的理由嗎?” “你想聽理由?”齊容慎挑眉反問。 江憑闌點點頭。 他的眼一瞬不瞬盯著床欄,思考良久后忽然欺身而上,湊向了她的唇。江憑闌人本就在床角,感覺到唇角一涼的時候已經無路可退,抬起傷手剛要去推他,他卻自己主動離開了。 蜻蜓點水一啄而已。 “這樣夠說服你了?”齊容慎神色淡淡,倒也沒有什么偷香的喜悅,直直望著她的眼睛道,“不必試探我的底線,我可以沒有底線?!?/br> 江憑闌的手指蜷在身后,將被褥的一角攥得無比地緊,面上卻是云淡風輕的模樣,不為所動似的淡淡回望他,不想分辨他話里可能包含的意思,盡可能維持著聲音的平穩,“說吧,要怎么合作?!?/br> …… 鑒寶會定在酉正,就在王宮正殿桑旦宮里舉行。西厥王室中人以及三國使節俱都早早到席,繼而先后入了大乾的攝政王,皇甫的寧王與其家眷,大昭的相國與其夫人,最后是緩緩走向王座的烏舍納與其王后。 江憑闌隱約感覺到,那些一點不比中原人少八卦心思的王室女子看商陸,哦,其實是看她的眼神,實在充滿了一種古怪的同情。也對,畢竟這來的都是出雙入對的,就她孤家寡人一個也便罷了,偏偏近跟前還坐著自己的前夫和他的現任老婆。 要知道,當年皇甫弋南的那封休書可是傳遍了大江南北的,而之后,聽說夕霧與他同德同心,伉儷情深,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力破了當年有關寧王“不行”的流言。 她自己倒是沒什么,只是坐下后也跟著那些人一道同情地看了一眼被睽睽眾目盯得渾身發癢的商陸,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皇甫弋南她是不稀罕看的,只是卻有點好奇如今的夕霧,剛要抬眼越過幾個人頭去瞧,卻被身側人輕輕按住了手,“眾目睽睽,夫人就別關心閑雜人了,還是看我的好?!?/br> 她皮笑rou不笑地抽抽嘴角,耐著脾氣道:“老爺說的是?!?/br> 桑旦宮的規模不比中原任何一國的皇宮正殿小,各式精致的雕塑擺設一眼望去便是價值不菲,甚至因大紅、大金為主色調的獨特建筑風格,其金碧輝煌的程度更要勝過中原三國。 與中原宮宴的宴席設置不同,桑旦宮的席桌是一個拼起的半圓,正中處為貴賓席,分別坐了三國的上位者,愈往兩旁延伸開去則地位愈低,也就是說,江憑闌等人是距離烏舍納最遠的,而離他稍近的卻是他們王室中人。 入鄉隨俗,幾位大人物自然不會有什么意見。 齊容慎收回按住江憑闌的手勢,有意無意朝皇甫弋南與夕霧那邊瞥了一眼。江憑闌將他那點幾乎不露痕跡的眼色看在眼里,笑了笑沒說什么,不動聲色又瞧了一眼遠處與西厥王室中人共席的微生瓊。 這是她自五年多前普陽城一別后第一次見到微生瓊。這小姑娘在西厥待了五年,其中三年算是質子身份,如今也有十七年紀了,出落得極其清秀水靈,笑不露齒落落大方的,倒是很有大乾長公主的風范,一直與一旁同為公主的格桑聊著些什么。 自打大乾建國,定都南回以來,微生瓊就不得不與哥哥分隔兩地。在偌大一個四面楚歌的西厥為質,恐怕格桑也是她唯一知心的朋友了。聽說當年剛到西厥那會,她一直不喜歡格桑,就像不喜歡江憑闌那樣,后來卻不知怎么地,就跟人家惺惺相惜了。 不過,今夜微生瓊的注意力可沒放在旁側這個好姐妹的身上。江憑闌發現,她每說一句話,眼睛都要往皇甫弋南那邊瞟一瞟,瞟完了皇甫弋南又瞟夕霧,瞟完了夕霧,還要去看看假扮成她的商陸。 當然,微生瓊并不曉得,真正的江憑闌可不在那頭。 江憑闌垂眼晃了晃酒杯里清冽的酒液,想起微生瓊似乎也是五年多來第一次再見皇甫弋南,就若有似無嘆了一聲。 她曾說要等微生瓊來與她公平競爭,卻最終注定了她們不會有那么一天。她始終是被血火推著走的人,無法駐足原地,而微生瓊亦不可能拋棄家國仇恨邁出那一步。橫亙在她們與那人之間的,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對立。 齊容慎似有所應地看了她一眼。 ☆、鑒寶會 西厥此地,從地域上講確是遠離中原,堪稱遺世獨立之境,然因近年來三國時局動蕩,西厥身為大乾藩國,自然也與中原走得愈發近,因而王室眾人多研習漢族文化,尤以烏舍納那一口流利地道的漢話為絕。 宣布開宴時,烏舍納將漢人那一套寒暄的說辭講得相當漂亮。在場除卻他那位因生來病酒,素是以茶代酒的弟弟烏倫瓦利外,其余眾人俱都舉杯遙遙朝上座一敬。 這鑒寶會是吃酒與鑒寶摻半,只是幾位上位者都是聊得多,吃得少,待到酒過三巡,諸位談天談地談得差不多了,烏舍納才道:“天色已晚,諸位大人舟車勞頓,宜早歇息,依本王看,鑒寶事宜便定在一刻鐘后的戍正開始,諸位覺得如何?” 江憑闌給商陸使了個眼色,商陸不動聲色看她一眼,模仿著她慣有的聲色和語調緩緩道:“本王覺著可行,不知寧王與齊相意下如何?” 大乾作為藩主,相比遠道而來的皇甫弋南與齊容慎也算半個東道主,因而烏舍納提出建議時,理應由她先作言論?;矢虾妄R容慎偏頭看商陸一眼,齊齊略一頷首。 烏舍納見無人有異便笑了笑,“聽聞中原有個相當有趣的游戲叫‘曲水流觴’,不如便以此法來決定本王與諸位大人獻寶的先后罷!”說罷抬手一擊掌。 席桌拼成的半圓中心地面處立即響起“咔嗒”一聲,隨即描金地板便緩緩移開了一道縫,露出地下的一道活泉來。江憑闌注意到,幾位王室后裔俱都眼前一亮,顯然從前并不曾見過這桑旦宮的奧秘。 齊容慎見狀輕輕與江憑闌感慨了一句:“倒是神妙?!?/br> 江憑闌垂眼一看他悄悄打出的手勢,表面上仍舊是唯唯諾諾的樣子,掩著袖子笑著點點頭。 一只玲瓏精致的銀角杯被擲入窄窄一渠活泉當中,齊容慎舉杯抿了一口酒液,皇甫弋南不動聲色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繼而朝上座道:“本王心中有個疑問?!?/br> 烏舍納神色和悅望向他,“寧王但說無妨?!?/br> “既說是銀角杯停在何人跟前,便由何人獻寶,可順王與攝政王席面相對,到時該如何分辨?” 江憑闌抬手替齊容慎斟酒,商陸立即得到暗示,知道自己又該說話了,便道:“寧王此言有理,順王這東道主可別欺負了本王這外來客?!?/br> 烏舍納朗聲一笑,“是本王忘了說,倘使這銀角杯停在了您跟前,便看是距離您那岸更近,還是本王這岸更近?!?/br> 商陸神色滿意地點點頭,略一伸手道:“如此,請?!?/br> 銀角杯順流而動,幾位上位者卻看也不看地面一眼,夾菜的夾菜,吃酒的吃酒,似乎根本不在意結果。待到杯盞停下,幾人才陸陸續續抬起眼來。 烏舍納靠著王座的身子稍稍傾向前,笑了笑道:“虧得方才寧王提醒,叫本王說清了規矩?!?/br> 商陸這下用不著江憑闌暗示也明白該接話,跟著彎了彎嘴角,“是極是極!看來,得由您這東道主打頭了!” 這第一個獻寶其實也說不得真好真壞,只是終歸像個拋磚引玉的。烏舍納一副愿賭服輸的模樣,略一抬手,立即有人捧著一個六面鑲金的紅木盒子上來。 “本王這藥草,名曰‘六藤花’。顧名思義,花有六瓣,瓣瓣細長,形似藤狀。六藤花生長于我西厥高原月華雪山之巔,百年逢一剎盛開,一次開花六朵,轉瞬便化作雪水。若有幸摘得其花瓣入藥,可解世間至熱之毒?!?/br> 捧盒之人立在當中,將盒蓋開啟,給四面眾人展示一番,又取其中一瓣,浸入盛了活泉水的銀角杯中,晃蕩幾下,繼而給在場眾人桌案前的空杯盞里分別倒入三滴。 “于身體康健之人而言,六藤花亦是百年難遇之珍品,諸位不妨試試這泉水?!?/br> 六藤花的名聲不小,數百年來甚至被傳得神乎其神,如今有幸得見,在場眾人,包括幾位王室后裔皆都亮了眼,頗有興致地舉起面前的杯盞,陸陸續續飲了。 江憑闌慢悠悠晃了晃杯盞,朝里頭的無色泉水看一眼,稍稍蹙起眉,在齊容慎的杯盞遞到嘴邊時頓了頓手,似乎想要阻止,卻最終沒有動。 齊容慎垂眼看了看她僵在袖口的手,彎了彎嘴角,一口飲了。 她默了默,在心底長出一口氣來,隨即也仰頭飲了自己面前的那杯。 泉水入喉,清冽至極,不過一剎便似淌過全身,整個人都像從頭到腳歷了一場洗滌。 于身體康健之人而言,六藤花的確是百年難遇的珍品,尤其習武之人飲了,光是這三滴便可抵得上旁人三年的造化??山瓚{闌知道,有一個人,他并不康健,且相反地,他的體內藏了可被六藤花所解的至熱之毒。而一旦熱毒消散了一部分,他體內同時存在的寒毒必將失去原有的平衡,釀成翻覆的局面。 她緊抿著唇出了一會神,待到聽見一句清冷的“黃金十萬兩”才發覺,六藤花的競價拍賣已經開始了。實際上在場不過也就那么幾個競價之人,烏舍納自然不會自己買自己的寶貝,而齊容慎則壓根沒預備出手,因此全程就只是皇甫弋南和商陸兩人的一來一去。 商陸被這一句“黃金十萬兩”說得一噎,忍不住瞥了江憑闌一眼,卻被她一個眼刀子打發了回去,記起她先前交代的“勢在必得”,只好硬著頭皮強裝鎮定道:“黃金十五萬兩?!?/br> 江憑闌聞言忍不住在心里搖了搖頭,都說了錢不是問題,還這么畏手畏腳地出價,要換做是自己,早便開口“黃金三十萬兩”了。她剝了顆晶瑩剔透的葡萄往嘴里送,并不意外地聽見那頭皇甫弋南頓也不頓緊接著道:“黃金二十萬兩?!?/br> 她咂咂嘴,低低道:“看不出來,如今皇甫朝廷也是財大氣粗,不知若我臨時跑單了,寧王該當如何吶?!?/br> 齊容慎眨了眨眼淡淡道:“我想,寧王原本就沒預備出銀子?!?/br> “那他打算怎么?” “自然與你一樣,用搶的?!?/br> 江憑闌笑一聲,不置可否。 她自然不是要與他閑聊,不過想試探試探他服下泉水后的身子狀況罷了。只是見他偽裝得這般精妙,出口氣息平穩,絲毫未有異樣,她心里頭非但沒覺著輕松,反倒不知緣何愈發壓抑起來。 心底又開始燥熱起來,她舉杯飲下一口酒液,在寬袖的遮掩下悄悄又給商陸使了個眼色。 商陸見狀立即接:“黃金三十萬兩?!?/br> 皇甫弋南淡淡瞥她一眼,略一伸手,示意東西歸她。 烏舍納捏了一把手心里的汗。他方才一直擔心這對人盡皆知不共戴天的舊情人會掐起架來,亂了他今夜的計劃,眼下見沒出什么岔子才朗聲笑起來,又是夸贊攝政王好手筆,又是夸贊寧王好風度的。眾人也都松了口氣,只是未免跟著好奇起來,大乾這兩年來確是起色不錯,可三十萬兩黃金也不是小數目,攝政王竟連眼都不眨一下便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