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喂,來真的??!” 柳瓷回得極快:“有功夫問真假,不如想著如何拆招!”說罷又是一劍,這回捅在她脅下。 她慌忙扭身躲過,腰一挺穩在了梅花樁上。剛站穩又來一劍,這一劍直逼肋下,她不躲,抬腿一腳踢在柳瓷手腕上,柳瓷一笑,倏爾收劍劈向她腳踝,她也不停頓,立馬一個后空翻。 梅花樁上能站的地方僅半只鞋子大小,這一個后空翻過后,要想再落在上頭已是難事,更何況,柳瓷的劍還等在那里。她人在半空,主意已定,下落時身子一偏,一個倒掛金鉤,頭在下,雙腿絞在樁子上。 底下柳暗看得過癮,過癮之余又道:“阿瓷,差不多得了,主子要曉得你這么練她,可不得心疼死!” “我的徒兒別人管不著!”柳瓷不聽,拔劍又是一刀,這回劈在梅花樁上。江憑闌不驚反笑,腿一松往下滑了半丈,然后腰一挺,竟生生將半個身子抬了起來,此時手掌剛好夠得著柳瓷劈開的口子,她伸手,一個欲待上攀的姿勢,柳瓷立刻來砍她手腕。 這一劍極快,但快不過江憑闌早有預料,她松開那只手,換了另一只抓住樁子,半空中一個旋身,繞到了柳瓷后方。 柳瓷立刻便要轉身,這一轉卻沒能動,江憑闌竟在這種手腳毫無依附的情況下,抓到了她的腳踝! 她趁柳瓷這一愣,另一只手抓緊往口子上攀,于此同時借力一踢,一個近乎違反人體構造的高抬腿。柳瓷冷不防她這一腳,只得被逼下了梅花樁,她立刻化被動為主動,重新穩在了上頭。 柳瓷飛身而下,人在半空回頭望去。 梅花樁上,一身勁裝短打的女子迎風而立,長發高束如獵獵旌旗,見慣了貴胄女子們氣若幽蘭、艷若桃李,卻從未有人像她一樣,錚錚鐵骨,皎若流云。就那么一眼、一剎,柳瓷忽然生出個想法,那如高嶺之花一般的女子,終有一日會與這世間最優秀的男子并肩,俯瞰眾生,笑弄風云。 “恭喜過關?!?/br> 梅花樁高過屋頂,上頭視野寬闊,江憑闌望著沈府里外七手八腳忙活著的家丁心生奇怪,聽見這一句便踩著矮些的梅花樁一級級往下走,一邊思忖著今天是個什么日子。 柳暗湊上前去跟柳瓷咬耳朵:“寵不驚,辱不怒,好腰力,好風度?!?/br> 柳瓷回頭白他一眼:“這叫名師出高徒?!?/br> “喂,你倒是跟主子說了沒?” “說什么?” “說你每天把他心頭rou虐得那個慘喲!” “說了,當然說了?!?/br> “怎么說的?” “自然是一切從簡說了,我就說,我看江姑娘根骨不錯,每天教她個一招半式防身健體,頗有成效。主子還夸我了!” “回頭我就告訴主子,其實江姑娘每天都要掉池塘八回,身上大大小小的瘀傷不下二十處,連做夢都在跟你過招……” “你倆偷偷摸摸說什么呢?” 柳暗干咳兩聲,趕緊擺手:“沒什么,沒什么,恭喜恭喜啊,終于不用再掉池塘了?!?/br> 柳瓷雙手抱胸,閑閑看她,似乎在思考接下來該用什么法子訓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入懷,一邊道:“張嘴?!?/br> 江憑闌一愣,看看邊上,又指指自己:“我?” 柳瓷趁她這一愣,早已取出瓷瓶里的藥丸,一把掐住江憑闌下巴丟進去,再將她下巴一闔,掌風一動,藥丸就下去了。江憑闌眼睛瞪得核桃似地,張嘴就要催吐。 “沒毒,好東西,主子給的?!?/br> 她動作一停:“什么好東西?仙丹?” “仙丹倒談不上,主子看你練功辛苦,拿給你補補身子的?!?/br> 江憑闌蹙著眉白她一眼:“給就好好給,用得著這樣么?差點被你給噎死……” “公子,沈家那邊傳話來,問今日是否要一同用晚宴?!?/br> 江憑闌轉過頭去,見喻南正站在梅花樁底下望著這邊,也不知何時來的,看了多久。她大步走過去,邊走邊道:“我正想問呢,今個什么日子,怎么這么熱鬧?” 南燭一愣過后笑道:“江姑娘,今日是年三十,您不知道?” “啊,”她如夢初醒般應了一聲,“我忘了,你們也是要過年的?!?/br> 南燭見喻南不答,輕聲提醒道:“公子,傳話的小廝還在那邊等著?!?/br> “不用了,一切從簡,代我謝過沈老家主?!?/br> “是。還有,小廝們拿了些酒來,說是上好的杏酒,是留下還是一并退回去?” 他抬眼看了看江憑闌:“去查查,沒有問題便留下吧?!?/br> 南燭應一聲走了,心里卻有些奇怪,她家公子不是素來不碰酒嗎? ☆、醉酒 素來不碰酒的人并未破例,而是將十壇子杏酒都送到了江憑闌房中。江憑闌奇怪了很久才想起來,初到杏城之時,她想嘗嘗杏酒的滋味,因為有傷在身被喻南給攔下了,這么說來,這酒是為她留的? 她收下酒不過笑笑,并無甚感動的意思,于她,寧愿相信貓哭耗子是真心,也不覺得陰狠如他會對自己存有好意。當然,酒還是要喝的,不止要喝,還要大口地喝,不止要大口地喝,還要跳到房頂上大口地喝。 晚飯按喻南說的從簡了,江憑闌隨便扒了幾口飯,打發走了柳暗、柳瓷、阿六、十七,自己一個人拿了兩壇酒爬上了東廂的房頂。 穿越至今已有兩月,大過年的寄人籬下,阿遷又杳無音訊,她心中煩悶,加之這杏酒又是佳品,嘴下便沒留意,不一會功夫大半個壇子就空了。她自小跟著江老爺子和幫里兄弟喝酒,酒量不算差,但喝得多了,反應總歸比平常要慢些,所以也就沒聽見身后響動,等意識到有人靠近時,喻南已在咫尺。 她笑笑,轉身仰頭:“有輕功不使,學我狗爬?” 喻南仍舊戴著面具,不辨喜怒,垂眼看了看積了塵的瓦片,在她旁邊坐下了,似問非問道:“喝酒便喝,到房頂上做什么?” 她難得聽他主動問起什么,大過年的也不想擺臉色,于是笑瞇瞇和氣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凡事都規矩、端正地做,還有什么意思?吃rou要搶,喝酒要劃拳,睡覺要睡樹上,這樣才好玩?!彼痤^來望天,目光好似穿山越海,到了很遠的地方,那些從今往后只會存在于記憶中的日子,突然像放電影似的出現在眼前。 “有喜有怒,敢笑敢罵,快意恩仇……心里憋悶就打人rou沙包,氣極了就離家出走,被老爺子抓回來關禁閉就用他教的逃生法則逃出去……”她說著說著已經跑了題,自己也不知道都說了些什么,說到哪了,停頓了半晌打出個嗝來,晃著手中的酒壇子笑著轉頭看喻南,“要不要來一口?” 她神智清明時總是一副硬邦邦的樣子,以女兒之身行男子之事,眼下起了醉意,語氣霎時軟下來,一句邀約竟道出嬉鬧的意味。 她無心月下“舉杯”相邀,喻南卻愣了愣,好似被誰在心上呵了一口氣,惹得渾身酥麻,他忽然轉頭看她。 確實是醉了,以至她一向澄明的眼底竟起了迷蒙水汽,連帶著周遭空氣都似濕潤了幾分。見慣她往日在他面前或警惕或猜忌的神色,即便是笑著,也是七分假意三分虛情,而眼下她一雙眼睛毫無戒心地眨著,似乎在奇怪他為何不答,為何一直這樣定定地看著她。 她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撇過頭去,拿了左手邊另一壇酒:“哦,我忘了……”她笑,“這壇沒喝過,給……” 他又是一愣,她以為自己是因為嫌棄她喝過才不接那壇酒的?手鬼使神差地一動,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么時,酒已入喉,涼意和酒的烈氣霎時到了心口,他忍耐片刻還是咳了起來。 這回換作江憑闌愣了,一愣過后卻笑起來:“你不會喝酒?你居然不會喝酒……可算找著贏你的東西了!”她抱著肚子笑,一不留神手中酒壇子一滑,從房頂上落下去,驚起“砰”一聲響。 底下似乎有人聞聲而動,喻南一豎掌,止了底下人動作,看了看手中酒壇子道:“不是不會,而是不能?!?/br> 江憑闌不笑了,或許是聽出他語氣里幾不可察的自諷,或許是酒壇子打碎的聲音讓她清醒了些,她抬手將他手中酒奪過:“不能喝就給我,別浪費了好酒?!闭f罷仰頭就灌,絲毫不介意這酒剛被喻南喝過,喝完又用衣袖擦了擦嘴嘟囔道,“這酒被你沾了藥味……不好喝了?!?/br> 喻南不思議地笑了笑:“你們那里的女子,都是如此?” 她醉意已深,也沒覺得這句問話有哪里不對,豪氣沖天地答:“當然不是,只有我江憑闌,才有如此海量!” 他也沒解釋自己要問的不是這個,看著她手一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捧著酒壇子一個祭天的手勢:“這第一杯酒,敬給爸!老爺子,你以前總是兇我,餓我肚子,我訓練受了傷,你一句關心都沒有……我跟他們說,我肯定不是你親生的!可是……可是我現在看不見你罵我了,我怎么覺得……覺得這么難受呢……”她搖著頭笑笑,仰頭喝下一口酒,“這第二杯酒,敬給爺爺!老太爺,這個年,我不在您身邊,您有沒有顧好自己的身體?您年紀大了,三高,酒是萬萬不能再碰的了……您要是覺得煩悶,就……就找爸下棋,爸的棋藝比我還差,您肯定贏得開心!” 房頂上有人酒后瘋言,房檐下有人哭作一團。 “嗚嗚嗚……小姐……”這是阿六。 “嗚嗚嗚嗚嗚嗚……小姐……”這是十七。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小……”這是柳暗。 “你哭什么哭!時辰不早了,不是說一會有場大戲么?走,去準備準備?!边@是柳瓷。 江憑闌自然沒有聽見檐下人的對話,酒喝多了便忍不住又打出個嗝來,她擺擺手把酒氣揮散了,仰頭又喝一口:“這第三杯酒,敬阿遷!”她身子晃晃悠悠,看得人險些忍不住要去扶,“你說過,我不死,你就不會死,既然你沒有死……那你去哪了?你……你等著,等我找到你,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做成火箭,騎著你飛回家去……”她“咯咯”地笑著,在原地轉起圈子來,“坐火箭……回家……” 她自己把自己轉暈了,也就扶著額停下了,晃了晃手中酒壇子,里頭好像還有酒,她笑呵呵仰頭又喝,喝完了思忖起來,似乎在想還要給誰敬酒,片刻后道:“第四杯酒,敬微生!” 一直支著半個身子閑閑看她發酒瘋的喻南忽然一僵。 “你是我……在這里的第一個朋友,我江憑闌最講義氣,你救我幾次,我一定也還你幾次!”她擺擺手,“不對不對,你還是好好做你的三皇子,不要有機會被我救的好!還有啊,下回見面,別再喊我未婚妻了,我可沒說……沒說你贏了……” 她最后那句軟語呢喃,聽在旁人耳中倒有些欲拒還迎的意味,喻南忽然站了起來。 江憑闌聽見身后動靜,這才記起喻南還在,轉身道:“對,還有一個,還有你……”她舉起壇子仰頭就要喝,倒了半天卻不見一滴酒下來,“沒酒了……”她大笑起來,絲毫沒在意喻南面具后是個什么表情,笑了個痛快才道,“你看啊,不是我吝嗇,是老天不讓……喻南啊喻南,你們這里有沒有這樣一句話?叫‘人在做天在看’,像你這樣的啊……遲早是要遭報應的?!?/br> 他一直耐著性子聽著,聽到最后一句似是忍無可忍。還沒等江憑闌反應過來,手中的酒壇子就飛了,下一瞬人已被他拉至懷中,而他的手,把在她腕脈處要命的位置。 “江憑闌,”他念出她的名字,語氣涼骨透心,“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 她被他話里頭的怒氣激了激,似乎清醒了一瞬,這一瞬過后,她沒被禁錮的那只手擱到了他肩頭,仰頭湊近他,望著他的眼睛認真道:“你舍得?” 這三個字說得曖昧,絕不是清醒時的江憑闌會有的語氣。而眼下,他一手抓著她手腕,一手錮在她腰后,她半個身子倚著他,空出的那只手搭在他肩頭,兩人的唇相距不過咫尺,遠看倒像是濃情蜜意的一雙人。 他的思緒忽然滯了滯,腦海里斷續回蕩著她口中念出的那三個字:你舍得? 她絲毫沒意識到他在出神,只覺得抓著自己的那只手松了松,而她發了這么久的瘋也忽然覺得乏了,懶懶往他身上倒去。 他回過神來時正聽見她依在自己胸口喃喃:“你不舍得,你怎么舍得?我對你……還有用處的……” 他驀然垂眼,喃喃的人已經睡了過去,而在那里,她的臉頰此刻貼著的位置,或有一瞬曾翻江倒海,卻終被她這最后一句平息。 他遇見她,救她,護持她,本就都是為了利用她,是受命于人無奈為之。她連醉時都如此清楚這一點,他一個清醒的人,倒險些醉了。 他自失一笑,打橫抱起懷中人,轉身下了房頂,風拂過面,似乎又冷了些…… “公子,”一直隱在檐下暗處的夕霧看見喻南下來,忙上前去,“她這……” 他看一眼懷中人:“不礙,讓她睡會吧,你換上她的衣服去東廂候著?!?/br> “是?!?/br> 東廂后窗底下花叢中,四名黑衣人正竊竊私語。 “喂,你們家小姐給人占了便宜,你們怎么一點反應沒有?” “抱一抱也算占便宜?你們古代人心眼真小?!?/br> “是你們心太寬!阿瓷,你要是被人這么抱了,我肯定第一個沖上去……” “得了吧你,說正經的,咱們要不要把這事告訴主子?” “我們家小姐又不是你們主子的,多事!” …… 夜過子時,月涼如水,森冷的風刮得東廂窗子“啪嗒啪嗒”響個不停,窗沿下,一只手慢慢探上來,將窗紙捅破一個小洞。 一支煙管透過窗紙洞悄然伸了進去,床上側臥之人似在沉睡,絲毫沒聽到響動,窗下人打了個手勢,十幾個黑衣人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一批自正門涌了進去,一批留在門外。 床上人似被驚醒,驀然翻身而起,當先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迷藥竟對這妖女不起作用?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來了就沒有回頭的道理,都說妖女功夫了得,可他們今日來的也是門中最優秀的子弟,萬萬沒有打不過的道理。幾人拔劍便上,那女子手邊沒有劍,只一把防身的刀子,擋了幾下便脫力般朝后倒去。 黑衣人一喜,看來是迷藥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