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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唇槍在線閱讀 - 第47節

第47節

    劉亞男主動承認,《東方視界》直播時那些刷屏的紅色大字報,都是她寫的。她是大學生,又常年在大城市里工作,所以對互聯網還挺熟悉。她從網上看見自己父親蒙了不白之冤,沒來得及趕回來,第一時間就想到上節目討個公道,所以她想通過刷紅字的方式替自己的父親洗冤。

    劉亞男說話時微露鮮紅的牙床,與她那張灰白的臉擱在一塊看,有點駭人,她意識到眼前兩個年輕男人都看著自己,解釋說,最近上火。

    他們三個坐在縣城的小館子里,虞少艾兩根竹筷用不利索,但吃相狼吞虎咽,刑鳴從頭到尾不動碗筷,大概是嫌地方不干凈。

    劉亞男夾了一筷子筍干,細嚼慢咽:“記者都是惡人?!?/br>
    刑鳴不忙著否認,只說:“我以前也是記者?!?/br>
    劉亞男盯著刑鳴深深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你不像?!庇挚匆谎塾萆侔?,更加堅定地說,“我見過的記者里就沒這么帥的?!?/br>
    “你見過很多記者?”

    “很多,都見煩了,來一個打一個?!?/br>
    “你不正想替你父親洗冤嗎,為什么不把冤屈告訴那些記者?”

    “說了,沒人信?!?/br>
    刑鳴也不信。直到現在他也不覺得自己錯了,他向劉亞男指出案子的幾個證據,讓她一一解釋。

    “你怎么解釋你父親跟小女孩接吻的視頻?”

    劉亞男又夾一筷子扣rou,面上很是不以為然:“那孩子第一天上學,陌生環境嚇得她哭個不停,我爸便把她抱起來哄,那孩子就往他懷里撲,可能臉貼著臉了,但從你們那個角度來看,像是吻了孩子的嘴?!?/br>
    甭管是否合情合理,聽上去倒也算個解釋,刑鳴手指輕扣桌面,微微蹙著眉頭:“你知道么,除了張巖張慈父女,還有兩家出來指證你父親性侵?!?/br>
    桌面很臟,蒙著一層油灰混合物。

    “這有什么奇怪的?他們看見張家靠這件事上了電視掙了錢,也想效仿?!眲喣姓f話時表情奇異,非恨非怨,倒很有些憐憫與不屑,“人們都以為農民勤勞善良,那都是刻板印象,其實又蠢又壞的多了去了?!?/br>
    虞少艾總算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也替刑鳴問一句:“可連你jiejie,連劉老師的親生女兒都指責他是戀童的變態?!?/br>
    “她與婆家關系不睦,生活挺困難,她以為我爸手頭上有好幾百萬社會各界募捐的善款,一直打那筆錢的主意,但我爸沒給——”

    刑鳴打斷她:“不是給了?新聞報道說你jiejie曾承認你爸給了她一百萬?!?/br>
    劉亞男鼻子里“哼”了一聲,又露出猩紅的牙床與嘲諷的笑容:“她信口胡說,挪用百萬善款純屬以訛傳訛。我爸確實給過我大姐一筆錢用來購房,但那錢既不是善款,也沒有百萬那么多,而是他多年來省吃儉用又收破爛的積攢,因為我大姐總是去小學門口撒潑,揚言要殺人、要放火、要把全校師生一個不留地統統毒死。我爸是個老實人,再加上鬧事的一方是他親生女兒,所以他想息事寧人,完全沒想過報案解決。但我相信學校里肯定還有人記得這事兒,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我姐是不是這么個只認錢不認爹娘的潑婦無賴?!?/br>
    “那么錢呢?”劉亞男的話里有個明眼人一眼看見的漏洞,刑鳴一針見血地指出,“東籬小學的教學環境仍然很差,既然你說沒有善款私用,錢去哪里了?”

    “錢?聽過,見過,就是從來沒有揣進兜里過?!眲喣姓f,“這事兒得八九年前了吧,我爸當選那年‘感動中國’年度人物,也是那時候由地方紅十字會牽頭,搞了一場大型募捐。那個時候幾百萬遠比現在值錢,結果紅十字會內部與當地政府層層貪腐,雁過拔毛,最后學校方面只收到一些校服、課桌、日用品和十來萬元現金——哦,還有幾十臺很破的電腦?!?/br>
    刑鳴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慈善機構的這套玩法很常見。以物資充抵現金,簽陰陽合同,虛開發票,一進一出都是油水?!?/br>
    劉亞男也點了點頭:“后來斷斷續續倒是有些民間募捐,但對于這么一個幾乎不向學生家長收費的學校而言,都是杯水車薪?!?/br>
    刑鳴微微吃驚:“這些你都沒有告訴記者?”

    “我爸從那位紅十字會副會長手里接過那張寫著兩百萬捐款的大紅‘支票’,還跟市領導握了手,合了影,照片早就登上各大報紙電視了,你過了那么多年再倒打一耙說當初根本沒收到多少錢,誰信?”劉亞男呼哧呼哧喝了半碗油膩膩的湯,又抬起脖子,“對了,當時那位紅十字會的副會長已經步步高升,跟我爸握手合影的市領導也調去了省里,都是大人物了?!?/br>
    倘使只是被一個小老百姓誣告性侵,還有洗清冤屈的可能,但這件案子經駱優的《明珠連線》一渲染,牽扯的就不再是張家或者劉家。事情的走向已經完全失控,刑鳴自知不妙,反倒格外冷靜地問:“你憑什么要我相信你?”

    劉亞男反問:“你憑什么不相信我?”

    見刑鳴不說話,她自己倒聳聳肩膀,喝盡碗里最后一口湯,竟有些心滿意足地撩下碗筷道:“算了,愛信不信吧,你要樂意查就查下去。別說這么多年過去了,就是眼前這個案子我也沒有實在證據?!?/br>
    她確實沒有真憑實據,只有一張嘴,呼天告地,誰也不信。

    記者們倒是一如既往地無孔不入,短短幾天就挖出劉亞男正憋著勁跟前夫爭奪兒子撫養權、三年前還曾去醫院看過精神科。

    現在縣里來人說她精神病復發,某些媒體直接把她描繪成一個瘋子,有個網媒記者一路追著她逼問,你的精神問題是不是從小被父親性侵導致的?

    一夜間,一個英雄被從云端打落泥里,好事者一人一腳,將他踩得嚴嚴實實,永世不得翻身。

    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骯臟的罪犯、猥瑣的yin徒、偽善的騙子。

    劉亞男最后說:“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是你們媒體人的集體高潮。我爸有時也會跟我說實在扛不住了。他近八十歲的高齡,天天與廢品垃圾為伍。他也想過放棄,也想享受天倫之樂,但你們強行把他推到了全國人民的面前,給了他‘英雄’的光環,斷了他的回頭路?!?/br>
    刑鳴感到心驚rou跳,卻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部分或者說很大一部分媒體人的現狀,浮躁又虛榮,他們塑造英雄時不遺余力,他們毀滅英雄時欣喜若狂。

    與那段過往何其相似。

    可他自己也不可幸免。

    直到踩出小飯館的門,刑鳴仍一直發抖。

    “這也就是她的一面之詞,就是鬧上法庭,都不算數的?!庇萆侔故且桓南惹霸谂_里那義憤填膺的勁兒,不濃不淡地說,“案子怎么判自有公檢法,你一個播報新聞事實的,又錯在哪兒了?”

    刑鳴一個人往前走,沒有止步,沒有回話。

    這是太好的借口。屢試不爽。

    虞少艾似乎看出他的不對勁兒來,抬眼望了一眼樹梢上明晃晃的太陽,又追上去,伸手探了探刑鳴的額頭:“這么大的太陽還冷,病了?”

    刑鳴沒來得及回答他的話,聽見自己手機響了。

    居然不是老林,而是虞臺長本人。

    他猶豫好一會兒,才接起來。

    “老師……”聲音像是從嗓子里憋出來的,他不敢大聲說話,怕自己一出聲就收不住,會失態地大哭。

    虞少艾兩手插在兜里,斜著眼睛打量他。

    “聲音不對?!庇葜僖箚?,“怎么了?”

    “我……我……”握著電話的手仍抖個不止,刑鳴嘴唇哆嗦,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在哪里?”虞仲夜的聲音像云絮從天邊飄了過來,說不清的溫存柔軟,“我來接你?!?/br>
    第84章

    刑虞二人在與劉亞男見面前兩天,已先走訪了村支書、縣領導還有刑警大隊的相關人員,想多了解一點劉案的情況。

    芝麻綠豆大的官,見一面竟不容易,真見上面了倒也客氣。

    村支書給刑鳴敬了一根煙,縣領導給刑鳴遞了一杯茶。

    給出的答案幾乎眾口一詞。

    “劉老師的小女兒就是個精神病患者,她的一面之詞,誰信誰傻。這樣的案子以前也是有先例的,最后都被判了刑,一點問題沒有?!?/br>
    對地方政府而言,東籬小學與劉老師以前是業績,現在是丑聞,都想盡早判了,甩脫燙手山芋,息事寧人。

    告別了劉亞男,刑鳴提議去東籬小學附近轉一轉。

    蜂擁而至的記者擾得師生們不得安寧,學校目前已經停課了,整所學??湛帐幨?,只留著看守的中年門衛與兩位正為復課做準備的年輕老師。

    刑鳴問罷了門衛,又去詢問兩位老師見沒見過劉家的女兒,但她們的答案與門衛一樣,這所學校目前的職工幾乎都是新來的,兩個女兒都沒見過。

    刑鳴不禁皺眉:“你們同事當中,就沒有在這兒任教五年以上的?”

    兩位年輕女老師,圓臉短發的姓肖,長臉長發的姓顧。肖老師搖頭說:“別說五年,三年都沒有,待遇太差了,留不住人?!?/br>
    刑鳴問肖老師:“既然待遇差,那你為什么還要來這兒教書?”

    肖老師嘆口氣:“我算是這所小學的第一批學生,總想著用知識改變家鄉面貌,報效母校,報效社會?!?/br>
    “山村教育薪火相傳,不容易?!毙跳Q極淺極淺地笑了笑,眼神里稍有贊許之意,也是那么一瞥即逝的一點點,倒把這位年輕女老師的臉給招得飛紅。他又看了另外那位顧老師一眼,問她:“顧老師也是?”

    顧老師低一低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是。我是畢業以后沒找到工作,想先教著書,以后再看有沒有更好的發展?!?/br>
    “正常?!毙跳Q仍是淡淡一笑,“溫飽問題應該考慮?!?/br>
    兩位年輕女老師帶著他們參觀校園,刑鳴與顧老師走前面,虞少艾與肖老師走后面。整所學校也就由幾間平房構成,黑瓦灰墻,這兒的平房跟劉老師一樣已經上了歲數,窗框半數脫落,屋檐也已破損。

    牽?;ㄒ乐蠅ε逝?,粉紫靛藍,生機勃勃。

    東籬小學沒多大地方,轉不了兩圈都就看透了。刑鳴想了想,多問了一句,你們覺得劉老師是不是這樣的人?

    “以前不覺得,現在想想都是蛛絲馬跡,劉老師教孩子們寫字,總是有意無意挨著他們的身體,摸他們的手?!毙☆櫪蠋熀莺輫@了口氣,“幾十年如一日,堅守在這窮鄉僻壤里的教育崗位上,沒一個正常人能做到的,肯定是戀童癖?!?/br>
    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一定有問題,刑鳴略微思忖,對方好像是這么個邏輯。

    一旁的肖老師完全陷入沉默。許是也信了。

    告別時,顧老師告訴刑鳴,她爹媽命令她趕緊辭職,覺得在這樣的地方教書很丟人,又說肖老師的父母也是這個意思,去同省更富庶的地方務工去,比一輩子爛在這里強多了。

    老師們紛紛另謀生路,這個縣城乃至它身后的這片山區,唯一的一所小學就要倒了。

    刑鳴對看似對何去何從十分猶豫的肖老師說,怎么選擇是個人自由,沒有高尚低劣之分,也沒必要被道德綁架。但你讓我想到濕棉被下的火種或者愛迪生最初實驗時的那盞燈,或許我們可以看看,如果它堅持亮下去,這個世界會不會不一樣。

    虞少艾仍在一旁撇著眼珠打量。刑鳴說話時幾乎沒什么表情,語氣也不刻意激昂,說完就走了。

    對東籬小學的探訪一無所獲。刑鳴走出校園,抬手捂住眼睛。陽光愈發熱.辣了,他像被強烈的光線生生剖開,五臟六腑全部外露,無處遁形。

    虞少艾快步追上去,特別熱絡地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我打聽出來,張慈一家已經搬走了,另外兩個指責劉老師性侵的母親,一個叫陳玉枝,一個叫章芳。家里的男人都在外打工,她們跟張慈一家特別親近。陳玉枝住的離這兒近,為人也較精明潑辣,章芳住在山里,聽說還是挺質樸木訥的?!?/br>
    “連這個都問出來了?”刑鳴拍掉虞少艾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轉臉看著他,“你還有點用?!?/br>
    虞少艾笑嘻嘻地又湊上來:“你負責煽情,我就負責實干好了?!?/br>
    “我從不煽情?!毙跳Q臉色稍稍轉陰,睨了虞少艾一眼,帶著些許嘲諷的口吻道,“我還以為你這樣留洋十余載的少爺,很難體會民間疾苦?!?/br>
    “那得賴我爸,我難得回一次國,他不是把我扔下鄉,就是把我送進部隊大院?!?/br>
    刑鳴一邊聽著虞少艾絮叨,一邊四下張望。他很快發現校門外的斜對面處有個賣糖人兒的老漢,臉上溝溝壑壑,一雙手糙如樹皮,久經風霜的樣子。

    刑鳴靜靜看他一晌,走上前去,半蹲下.身子問那位老漢:“老伯,你每天都在這學校門口賣糖人嗎?”

    老漢點頭,指著一只何仙姑造型的糖人兒說:“小姑娘們最喜歡這個?!?/br>
    口音很重,但口齒很清晰。刑鳴問他:“賣了多少年了?”

    “十年?!崩蠞h扳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很肯定地開口,“十二年又五個月?!?/br>
    “這期間學校門口有沒有發生過什么事情,比如有沒有人來鬧過,陣仗還不小的那種?”

    “有啊?!逼h山區向來寧靜無事,這么大的動靜很難令親見的人忘記。老漢瞇著眼睛想了想,“有陣子一個女的天天來學校鬧,躺在校門口又哭又叫,還舉著菜刀說要砍學生。不過有幾年沒見過她了,應該是不會再來了?!?/br>
    “謝謝。祝您長命百歲?!毙跳Q很客氣地跟老漢告別,又掏了錢,一股腦買走了那小推車上所有的糖人兒。

    他跟虞少艾說,進山村,找章芳。

    虞少艾瞪大了眼睛,顯得十分吃驚:“二十多公里山路,至少得走四五個小時。你明天還有《東方視界》的直播呢,要不去找陳玉芝吧,她住的離這兒近些?!?/br>
    “太精的問不出東西?!毙跳Q道,“我們腳步快點,用不了那么久?!?/br>
    “這事兒就目前來看,牽扯可大了。紅十字會不會承認侵吞善款,明珠臺也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臉?!庇萆侔瑪科鹜嫘ι裆?,一臉凝重,“你真的敢管嗎?”

    對于這個問題,刑鳴自我審視掂量了很長時間,包括虞仲夜那聲“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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