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節
扶啟轉過身,見到王美人一身銀紅曲裾襦裙,頭上步搖纏瓔珞,流蘇隨著她的款款步子而微微擺動,煞是好看。 心思一動,扶啟道:“按照原先說好的,事成之后,我會想辦法助你離開王宮?!?/br> 王美人一雙美眸劃過幾許黯然,勉強牽出笑容,“我若是說,我不想出宮了呢?” 從那日做交易的時候,扶啟便發現這個王美人對他起了心思。 冷笑一聲,扶啟道:“你要留在宮里也不是不可以,當然,得是你不怕死的前提下?!?/br> 王美人頃刻臉色煞白。 扶啟冷眼瞧著她,唇畔浮現一抹譏諷,“誰也別說誰卑鄙,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莫說你是我父王的妃子,即便不是,我也不會對你有任何想法?!?/br> 王美人不可抑制地顫了一下。 扶啟再道:“這宮里能活著的都是聰明人,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做哪一種人,你自己選?!?/br> 王美人呼吸凝滯,面色驚恐地看著這個翻臉就不認人的三王子,突然覺得一股冷意躥遍全身,就在扶啟轉身之際,她突然喚住他,“你最好別忘了最初的承諾?!?/br> “當然?!狈鰡⑻籼裘?,“不就是幫你出宮么?”當我登上王位,你們這些女人誰都別想繼續待在王宮里! …… 鎮國將軍府今日賓朋滿座,熱鬧非凡。 二十多年前,二房曾走丟過一個兒子,如今徵義的到來,雖然府里的那幾個知情人都曉得他是外孫,可這層關系不能曝光,于是按照老夫人的要求將徵義過繼到二房膝下,名義上說是走丟多年的那個孩子回來了。 徵義被江家成功改名為江鳴。 今日來參加宴會的有部分朝中大臣,都是與江氏有關系的。排場擺得特別大,一應餐具吃食酒水皆為上等,這讓賓客們對那位多年流落在外突然回家的孫少爺越發期待起來。 老夫人眉眼含笑坐在主座,三房媳婦都站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著,時不時與老夫人說笑。 老夫人看了看大夫人,問:“可去過宮里了?” 大夫人溫聲答:“已經去過了,給王美人叩頭賠罪又送了禮,還說了不少好話呢!” 老夫人端起茶盞,瞇著眼睛道:“這便行了,王美人的生辰是明日,而我們是今日將董家戲班子請來唱曲兒,時間上并不沖突,再說了,已經去給她送禮賠過罪,雖然是先斬后奏,但到底我們做足了功夫,想來岷王也不敢輕易怪罪下來?!?/br> “老夫人說得是?!比蛉艘荒樀靡獾溃骸巴趺廊瞬贿^是個小小的妾罷了,諒她也不敢因為一個戲班子去岷王面前告狀而與江家結下梁子?!?/br> 三夫人一向是個心直口快的,說話也不經大腦,這話一出,老夫人便有些不悅了。 二夫人察覺到不對勁,趕緊拐了拐三夫人,壓低聲音提醒道:“今日賓客如此多,你說話注意著些,仔細讓人給聽了去!” “怕什么!”三夫人不以為然,“江氏這么大的勢力擺在那兒,宮中還有王后頂天,這件事情,便是岷王知道了也不敢怎么樣,還不是照樣得把氣往肚子里咽?!?/br> 二夫人一臉無奈,頻頻向三夫人擠眼睛,可三夫人哪里會聽她的話,繼續道:“想當年若非岷王狠心派人追殺,大姑子才不會……” 話到這里,三夫人戛然而止,趕緊閉了嘴。大姑子江微的事一直是插在老夫人心頭的一根刺。 果然,老夫人的臉色陰沉到了極致。 三夫人一見勢頭不對,趕緊賠笑道:“老夫人,方才是媳婦說錯了話,您別往心上去?!?/br> 老夫人淡淡瞥她一眼,“今日這種場合,你還是待在房里做做繡活算了?!?/br> 三夫人臉色一白,她心中很清楚,老夫人雖然沒有責罰,但已經變相不準她出席今日的宴會了,說不定等宴會散去才會真正處罰她。 身子一哆嗦,三夫人雙膝一曲就想跪地,幸而大夫人和二夫人眼疾手快趕緊將她扶起來。 大夫人有些怒其不爭地瞪著三夫人,“你這是做什么?老夫人都已經發話讓你去房里思過了,你非要當著眾人讓老夫人難堪么?” “我……”三夫人一時語塞,說不過大夫人,只憋屈著一張臉。 “行了!”老夫人語氣重了些,“王后待會兒就要到了,你們準備一下去迎接?!?/br> 三位媳婦齊齊應聲。 老夫人看向還未開場的戲臺,一時陷入恍惚。 當年嫡長女江微與人私奔這件事,外面的人是不知情的,當時江燁的確是大怒,可后來知道她在外面生下了孩子最后生死未卜,鎮國將軍和老夫人都悔恨不已,早知道便讓他們倆在一起,也不至于會發生后來的悲劇。 算起來,鎮國大將軍江燁和老夫人趙氏都不是為了名利而枉顧親情的人。 若是換做一般豪門,遇到女兒與男人私奔這種事,肯定恨不得女兒死在外面別回來敗壞家族名聲,然而江燁和老夫人都不這么想,他們則認為是因為他們做父母的太過約束女兒才會逼得她與人私奔最后發生悲劇。 這便是江鳴作為私生子還如此受到老夫人疼寵并大費周章讓他留在鎮國將軍府的原因。 盞茶的功夫,王后與世子扶琰便在一眾宮女太監的簇擁下款款而來,老夫人拄著拐杖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身去往大門邊迎接,她是一品誥命夫人,不用跪拜,其他人則全部拜倒。 王后滿意地擺擺手,“諸位都起來吧!” 眾人謝恩起身。 王后與世子落座之后,宴席才算真正開始,桌上開始擺飯,賓客們也熱鬧起來。 三夫人回了房之后,耳根子清凈了許多,老夫人的心情又好了起來,望著坐在身旁的王后,“蓉兒在宮中近來可好?” 江蓉是王后本名。 王后聞言,寬慰一笑,“母親不必擔心,女兒一切都好?!?/br> “唉……”老夫人長長嘆了一聲,眼中隱隱有淚花,“早知你過得如此不幸福,我們就不該讓你進宮的?!?/br> “母親何出此言?”王后喉嚨口有些哽咽,但還是忍著沒表現出任何難過的情緒,“jiejie走得那樣冤枉,我這個做meimei的若是不能為她報仇雪恨反而放手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那樣的話即便我真的與自己中意的男人成了婚,我這心里一輩子都是過意不去的?!?/br> 老夫人伸出蒼老的手拍拍王后的手背,“乖女兒,苦了你了?!?/br> 母女倆的這番話,聽得大夫人和二夫人心酸不已,紛紛紅了眼眶。王后這個二姑子只是在王室的人面前強橫,實際上與她們這些嫁進來的媳婦相處很融洽,有什么好的都想著她們,也正因為如此,之前大夫人才有足夠的底氣先攔了董家戲班子再進宮去給王美人道歉,正是依著宮里還有個當王后的姑子。 瞧見氣氛凝結下來,老夫人趕緊抹了淚換上笑臉,“好啦好啦,不過是一兩句體己話而已,被你們這么一帶,老身這幾十歲的人都傷感起來了?!?/br> 大夫人忙笑著道:“老夫人說得沒錯,今日乃大喜的日子,得笑,哪里能哭得,免得待會兒嚇到江鳴那小子,嚇哭了可就了不得了?!?/br> 老夫人嗔了大夫人一眼,“你這張嘴啊,還真是不饒人?!?/br> 大夫人是三個媳婦中最會說話的,一張巧嘴能把老夫人哄得團團轉。 王后也隨之一笑,這一茬就此揭過。 宴席正式開始,江鳴在世子扶琰的陪同下緩緩走出來。 今日的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錦衣華服,修長雙眉下,那一雙眼黝黑深邃,只不過添了幾分難得的溫色。 江鳴剛出來的時候,賓客席上一片倒抽氣聲,這位分明是秦王身邊的護衛徵義,哦不,分明是十年前弒殺闔府上下的重犯禹舒陽,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江家的孫少爺了?! 眾人心中雖然有疑惑,但誰也不敢提出來,畢竟江家的權勢擺在那兒呢,除非是不想混的人才敢把這種話拿到明面上來說。 江家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解釋什么,老夫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人人都知道,可沒人敢說半句不是。 江鳴走到老夫人跟前,學著扶琰的樣子給老夫人見了禮,恭敬喊了一聲,“祖母?!?/br> 老夫人連道幾聲好,眼角再度滲出淚花。 江鳴的真實身份,從沒有人告訴他,只因老夫人勒令過了府里的知情人誰也不許透露半句,所以他只知道自己是江家的孫少爺,二房的兒子。以前他作為秦王身邊的護衛徵義時雖然看上去高冷,但實際上內心非??释H情,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他不想知道他們為什么拋棄他,他只想知道他們還在不在乎他。 江家的做法,顯然治愈了他,可以說,江鳴和其他被拋棄的孩子不一樣,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質問父母為何拋棄他,更不是想著復仇,而是在看見二夫人和二老爺這雙“父母”的時候紅了眼眶,知道他們也在找他,他很滿足,也很感動,心中毫無怨言。 江鳴覺得,與其知道被拋棄的原因給自己添堵,倒不如好好接受和享受接下來的親情。 有父親,有母親,有祖母,還有大伯父,大伯母,三嬸娘三叔,更有一幫同齡人,這樣的家庭很完整,也很溫馨,是他心中一直在期盼的。 大夫人看得出來,老夫人一看見江鳴便會想到早已不在了的大姑子江微。 上前一步,大夫人嗔怪道:“老夫人,這小主角兒也來了,您可不能當著他落淚把他給嚇傻?!?/br> 老夫人登時破涕為笑,拉著江鳴的手意味深長道:“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江鳴紅著眼眶點點頭,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就這么離開行宮很不妥,他也知道秦王和很多人都在外面找他,可他貪戀上了從未享受過的真正親情,貪戀到不知如何向秦王解釋的地步,所以,有那么一刻,江鳴其實是猶豫的,或者說他其實是在逃避,他不敢面對秦王,甚至無法想象秦王若是知道了會不會大怒之下毀了他這份來之不易的親情。 所以,郁銀宸他們的人一直找不到徵義的原因并不是徵義被人如何了,而是他自己有意躲避。 老夫人看向一旁的二夫人,囑咐道:“你們家就這么一個兒子,往后可要好好待他,這孩子這么些年在外面受了苦,今后無論是吃穿用度還是別的,都必須與府中的嫡出子女齊平?!?/br> 大夫人頷首道:“老夫人你就放心吧,都知道江鳴是您的寶貝疙瘩,今后誰敢怠慢他,我第一個跟他急?!?/br> 家庭和睦向來是每個當家人最大的心愿,老夫人得見妯娌之間相處融洽,頓時笑開了花,“這才對嘛!”打量了江鳴身上的服裝一眼,又道:“這衣服的顏色,太過素凈了些,我那里有兩匹流云錦,老大家的,待會兒宴席散了以后,你記得拿去給裁縫好好給鳴兒做兩身衣衫?!?/br> 流云錦是楚國碧水桑田(五百年前的流錦桑田)里金蠶吐的捻金絲織成的,華貴異常。 先帝時期,楚國上貢了三匹流云錦,岷國那一年發生了地震,收成銳減,先帝讓巡按使核實情況以后免了賦稅和納貢,開倉放糧賑災,并將兩匹流云錦賜給了先岷王,先岷王感恩于江氏的勞苦功高,于是轉手便送給了江燁,老夫人一直沒舍得用,便留到了現在,雖然不是新料子,但因為保存完好且非常珍貴,數十年如一日。 聽到老夫人毫不猶豫要將流云錦賜給江鳴,大夫人稍稍訝異了一下。瞬息便明白老夫人把這個寶貝孫子看得有多重要。 事實本來也就是這樣,鎮國將軍江燁前兩日來信囑咐老夫人一定要好好善待外孫,務必要將他留在江家。 老夫人也不是作假,把對女兒的愧疚之心全部給補償到外孫身上來了。 所以,莫說是流云錦,便是江鳴開口要天上的星星,老夫人恐怕都會毫不猶豫讓人去摘下來送給他。 想通了這些,大夫人便也就釋然了,雖然自己的女兒早些年去老夫人跟前求過這兩匹布沒成功,方才乍一聽到老夫人毫不猶豫要將那兩匹布送給江鳴她有些不高興,可轉念一想,自己畢竟是當家主母,若是真與一個小輩爭搶一匹布,這種事情傳出去,外面的人指不定怎么笑話她沒心胸沒肚量呢! 說話間,江鳴已經在扶琰旁邊落座。 扶琰并不是頭一次見到江鳴,上一次宮宴,王后帶著唐伴雪中途離席去御膳房,扶琰剛好出來,在細竹林后面遠遠瞥見過,那個時候他沒怎么留意,卻沒想到這人竟然是自己的表兄。 江微與人私奔這件事,扶琰是完全不知情的,即便是鎮國將軍府中,知情人也只有老夫人、鎮國將軍和三位夫人,外面的知情人則有王后、扶啟、岷王,如今多了荀久這一行人。 此時此刻,扶琰也只當江鳴真的是二房尋找多年的兒子。 出于禮貌,扶琰面上含笑望著江鳴,“表兄這么多年流落在外受苦了,今日既是老夫人特地為你設宴,待會兒你可得好好喝幾杯?!?/br> 江鳴的神色淡淡的,可這種淡然中又帶著幾分滿足。他滿足的不是老夫人給他的錦衣玉食和隆重接風宴,而是這家人對他的態度,對于第一次體會到真正親情的江鳴來說,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一眾人客套間,董家戲班子已經上了高臺,開腔的驚艷便將眾人的目光給吸引了去,今日準備的是新戲,名為《燒尾宴》,說的是一對父母雙亡的兄妹,哥哥原本是縣城里的小小捕快,因為斷了兩樁案子,被朝廷派來巡視典獄的大理寺丞撞見,欲將他帶回京升官重用,臨別前,哥哥在酒樓設宴與meimei道別。 這出戲也是扶笙讓扶啟提前知會董家戲班子安排好的。 董家戲班子的臺柱唱腔極美,將這出本來不怎么傷感的戲碼唱得深入人心,婦人們聽得悄悄抹淚。 正在這個時候,岷王陰沉著一張臉來到宴席,剛好看到戲臺上兄妹依依惜別的畫面,霎時間勾起他心底最深的回憶,本就難看的臉色頃刻間如同覆了冰霜,岷王死死盯著戲臺上,面部肌rou抖動,周身冷意讓劉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岷王進來的時候,不準任何人通報,于是一路上靜悄悄的,再加上席上眾人都沉浸在戲曲中,所以根本沒察覺到后面來的岷王儀仗。 劉廣見勢頭不妙,趕緊扯著嗓子高喊:“岷王駕到——” 一時間,沉浸在戲曲中的眾人紛紛回過神來,個個慌神而起,紛紛跪倒在地。 王后更是沒想到岷王竟然會悄無聲息地來到江府,臉色有片刻慌亂,但在下跪時見到岷王的目光一直盯著臺上,她立即便反應過來,唇角微勾,眼眸中有狠戾之光一閃而逝。 老夫人顫顫巍巍站起身,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走上前來給岷王行禮。 岷王聽到老夫人的聲音,這才收回目光,眼底多了幾分打量與探究,沉著聲音問:“這出戲是誰編排的?” 王后笑答:“回岷王,這是董家戲班子的新戲,名為《燒尾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