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節
季芷兒的傷口片刻耽誤不得,二夫人再三權衡之下只能親自去三房那邊請府醫。 二夫人卻死活不放人,說府醫是她一早就請去給季三少看診敷藥的,如今藥敷到一半,哪有中途離開的道理。 本來就因為老太爺的過世而心煩,再遇上這樣的糟心事,二夫人說話的語氣便加重了些。 三夫人因此不休不饒,兩人一架吵起來,后來也不知為何,竟會從府醫扯到了分家產的事上來。 丫鬟婆子們勸阻不住,兩位老爺又都在匆忙指揮著下人們準備喪殯事宜,沒時間趕過去,只能任由那二人一直爭吵。 想到這里,管家勉強寬慰季黎青,“大少,兩位夫人和老爺還在安排喪殯事宜呢,暫時趕不及過來,待會兒……” 季黎青紅著眼眶,怒道:“那些事不是該由管家你去安排么?作為兒子兒媳,這個時候不在父親的棺木前守靈,他們一個個的,究竟想鬧什么!” 季黎青進門的時候便隱約聽到幾個多嘴的丫鬟提了兩句。 他是個聰明人,轉瞬便明白了這其中的關鍵。 此時此刻聽到管家為母親和三嬸娘開脫,他不由得怒從心來,厲聲道:“你快去,讓他們全都來守靈!” 管家一個激靈,看了荀久一眼后抬步跑了出去。 季黎青好不容易才壓下一口氣,整個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目送著管家出了靈堂以后才緩緩收回視線。 轉眸之際,季黎青的余光不經意瞟見了站在一旁的荀久。 只見眼前的女子纖腰裊娜,雙眉似初春柳葉,眉下一雙瀲滟眸,似天際星子灑落其間,明秋水潤,翠袖半籠纖纖手。 季黎青此時淚眼朦朧,并不太看得清荀久的長相,只覺得眼前的人渾如花中之魁,絕勝九重仙娥。 呼吸窒了窒,季黎青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抬袖抹了淚,緩步行至荀久跟前,恭敬揖了一揖,溫聲道:“不知這位姑娘是?” 荀久回頭,沖他笑笑,“我叫荀久,是季二少的朋友,今次聽聞老太爺壽終正寢,特來吊唁?!?/br> “原來是久姑娘?!奔纠枨嗝嫔细砉е斨?,他從前最是佩服荀謙那一身醫術,也因此,他沒有聽從爺爺和爹的囑咐習武練劍,反而整天苦心鉆研醫術,以期將來能成為像荀謙那樣懸壺濟世的名醫。 此刻得知眼前的人便是荀謙的女兒,季黎青心中竟有些雀躍,仿若找到了知己一般。 微微一笑,他道:“久姑娘想必是大老遠趕過來的,可曾用過飯了?若是沒用,我這就讓人給你安排?!?/br> “大少客氣了?!避骶脫u搖頭,“已經來過靈堂,待會兒上完香,我便回去了?!?/br> 聽到她就要回去,季黎青心中有一陣小小的失落,可轉念想到自己府上此時亂哄哄的樣子,不由得暗自一嘆,將挽留的話咽了回去。 荀久不再說話,走到香爐前點燃三炷香插了進去,又雙手合十默念祈禱了一番才回過身來與季黎青告別。 季黎青本應為老太爺的過世傷心欲絕,卻出于禮貌,面上始終掛著笑意,說話的聲音雖然嘶啞,卻處處透著禮貌和恭謹,這讓荀久有些錯愕。 季黎青和季芷兒是親兄妹,荀久原想著季芷兒那副德行,應該也不會有什么品性過關的好兄長,可自季黎青踏入靈堂開始到現在,荀久看了他的一言一行,根本不是在作假。 他進靈堂時在棺木前落下的眼淚,聽到管家匯報時面上的怒意,見到她時神色間的謙恭,真真實實而存在。 心中好笑,荀久想著季家的人果然如她之前猜想那般,個個都挺有特性的。 “久姑娘見諒,今日府中忙碌,無法安排人送你回府?!奔纠枨嗨粏s帶著溫和的聲音傳過來。 荀久擺擺手,“送我就不必了,我自己能回去?!?/br> 說罷,荀久不再過多停留,抬起步子就出了靈堂。 季黎青一直目送著她的窈窕身影消失在外面的廊檐拐角處才慢慢收回眼,壓了壓有些躁動的心,繼續跪在棺木前。 == 荀久回到醫師府的時候,千依果然已經備好了精致的飯菜。 荀久摒棄自己在季府見到的一切,臉上掛著笑容走進去,道:“你動作還挺快的?!?/br> 千依莞爾,“從前跟在顏碩公子身邊的時候,我除了學得琴棋書畫之外,還學得一身廚藝,沒想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場?!?/br> 荀久見她言笑晏晏的模樣,本不想將季博然去世的消息告訴她,可心中卻覺得早說晚說都是說,無論如何她都會知道,還不如早些把實情講出來,趁她現在對大司馬并無多少親情。 端起千依盛了湯的小碗,荀久輕輕喝了一口。 千依小聲問:“大司馬是如何給答復的?” 荀久吞咽了一下,好久才慢慢道:“千依,大司馬壽終正寢了?!?/br> 為荀久布菜的那只手僵在半空,千依整個人都愣住。 荀久早就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索性先不勸慰,看她后續如何。 前后不過片刻,千依便回了神,這一次聲音卻是沉了不少,“哥哥知不知道這件事?” “季黎明遠在靈山,而大司馬是三個時辰前過世的,就算是最快的隱衛,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將消息傳到靈山,所以,他現在還不知道?!?/br> 千依低垂著眸,常常的睫毛有些顫,自嘲地笑笑之后滿目希冀地看向荀久,“七嫂平素最喜歡開玩笑了,可這一次,卻讓我險些相信,只能說,你的口才是越來越好了?!?/br> 荀久抿唇不語。 千依又道:“哥哥都還沒回來,大司馬怎么可能會撇下他最寵愛的孫子先去呢,七嫂你說是不是?” 荀久沒說話,低頭吃著飯,喉嚨卻像被人掐住一般,什么都咽不下去。 千依吸了吸鼻子,繼續拿起筷子給荀久布菜,嘴里笑道:“七嫂你快吃,吃完了我去廚房刷碗,哦對了,前兩天你說要在后花園里開墾幾塊藥田,招桐忙著照顧云水齋的生意,柳mama忙著處理府中瑣碎家事,夏堇她們幾個才剛剛新來,許是不懂,不如由我去,從前我們幾個還住在那邊宅子里的時候,我便親自照顧過幾日藥田,勉強還記得些,等刷了碗我便去?!?/br> 荀久還是沒說話,也不進行勸阻。 她心中很明白,千依這是在拼命找事情做以遣散心中的哀慟和焦慮。 千依之前因為顏碩的死而受到巨大刺激人格分裂,這一次雖然沒有那么大的刺激,可若是不把心中的那些“想不開”排遣完,她說不定會復發。 想到這里,荀久點點頭,“好,你要去,那待會兒我陪你去?!?/br> “不,不用了?!鼻б磊s緊搖頭,“七嫂的香囊還沒完成,再過幾日,秦王殿下可要回來了,你若不在此之前繡好,等他回來了還在拼命趕的話,那多尷尬呀,開墾藥田這種事,我一個人做就好,好歹以前我也是在農家長大的人,下地什么的,倒也難不倒我?!?/br> 聽到她想一個人靜靜,不想自己去打擾,荀久再度嘆息一聲,只得點點頭,“那好,待會兒你刷了碗之后去開墾藥田,末了再把院內的花花草草修剪一遍,若是還覺得不夠,順便把衣服也給洗了?!?/br> “誒……”千依應答得爽快,“七嫂放心,這些事我都是做慣了的,肯定給你一天之內全部完成?!?/br> 荀久目送著千依有條不紊地收拾好杯盤端下去,心中溢出一抹酸澀,不知是因為她此刻孤絕的背影,還是因為同情她前二十年流落民間的凄苦。 千依走了以后,夏堇匆匆進來,神色間露出幾分惶恐,“姑娘,千依姑娘怎么會自己去了廚房刷碗?這些事……” “不用管她?!避骶脭[擺手,“也讓柳mama不必阻攔,她心情不好,讓她一個人靜一靜?!?/br> 夏堇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暗自想著莫非是千依做錯了什么事被自家姑娘罰? 可轉念一想,自家姑娘似乎從來不會因為小事而處罰任何人的。 帶著滿臉的疑惑,夏堇在荀久的揮手下退了出來。 荀久側躺在小榻上,卻沒心思刺繡,腦海里全是季府的事情,她很好奇,大司馬究竟留下了什么遺囑,竟然不交給兒子兒媳,要交給管家,非要等季黎明回來才能拆開。 外面天氣寒涼,屋里暖意融融,這樣的天氣,很適合睡覺。 荀久沒想多久就覺得一陣困意來襲,打了個哈欠之后拉上薄衾蓋在身上便沉沉睡了過去。 == 靈山。 澹臺惜顏在家主的安排下穿上了專屬于靈女的莊重服飾進入圣靈大殿,一系列的祭祀流程之后,她終于得以回房重新換了一身衣服跟隨家主去往設宴的芙蕖殿。 早有內侍去綴錦殿通知了扶笙和季黎明。 澹臺惜顏進去的時候,這二人已經在席位上坐下。 笑著過去同扶笙打了個招呼之后,澹臺惜顏轉過身,見到季黎明面色不太好,關切地問道:“明小子,你這是怎么了?” 季黎明勉強扯出一絲笑,“伯母,我就是突然覺得全身不舒服,直冒冷汗,許是不適應靈山這種氣候,過會兒就好了?!?/br> 澹臺惜顏瞇眼看了看季黎明,道:“都全身冒冷汗了還說沒事兒?我看你應是方才在寒池被凍壞了?!?/br> 她說著,便施施然走到季黎明旁側,“伸出手腕來,我給你看看?!?/br> 季黎明此刻唇線蒼白,全身無力,也沒精神反駁澹臺惜顏,只得依言將腕脈搭在桌子邊緣。 澹臺惜顏伸出指腹輕輕扣上去,爾后收回來,輕嘆一聲,“我果然沒說錯,你是因為在寒池的時候被凍傷了,你們兩個小子也真是任性,那是千年寒池,‘千年’兩個字,你們以為是說著玩的?若非你們二人內功高深,早就被凍壞了。一般人莫說進入寒池宮殿,就連站在千絕峰上都會被活活凍死?!?/br> “伯母,我沒事?!奔纠杳魈撊醯負u搖頭。 澹臺惜顏點了點季黎明的腦袋,嗔怪道:“都這樣的還說沒事,今日的接風宴你就別參與了,我讓人帶你下去好好睡上一覺,等你什么時候好了,我們再啟程也不遲?!?/br> “我真沒事?!奔纠杳鬟€在堅持。 其實在寒池的時候,他真沒覺得有多冷,之前在綴錦殿也是睡得好好的,一覺到了開宴,可是進入芙蕖殿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心跳得厲害,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總覺得心煩意亂,不多時便后背冒冷汗,緊接著便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讓你去休息你便好好休息?!卞E_惜顏微微蹙眉,“你若是不聽話讓病情嚴重了,可就耽誤我回燕京看望兒媳的時間了?!?/br> 聽到這里,季黎明緊繃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松動,勉強扯了扯嘴角,“既然這樣,那我便聽伯母的?!?/br> “這就對了?!卞E_惜顏莞爾一笑,“你放心,你這個癥狀不過是尋常的傷風受寒而已,待會兒我會讓人給你煎藥,你好好睡上一覺,等醒來就好了,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我也讓人給你送過去,至于接風宴,這就是個形式而已,在不在場無所謂?!?/br> “多謝伯母?!奔纠杳鞅卉睫〉钪惺膛當v扶起來的時候,眼神虛弱地看著澹臺惜顏,“那我這就先告退了?!?/br> “去吧!”澹臺惜顏笑著擺擺手,讓人取來筆墨開了個方子拿下去以后才在扶笙旁側坐下。 族長和長老們還在千絕峰上沒下來,如今芙蕖殿內也只有澹臺惜顏和扶笙母子二人。 短嘆了一聲,澹臺惜顏道:“你說這小子,好端端地,怎么會突然病倒?” 扶笙好笑地道:“季黎明不是巫族人,沒有那么多的修為護體,能進寒池出來再堅持這么長時間才發作,證明他的武功已經很不錯了?!?/br> “這倒是?!卞E_惜顏贊同地點點頭,“只不過這樣一來,我想早些見到兒媳,只怕是有的盼了?!?/br> “娘?!狈鲶先炭〔唤?,“久久就在那里,她又不會跑,你早晚都能看到,早一天晚一天有那么重要么?” “你這小子,有了娘就忘了媳婦兒!”澹臺惜顏伸出食指點了點扶笙的腦袋,“你敢老實告訴娘,來到靈山這么久,你就不想她?” 扶笙淡淡一笑,“不想?!?/br> “真是個沒良心的!”澹臺惜顏低嗤,“你若敢學你那個不要臉的爹,我肯定替那姑娘打斷你的腿!” 澹臺惜顏嘴上雖然如此說,心中卻再明白不過自己這個兒子自小就是個注重情義的,從小的環境造就了他冷清的性子,也注定他不會輕易愛上任何人,可一旦愛上了,必定會傾盡所有的全心全意對待那個人。 扶笙見澹臺惜顏提起先帝時并沒有滿臉憤怒或者是幾欲殺人的情緒,便知曉娘在經歷了一番生死之后,早就把那些事情看開了。 娘說得對,她有他和青璇就夠了。 思及此,扶笙輕笑,“娘要是打斷我的腿,久久還不得傷心死?!?/br> “你呀……”澹臺惜顏哭笑不得,“就是個嘴上不饒人的,想必那姑娘在口頭上吃過不少虧吧?” 扶笙但笑不語。 澹臺惜顏一看便知自己猜對了,嘴角微微抽了抽,暗想著自己這么個豁達爽朗的性子,怎么會生出這么個毒舌的兒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