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周圍的百姓驚了一驚。 季太妃是出了名的性子溫婉,先帝在世時從不與人爭寵,所出之子瑞王扶斌雖然手中沒什么實權,卻也因孝順生母而被百姓傳頌。 可以說,這對母子是皇室典范,也是天下人的典范。 今日得見季太妃被碾死了愛寵還如此大度,紆尊降貴攙扶一個粗鄙婦人,并稱呼其“夫人”,眾人皆露出崇敬的神色。 荀久冷眼看著季太妃做戲,在季太妃先一步攙扶起齊大娘,面帶笑意,“巧了,臣女剛好認識這位大娘,但我向來幫理不幫親,也認為齊大娘碾死了太妃的愛寵理虧在先,太妃娘娘這一扶,齊大娘斷然受不起?!?/br> 季太妃伸出去的手落空,在半空僵了僵,隨即她不動聲色地收回去,錦袖中拳頭握了握,修長的指甲掐入掌心,疼痛一陣接著一陣。 “久姑娘這般說便言重了?!奔咎銖娋S持著臉上的笑意,“不過一只貓兒,對哀家來說,也算不得什么損失,最主要的是這位夫人沒事兒便好?!?/br> “姑母,那只貓兒可是您的心頭rou??!”季芷兒趁機道:“您難道就甘心這么算了?” 季芷兒這神助攻來得太及時。 荀久望天,為她的智商默哀三秒鐘。 “芷兒!”季太妃沉下臉來,“你越來越不知禮數了!可曉得面前的人是誰?” “還能是誰?”季芷兒瞅了荀久一眼,不屑道:“不就是殺……” “嗯?”季太妃一記斜眼過去。 季芷兒原想說“殺人犯荀謙的女兒”,收到季太妃的眼神后立即反應過來荀府抄家案早已經在奉天殿真相大白,真正的荀謙與刺殺男妃的案子毫無瓜葛,故而荀久并非什么殺人犯的女兒。 撇撇嘴,季芷兒改口道:“不就是前太醫院使荀謙的女兒么?” “久姑娘還是未來的秦王妃?!奔咎D過臉來,微笑道:“久姑娘將來與哀家是一家人,那你認識的人便等同于哀家的朋友,俗語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既是久姑娘出面了,那么這個面子,哀家還是要給的?!?/br> 呵—— 荀久簡直無語,這老太婆不過幾句話就把矛盾的焦點轉移到她身上來。 原本是季太妃自己不與齊大娘計較,如今反而成了她借著秦王妃的身份,迫使季太妃不得不給面子?! 淡笑一聲,荀久笑容冰涼,眼角譏誚,“太妃娘娘的‘一家人’,臣女不敢當,臣女將來要嫁的人是秦王而并非瑞王,秦王殿下的生母早在魏國便去世了,哦,他還有個親jiejie,是當今圣上?!?/br> 言下之意,就算她嫁過去了也只跟女帝一家人,與季太妃八竿子打不著。 荀久這些話,字字句句戳在脊梁骨上,分毫不留情面,連臺階也不給。 饒是季太妃再能偽裝,此刻也受不住了,一張臉黑成鍋底,但見周圍還有許多百姓圍觀,她為了保住形象,也只得將胸中怒火壓回去,但臉上早已扯不出笑意,聲音含了幾分沉。 “久姑娘恐怕有所不知,秦王與女帝,姐弟二人視哀家為生母,其孝心天地可鑒?!?/br> “嗯,不錯?!避骶眯α?,“秦王與女帝將太妃娘娘視為生母侍奉,而自女帝病重臥床以來,太妃娘娘這個生母卻從來沒去天賜宮看望過您的女兒,這份鐵石之心,也實屬難得?!?/br> 前面那幾番繞山繞水的話,季芷兒沒聽懂,但這最后一句,她聽懂了。 聽懂之后又惱又怒,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沖上前來,對著荀久劈頭蓋臉便罵,“荀久你找死是不是,我姑母已經不與你們一般見識,不計較那貓兒無辜枉死了,你卻還字字句句咬著不放,這世間怎會有你這般潑辣的女人,秦王會看上你,真是瞎了眼了!” 季芷兒罵人的水平實在低,激不起荀久半分惱意,她反而微微一笑,對著季芷兒道:“太妃娘娘乃秦王和女帝視為生母的人,四姑娘如今當著她的面說她的兒子瞎了眼了,這恐怕有些不合適,畢竟身為人母都是護兒護女的,四姑娘詆毀我不要緊,詆毀了太妃的兒子,當心她第一個不放過你?!?/br> “小賤人,你再說一遍,我撕爛你的嘴!”季芷兒掄圓了胳膊要打荀久。 “芷兒!”季太妃冷著臉高喝,“反了你了!” “姑母,你怎么可以為了一個外人這樣吼我?”季芷兒滿臉受傷,眼中含著憋屈的淚,不解地看向季太妃。 季太妃氣得臉色鐵青,她原本只是給自己找個臺階下,順便將荀久一軍,誰知她竟會抓住這一點不放,加倍還回來,還這般滴水不漏,讓百姓看了笑話! 如今滿腔怒火抑制不住,卻又不能沖荀久發泄,季太妃只好趁著季芷兒犯傻之際朝她發火以平復心緒。 在季家,季芷兒最怕的人莫過于大司馬季博然,其次便是這位姑母,如今見到姑母生氣,她半句話也不敢說,只低垂著頭滿臉不甘。 方才這一吼,讓季太妃怒氣消散不少,她轉過頭來,扯出一抹看上去勉強像笑容的表情,“久姑娘有所不知,女帝病重之際,秦王下了禁令,禁止任何人踏入天賜宮半步,并非哀家不去看望女帝,實在是守衛森嚴,半分接近不得?!?/br> 季太妃的這番話,自然不是說給荀久聽的,而是說給周圍的百姓聽的。 剛才荀久的話讓她名聲掃地,如今只能盡量挽回了,余下的仇,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弄死她! 荀久清楚地看到了季太妃眼眸內劃過的陰狠,她心知今日過后,季太妃只怕要恨死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度笑道:“太妃娘娘許是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臣女分明記得秦王殿下是禁止男妃們接近天賜宮,可沒說禁止他視為生母的太妃您進去?!?/br> 季太妃臉色黑到極致。 “再說了?!避骶媒又溃骸叭羰翘锬镎嬗心欠菪?,秦王殿下身為兒子,怎可能會拒絕您進天賜宮?” 掃了一眼四周指指點點的百姓,季太妃身子晃了晃,喉嚨間似有腥甜涌上。 今日這一鬧,只怕她的名聲全給荀久這個小賤人毀了! 見荀久絲毫沒有松口的意思,季太妃冷哼一聲,喚上季芷兒,“我們走!” 荀久笑意盈盈,假意福了福身子,“恭送太妃娘娘?!?/br> 她說著,還不忘用胳膊拐了拐一旁的齊大娘,“還不快謝謝太妃娘娘的寬厚之恩!” 齊大娘立時反應過來,立即跪在地上,連連叩首,“民婦多謝太妃娘娘大恩?!?/br> 這個聲音…… 季太妃欲上馬車的身子陡然僵住,霍然轉過頭來,才平復下去的雙眸內一時情緒復雜,死死定在齊大娘的身上,冷聲命令,“抬起頭來!” 荀久覺得奇怪,偏頭垂眼看了看齊大娘,卻見她身子抖得厲害,在季太妃的冷眼逼視下緩緩抬起腦袋。 看清楚齊大娘面容的那一瞬,季太妃面色慘白,雙唇顫抖,整個身子幾乎是靠侍女攙扶著才能堪堪站穩。 “竟然……是你?!” 除了慘白的同時,季太妃眼眸內還有驚惶快速劃過,隨后被迅速聚攏的滔天怒意所取代,“你回來做什么!” 齊大娘不敢看季太妃,再度伏跪在地上,嘴里道:“太妃娘娘只怕是認錯人了,民婦這是頭一回得見您?!?/br> “是么?”季太妃臉上的慘白色退去了一些,狐疑地睨向齊大娘,“你是哪里人氏?” “齊大娘是秦王的人?!边@次接話的是荀久。 看這樣子,齊大娘以前應該是認識季太妃的,只不過不知什么原因,齊大娘不敢與她相認,荀久索性站出來說話,又指了指旁邊的小牛車,“這些都是給秦王府備的貨,太妃娘娘若是不信,大可讓人去打聽打聽為秦王府提供新鮮蔬果rou質的小農場?!?/br> 聽到齊大娘是秦王的人,季芷兒當先想到方才她站在大街上罵了她半天。頓時有些心虛,她怯怯抬眼望向季太妃,低喚:“姑母……這……” 臉上狐疑之色全部退去,季太妃換上一臉笑容,聲音亦恢復溫婉親和,“原來是秦王府的人,哀家方才就覺得這位夫人面善親切來著,既是一家人,那今日的事哀家也不追究了,到此為止?!?/br> 語畢,她拂了拂寬大的衣袖,“久姑娘也別在這兒耗著了,我們這一站,倒把路給阻了,都散了罷?!?/br> 阿木已經幫齊大娘把所有的東西重新撿回來放到了小牛車上。 小牛車先行然后錯開一邊,季太妃的車駕才得以通過。 荀久始終沒有上馬車,待人群散去后看向齊大娘,面有不解,“齊大娘,您認識季太妃?” “不,不認識?!饼R大娘連連搖頭,“這是頭一次得見?!?/br> “那你剛才為何緊張?”荀久不相信她的話。 能在秦王面前淡然處之的人會被季太妃的氣勢給震懾到? 除非是以前有糾葛,否則光憑這一點就解釋不通。 “大概是太妃娘娘看到我,想起了故人而已?!饼R大娘已經完全平靜下來,表情挑不出半分瑕疵。 事關別人的**,既然不愿說,荀久自不會勉強。 想起方才在掖庭宮見到阿紫身上的彎月形胎記,荀久心思一動,“齊大娘,最后有沒有肖雅的消息?” “沒有?!饼R大娘哀嘆一聲后垂下頭,聲音開始哽咽起來,“也不知道那孩子如今過得怎么樣了,一天找不到她,我這心里就一天堵得慌,連睡覺都不安穩,時常夢見她還是小時候的模樣,揮舞著小手讓我帶她回家?!?/br> 她說著,眼淚便止不住落了下來。 荀久連忙從懷里掏出錦帕遞給她,寬慰道:“大娘放寬心,說不定肖雅如今生活得很好,也說不定……她就在我們周圍,只不過這么多年過去,容貌變了,認不出來而已?!?/br> “會嗎?”齊大娘顫著嘴唇看向荀久,“久姑娘也覺得小雅很可能就在我們周圍,只不過我們沒有發現而已?” 荀久想著母女連心,莫非齊大娘與阿紫心靈相通,感應到她就在這燕京城? 想了想,荀久問道:“齊大娘,你上次跟我說肖雅如今已是,雙十年華,后背上有個明顯的月形胎記,除此之外,她可還有其他什么特征?” 齊大娘聞言后陷入沉思,良久搖搖頭,“應該……沒有了?!?/br> 應該? 荀久瞇著眼睛,對她這個抱有不確定態度的“應該”表示迷惑。 齊大娘這才反應過來,忙解釋道:“畢竟當時小雅還小,除了后背上明顯的月形胎記以外,其他的實在沒什么特別之處?!?/br> 荀久點點頭。 也對,那么小的孩子,除了與生俱來的胎記之外,其他的只怕早已在這么多年過后全變了。 得見荀久神思恍惚,齊大娘問道:“王妃莫非有什么發現?” “呃,暫時沒有?!避骶昧⒓蠢厮季w,“若是有了,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您?!?/br> “那就謝謝王妃了?!?/br> “齊大娘這是說的什么話?”荀久笑著嗔她一眼,“能幫你們早日找到肖雅,王爺也好早日安心,這對我來說,是好事兒?!?/br> 前方已經走遠的瑞王府馬車內,季芷兒氣得咬牙切齒,不斷伸手捶打著板壁,嘴里恨恨道:“荀久那個小賤人如此可恨,竟教她一次又一次從本姑娘手底下逃脫了!” 季太妃沒回答她的話,自從上馬車之后就有些神情恍惚,保養得當的雙手時不時絞緊繡帕,唇瓣抿出蒼白色。 季芷兒全然沒瞧見季太妃的異樣,只當姑母是不理會自己,她更加氣惱了,撒嬌道:“姑母,今日的事本就是那個老……本就是那婦人先碾死了您的愛寵,你放過她也就罷了,怎么能把荀久給放了,這么好的機會,應該好好整治整治她,看她以后還敢不敢囂張,順便報了我上次在藏寶軒競價……” 話到這里,季芷兒趕緊閉了嘴。 那次競價,她輸了御賜祖母綠這件事,姑母還不曉得,若是現在讓她曉得了,只怕自己沒有好果子吃。 “芷兒,你這么大的姑娘了,能不能消停些?”季太妃終于斜過眼來,語氣中添了幾分不耐,“那荀久再可惡,將來也是秦王正妃,你若是現在得罪了她,以后的日子就能好過嗎?” “可是她幾次三番欺辱我!”季芷兒不服,一見到荀久過得好好的,她就渾身不自在。 “要我說,你這性子也得改改?!奔咎櫫嗣?,“都怪三房那肚皮不爭氣,否則要是再生個姑娘,你哪里還能像如今這般被眾星捧月得愈發驕縱?” 季芷兒一聽這話,頓時覺得憋屈,小嘴一扁,眼淚便簌簌往下落,“姑母這是嫌棄芷兒了嗎?芷兒哪里不好了,竟讓你為了一個荀久說出這番話來?” 話雖那樣說,但到底季太妃還是心疼這個寶貝疙瘩,此刻見到她哭,頓時心軟下來,連哄帶騙道:“哎喲我的大姑娘,你可莫要再哭了,再哭下去,我這顆心可都快碎了?!?/br> 季芷兒接過季太妃遞來的繡帕擦了眼淚破涕為笑,“我就知道,姑母是最疼我的?!?/br> 幽幽一嘆,季太妃望著季芷兒,“若是我也有個女兒就好了?!?/br> “姑母這不是還有芷兒嗎?”季芷兒撒嬌地黏進季太妃懷里,“芷兒一直把姑母當成生母的?!?/br> 季太妃滿意地笑笑,伸手摸了摸季芷兒的腦袋,思緒頃刻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