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扶笙才剛剛用計把楚國雕刻好銷往海外的玉器首飾全部打劫完,這會子怎么又讓楚津侯入京? 午時過后,荀久遵循“三日一診”的規制坐上宮里前來迎接的馬車去了帝寢殿。 女帝今日略施了薄粉,臉上的蒼白之色被掩,整個人看起來比前兩日氣色要好些。 荀久依舊坐在龍榻側為她請脈。 女帝似乎自上庸郡那一席談話以后便對荀久的看法有所改變,近幾次請脈也沒有之前那么抗拒,極其安靜。 病癥還是老樣子,只不過腹腔內的東西發作了一次過后消停了些,荀久不敢在女帝面前提及任何關于剖腹取瘤的話語,只重新開了方子,在原來的基礎上添了幾味藥。 至于效果,自然是不大的,開藥方只是為了讓宮人太監以及外朝百官們安心而已,起個心理作用。 完事過后,荀久正準備告退,女帝忽然開口,“朕聽聞你在西城盤下了一個鋪面?” 荀久知曉此事瞞不過女帝,只得用平靜的語氣如實道:“回陛下,那不是民女盤下來的,乃秦王殿下相贈?!?/br> 女帝并沒有露出多意外的表情,一副了然的神色,問她:“那你可想好要做什么?” 荀久緩緩答:“民女懂醫,自是想開個藥鋪親自坐診,可之前因為家父一事,名聲擺在那兒,即便民女醫術再精湛怕也招不來幾個病人,所以,民女想做些別的?!?/br> 提及荀謙,女帝臉色有些難看,轉瞬后認真看著荀久,“坐診大夫一個月的銀子還沒有世家大族的府醫一半月銀,你的本事,朕也算親眼所見,若你真想行醫,朕便封你為‘御品醫師’,賜你自由出入宮禁的金牌,專為朕一人看診如何?” 荀久一驚,忙道:“陛下萬萬不可!” “哦?”女帝對她的反應大為意外,“莫非你不愿?” “并非民女不愿?!避骶玫溃骸岸菗黄疬@個封號?!?/br> 女帝默然不語,似乎在等著她解釋。 荀久斟酌著字句,“第一,若非祖上的金書鐵券,民女如今早就因為父親之罪連坐成為刀下亡魂。況且對于民女入宮給陛下看診這件事,百官本就頗有微詞,是秦王殿下一直在壓制,若陛下再御賜民女這個封號,一旦朝臣質疑,拿家父說事兒,屆時無論是秦王殿下還是陛下您,都會覺得兩邊為難。其二,陛下如今這個癥狀,民女無法為您分憂,故而擔不起‘御品’二字?!?/br> 女帝聞言,非但不怒,反而低低笑了一聲。 荀久覺得莫名其妙。 “朕一直覺得子楚的眼光不會錯?!迸墼倏聪蜍骶脮r,眸中多了贊賞之意,“你果然……是個心思通透的妙人兒,不僅容貌出眾,醫術精湛,就連說話,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處讓人挑不出半分錯漏?!?/br> 荀久目光微垂,“陛下謬贊?!?/br> “行了?!迸蹟[擺手,“朕知道你剛才那個所謂的‘第二’是在逼朕接受你所說的剖腹取瘤手術,可是朕早前已經說過了,診脈可以,但我不會接受任何開刀醫治?!?/br> “陛下莫不是擔心過于疼痛?”荀久抬起眼睫,語氣小心翼翼。 女帝嘴角挽笑,“你姑且就當朕是懼怕疼痛罷?!?/br> 話里話外的拒絕之意一如既往的明顯,荀久聽得出來,女帝似乎是有什么難言之隱,索性不再變相逼迫,站起身要告退。 “慢著!”女帝突然喚住她。 荀久神色一怔,以為女帝又性情突變準備怎么她了。卻不曾想龍榻上幽幽傳來聲音,“子楚如今正在奉天殿,召集了百官準備接見楚津侯,你就坐在這與我說會兒話,待會兒散朝以后,朕會讓花脂去傳喚子楚過來接你一同出宮?!?/br> 荀久整個人都愣住。 女帝示意宮娥前來給荀久奉了茶又將她們遣出去,才慢慢道:“如果朕的壽命已經天定,那么在死亡到來之前,我希望能看到子楚幸福,起碼他身邊該有個人陪著?!?/br> 這句話,聽得荀久鼻尖有些酸,她并不是同情女帝,而是感動于女帝對扶笙的這份親情。 從來只見帝王顧忌身份、顧忌百官而阻撓婚姻,可像女帝這般,因為絕對信任弟弟而不顧百官、不顧百姓說辭也要促成一段姻緣的,荀久是頭一次見。 女帝見她怔忪,忙道:“你可不許在朕的宮殿里落眼淚,朕是最見不得人哭的,尤其是女人,哭哭啼啼像個什么樣兒?” 荀久原就沒想過要哭,被女帝這么一說,反而噗嗤一笑,“陛下說得是,女兒家眼淚金貴,怎可輕易落下?” 一席話,讓兩人距離拉近不少,荀久也算摸清楚了,只要不在女帝面前提起剖腹取瘤和荀謙,除此之外,偶爾開些小玩笑,女帝也是完全不介意的。 與一眾宮人太監侯在外殿的花脂聽到里面隱隱傳來說笑的聲音,整個人都驚呆了。 她們在宮里伺候了這么長時間,何曾得見過這樣開懷嬉笑的女帝? 在她們的印象中,女帝陰狠、性情乖戾,稍有不順心便喜歡殺人,這么長時間,能讓女帝柔色以待的也只有秦王殿下一人,卻沒想到久姑娘竟也能引得女皇陛下這般放開心境? 同花脂一樣,其他的宮人太監們在聽到內殿的說笑聲以后皆是一臉茫然,同時明白了一件事——久姑娘的本事不容小覷。 唏噓過后,人人在心中對荀久佩服不已。 == 天賜宮奉天殿。 接到圣旨就帶著隨從匆匆趕來燕京的楚津侯事先得到了風聲,知曉女帝和秦王即將因為他私自讓人在太和山開采玉石一事而大怒,所以機智地準備了一封“罪己書”先讓人呈給扶笙。 這位年近五十的楚國之主,一入宮門便將早已備好的荊條捆在背上,自奉天殿外的龍尾道開始,跪階而上,當著兩側禁衛軍和殿內百官的面一字不漏的把罪己書上的內容給背了出來。 期間言辭懇切,聲淚俱下地表述了楚國因為年前的一次雪災全國陷入饑荒,無奈之下才會起了賊膽放任國人在女皇陛下的地盤上開采玉石銷往海外換取錢糧的混賬之事,最后深惡痛絕,愿代楚國百姓跪階而上向女帝賠罪。 負荊請罪以至于背上滿是血跡的楚津侯態度很端正,姿態很謙卑,語氣很婉轉,哭聲很動人,直感動得殿內幾位老臣熱淚盈眶,幾欲站出來替楚國說話。 扶笙一直安靜聽著,沒發一言,面上情緒明滅不定,任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有何打算。 準備站出來的那幾位老臣默默將腳縮了回去,把話吞進肚子里,垂著腦袋豎直耳朵。 澹臺引看著跪階而上的楚津侯,嘴角不期然一勾,抬眸望了望扶笙,似乎在期待他會怎么解決楚津侯這招打著同情牌的“引咎自責”。 前兩日,她得到了密報,說秦王親自出手請了冰火灣的海盜將楚國銷往海外的貨物全部打劫了,當時她便覺得秦王這么做,肯定還留有重要的后招。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楚津侯竟然會拿著罪己書來負荊請罪! 這猝不及防的一招,讓澹臺引頗有些凌亂。 扶笙聽完楚津侯的聲淚痛述之后,鼻腔里輕輕“嗯”了一聲。 混跡官場多年與這位手段雷霆的秦王殿下打過交道有實戰經驗的老臣們趕緊機智地在心中思忖著這一個“嗯”字所包含的幾重含義,以便待會兒能快速應對。 扶笙卻不看眾人,眼風一掠,直接定在大祭司澹臺引身上,一本正經道:“太和山是巫族族長親自勘測的風水寶地,崇安貴君的懸棺也是澹臺家族的人親自懸上去的,說起來,巫族與太和山淵源頗深,如今楚國動土動到了太和山,大祭司以為這件事當如何解決?” 澹臺引心中一哂,她就知道……秦王定會將這燙手山芋扔給她。 勉強微微一笑,澹臺引道:“太和山以一條琥珀河與楚國劃界,那一帶是女皇陛下的統治范圍,況且有崇安貴君的魂靈鎮山,楚津侯私自開山挖玉石的舉動無疑是在冒犯我大燕神權與國土權,不把六國之主女皇陛下放在眼里,按照大燕律令,不臣者,可奪其封號,收其封國,若有違抗者,必將出動王師以討伐之?!?/br> 王師是大燕皇廷級別最高的軍隊,非大戰不輕易出動。 原本楚津侯私自開山挖玉石這種事并沒有嚴重到澹臺引說的那個地步,但她強調了楚津侯冒犯神權,那么這件事的嚴重性就要重新審度了。 畢竟,當下“君權神授”的理念在所有人心中根深蒂固,先有神權,再有君權。 一旦侵犯了神權,便是在與上天作對,在與神明作對。 其罪責之嚴重,不可簡單視之。 楚津侯一聽,面色有一瞬間變化。 瞬息之后,他恢復正常,背著荊條站在殿外安靜等著暫代女帝監國的秦王發言。 朝中有一部分六國的臣子,楚津侯相信,有他“罪己書”這一計在前,秦王必定不敢按照大祭司的說法處罰他。 畢竟,去年楚國雪災是六國有目共睹的事,倘若秦王忽略他的“罪己書”而大肆處罰,必將讓六國臣子寒心,進而產生同仇敵愾的憤然情緒,引起軒然大波。 扶笙聽完澹臺引的話以后陷入了沉思。 大部分朝臣見狀,也都紛紛噤了聲。 一向最為體恤民生疾苦的大司空手持玉笏拈須站出來,“老臣覺得大祭司此言差矣?!?/br> 澹臺引挑挑眉,“大司空有何見教?” 大司空又慢條斯理地拈了拈胡須,老生常談,“去年楚國雪災,百姓鬧饑荒,餓殍遍野,雖然女皇陛下已經下令免了楚國一年的納貢,可那一場大雪過后,楚國損失慘重,開春來積雪融化又遇洪災,可謂天災不斷。上天有好生之德,高懸于九天之上的神明想必也不愿看到民間怨聲載道。故而此時不應重罰楚國,否則必定引起民憤民怨?!?/br> 澹臺引皺了皺眉,不悅道:“大司空口齒好生伶俐,三言兩語間便把神權,把本座貶得分文不值,太和山是女皇陛下的統治范圍暫且不提,那地方還是崇安貴君的懸棺之地,楚國既然曉得了,還不知悔改繼續開山,這不是藐視神權,踩低皇權是什么?如果這都能容忍,那么今天晚上本座也讓幾個乞兒去大司空家祖墳上蓋房子,打著吃不飽穿不暖的旗號,大司空能否看在孩子可憐的份上也順便容忍了?” “你!”大司空一嗆,整張臉氣成豬肝色,一怒之下險些把自己的花白胡須都給揪下來。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闭乒苄酞z訴訟的大司寇悠悠緩緩道:“楚國災禍在先,皇廷也高度重視并對納貢做出了相應的調整??沙么邕M尺,竟貪婪女皇陛下直轄的太和山不打招呼就開采,是為不忠不義,謹以此條,便可治楚津侯大不敬之罪?!?/br> 六國臣子全都垂首不語。畢竟這一次的確是楚國理虧在先,任誰出來舌燦蓮花都無法逃過“藐視神權與皇權”這一條。 見扶笙不說話,大司空又繼續發表自己悲天憫人的言論。 大司空是兩朝元老,門生眾多,有幾個朝中新貴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 是以,大司空話音一落,那幾個年輕官員全都站出來說話。 以澹臺引為首的神權一派自然不服。 于是,雙方開始掐架,直吵得整個奉天殿猶如菜市場。 扶笙捏了捏眉心,示意旁邊站著的小太監取來一早準備好的圣旨打開。 小太監不顧那一群正在掐架的老臣,扯著嗓子高聲喊:“女皇陛下有旨——” 眾人聞言趕緊回歸原位呼啦啦跪倒塵埃,高呼女皇萬歲。 只有扶笙和澹臺引各立于一旁,微微躬身。 小太監高聲誦讀:“奉天承運,女帝詔曰:楚國上年雪災,導致百姓死傷無數,收成銳減,朕甚哀之,又念楚津侯自朕御極以來兢兢業業,省刑減賦,厲行督查,故此次太和山事件,朕不予追究,并自今日起將太和山劃入楚國疆域版塊?!?/br> 小太監話音還沒落下,澹臺引當先變了臉色,霍然抬頭看向扶笙,眸中隱有危險之光乍現。 楚國這般肆無忌憚,秦王竟然讓女帝把太和山劃入楚國版塊? 這不就等于間接把太和山以及山上的玉石賜給楚津侯了嗎? 眾臣更是被這圣旨給砸得暈頭轉向,一時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事實。 楚國這般囂張,女帝竟然還要將太和山賜給楚津侯? 最重要的是,這道圣旨是經過秦王默許的?! 百官之首的太宰大人仿佛看到了當年向魏國低頭并把睿貴妃送去當人質的先帝。 不等他老人家發話,澹臺引當先站出來,厲聲道:“這道圣旨,本座不服!” 秦王剛才還說巫族和太和山有淵源,轉眼間就將太和山拱手送給楚津侯,這不是**裸的打臉是什么? 澹臺引一想到家族榮譽,想到擔在自己肩頭的重任,心中便覺怒火難滅,此次秦王欺人太甚! 神權一派的官員立即站出來附和大祭司。 大司空一派的則紛紛稱贊女皇陛下愛恤民命、體察民隱。 小太監被百官的反應驚得呆在原地。 扶笙沒說話,示意他繼續往下念。 清了清嗓子,小太監繼續高聲道:“朕早前已經派斥候偵察過,太和山盛產玉石,以翡翠和紫玉為主,太和山劃入楚國版塊以后,按照規制,每年應向皇廷繳納千斤玉石,然,朕念在楚國上年受災,災情嚴重,特頒發此詔,言明往后每年納貢,楚國的千斤玉石改成每年繳納一丈高的翡翠觀音一座、七尺紫玉仙鶴一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