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荀久扶了扶頭上的帷帽,逐步走近扶笙,掃了一眼四周恨恨道:“以后誰敢再說我是‘惑世妖姬’,我就一針戳死他!” 瞥見扶笙看著她的古怪眼神,荀久哼聲,“看什么看,你沒見你一出來都萬徑人蹤滅了嗎?‘惑世妖姬’明明是你,我是醫者,救死扶傷的天使!天使懂不?我魅惑誰了?” 扶笙淡淡看她一眼,轉身朝著含光門方向走去,聲音不咸不淡,“你嘴角有一顆飯粒沒擦干凈?!?/br> 荀久:“……” 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緒跟上來,荀久決定再也不跟他說話了。 扶笙卻放慢了腳步,問:“你脖子里的紅痕,是女皇陛下親手所致?” 荀久將頭歪向一邊不想說話。 她已經習慣了這個男人的毒舌,如果他開口時一本正經,那么下一句一定會讓人氣得內傷想吐血。 “方才在鳳臨池邊,你同阿紫姑姑達成了什么協議?”他又問。 荀久偏轉頭來,死盯著他,“我不想和你說話,麻煩你不要再叨叨,否則我……” “一針戳死我?”扶笙眼尾略挑,截斷她的話。 荀久哼哼兩聲,瞅他一眼,抱緊了手里的食盒,徑直往前走去。 掖庭宮在長樂宮西面。 挑選出來即將去殉葬的孩童被單獨關在一間非常大的空曠牢房里,年齡都是十歲整,但有的是戰俘,有的是犯罪官僚家屬,身高上有些差異。 除了年齡之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面色疲倦,神情萎靡。 荀久站在柵欄門前向里面望去,突然得見光的孩童們很害怕,全都將身子縮成一團擠在一起,惶恐地望著她。 隨后有幾人對視一眼后突然涌上前來跪在地上求救,眼睛里閃爍著對于生存的渴望之光。 “jiejie……救,救命,我不想死?!弊钋懊娴哪泻⒂袣鉄o力,蒼白干裂的嘴唇一張一合,嗓子沙啞得幾乎快發不出任何聲音。 有了這幾個人打頭,后面的人全部蜂擁而來,求救聲此起彼伏,哀傷不已。 荀久心臟像被人用鋒利的匕首一刀一刀的剜割,疼痛得緩不過氣。 她偏頭望向旁邊的扶笙,“這些都還只是十歲的孩子,即便他們是戰俘,即便曾經犯過錯,那也有的是辦法讓他們改過自新,為何一定要用殉葬這么慘絕人寰的方式?” 荀久說完便蹙眉看著里面的孩子,試圖找出劉權。 也因此,她并沒有發現扶笙眼眸內迅速劃過的幽光。 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反問:“你心疼這些人?” “算不得心疼?!避骶美潇o道:“我只是覺得你們這樣擅自決定這么多人的命運,似乎過于殘忍了?!?/br> 頓了片刻,她又道:“若是我沒記錯,活人殉葬這一條酷刑早就在先帝時期廢除了,白三郎妃位再高,總也不會高到先帝頭上去吧?他一個男妃,便要出動八十一個十歲男童,那我想問,將來有一天輪到女帝……或者說輪到秦王殿下的時候,你需要多少人牲?八百一十個還是八千一百個?” 扶笙沒說話,微凝的眸光定在她身上片刻,轉身離開。 “喂!”荀久喚住他,“不說話是什么意思?” 扶笙淡淡答:“無話可說?!?/br> 荀久氣他不過,卻又不忍心再聽這些孩子的求救聲,趕緊抱著食盒跟上扶笙的腳步。 看他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荀久怒火中燒,但她也不是傻子,眼前這個男人是秦王,她只是個平民,完全沒有權利對人家大呼小叫。 忍了忍,她問:“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白三郎準備葬在什么地方?” 扶笙腳步停下,睫羽微抬,道:“太和山?!?/br> 太和山…… 她方才在天地樓的時候聽到宮義說楚津侯明目張膽讓人在太和山開采屬于皇廷的玉石并利用海上渠道走私出去。 最關鍵的是,幫助楚津侯探路的就是一幫孩童。 心念電轉間,荀久好像有些明白了扶笙的用意,她心底唏噓幸虧剛才機智沒有腦殘地沖他大聲嚷嚷。 冷靜下來,她才發現已經走到了另外一間小牢房前,角落里坐著一個孩子,面對突如其來的強光,他只縮了縮眸子,條件反射用手遮擋了一下,待看清摘了帷帽的荀久時,他淡淡收回眼,一言不發。 劉權是個悶葫蘆,荀久早就領教了的,卻沒想到都要去殉葬了,他還能這般淡定,荀久翻了個白眼,“見到姐來了也不打聲招呼,你還有沒有為人弟弟的自覺?” “我又沒讓你來?!眲囝^也不抬,不輕不淡回她一句。 荀久瞅他,順勢將食盒遞過去。 劉權倒也不客氣,完全把扶笙當透明的,接過食盒便打開狼吞虎咽。 荀久見他如此粗魯的吃相,不由蹙眉,“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吃完了,我帶你離開這里?!?/br> 劉權聞言動作一停,抬起頭來審視荀久半晌,道:“你如今就是個窮光蛋,怎么養我?” 荀久:“……” 大毒舌欺負她也就算了,這小的還得寸進尺了? 她叉腰瞪著劉權,“你小子怎么說話呢,有手有腳的堂堂男子漢,不該是你養我?!” 劉權低頭繼續吃飯,嘴里含糊不清道:“我看你頭上那根簪子不錯,先當了換銀子使?!?/br> 啊啊啊,求殿下心理陰影面積 ☆、第三十九章 那個沉默寡言卻高傲的少年 望著劉權一本正經說要她去當了頭上的玉簪換錢的樣子,再瞄一眼扶笙鍋底般黑沉的面色,荀久頓覺心中大爽,方才被各種嫌棄的不快霎時煙消云散。 她蹲下身,一手扶著圓木,一手摸著頭上的簪子,不顧身后扶笙要吃人的目光,眉開眼笑看著埋頭吃飯的劉權道:“算你小子識貨,這玉簪出自少府的手筆,乃宮廷御物,若是遇到懂行人,應該能換不少銀子?!?/br> 荀久說話的間隙,劉權已經迅速把食盒里的飯菜全部吃完了,順便打了個飽嗝后懶洋洋挪向一邊后,這才抬起眼來看她,眸光在玉簪上定了定,又問:“這簪子換來的銀錢,能養我一輩子么?” 荀久:“……” “為什么你老是想著要我養你?”荀久深深皺眉,她這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竟會攤上這么一位祖宗! “不然,你來接我回去做什么,吃土?”劉權一瞬不瞬看著她。 不待荀久反應,劉權繼續補充,“別忘了,我還只是個孩子?!?/br> 掖庭宮的監牢陰暗,但荀久卻看見面前的少年烏黑的瞳眸里閃著煜煜光輝,那是一種與年齡極為不符合的光,像經過千錘百煉鑄造出來的利器,英銳不凡的氣度充斥著小小的瞳仁,只不過,被他云淡風輕的外表給遮蔽了。 荀久向來觀察人細致入微,所以盡數將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一時有些怔愣。 劉權方才也說了,他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可他為什么與旁邊那些孩子不一樣? 同樣的殉葬命運,旁邊那間牢房里的孩童顯然非?;炭趾蛻峙?,恨不能立即沖破牢籠找個安生所在。 而劉權卻如同沒事兒的人一般,仿佛把這地方當成了自己的家,習慣得不能再習慣。 荀久縮了縮眼眸。 這個孩子,在來到他們家之前,到底有過怎樣的經歷? “吃完了,這個還給你,下次來的時候記得多帶點rou?!眲鄬⑹澈型葡蜍骶?,回蕩在監牢里的聲音將她縹緲的思緒拉回來。 荀久錯愕地盯著他,將手伸進去想探他的額頭,劉權意識到,立即往旁邊一挪,成功躲過荀久的觸碰,眉頭不著痕跡一皺。 荀久也不甚在意,縮回手翻了個大白眼,“你莫不是頭腦發熱,燒得神志不清?牢飯很好吃么?吃完這一次還想有下一次?再過兩日便是你去殉葬的日子,你若真想吃,就在黃泉路上好好等著我燒來給你,到時候別說一碗rou,便是燒一頭豬給你都沒問題?!?/br> 劉權沒理她,靜默坐著不吭聲,有些蓬亂的頭發遮去了面上表情。 “剛才不是挺能損人么?現在怎么不說了?”荀久恨鐵不成鋼地斜睨著他。 劉權還是不說話,安靜得如同一尊雕塑。 荀久耐性被他磨去了大半,唇瓣一抿,“喂,你到底走不走,倒是吱個聲兒,我冒著這么大的風險來一趟容易么?你當掖庭宮是我家,來了一次還能再來第二次呢!” “你求我?!边^了半晌,少年慢吞吞吐出三個字,聲音硬邦邦的。 荀久:“!” “你大爺的,愛走不走!”她氣哼哼扔下一句話,一個利落的轉身就朝著外面走去。 扶笙還打著宮燈站在牢房前,清涼的眸子在少年瘦小的身板上定格一瞬,緩緩開口,聲音泠泠似冰花,“做完本王交代的事,我便放了那個人?!?/br> 少年一改方才神情,漆黑瞳眸了添了幾許冷光,微微抬起下巴,仰視著牢房外雍容華貴,貴氣天成的秦王殿下,“我如何信得過你?” 扶笙冷冷翹了翹唇,“本王無需取信于誰,你若想活,想救出那個女人,僅此一條路?!?/br> == 扶笙出來的時候,將宮燈隨手遞給了看守監牢的禁軍。 荀久正站在監牢大門前,見他出來,嘴里不滿地嘟囔道:“你在后面磨磨蹭蹭作甚?” 扶笙看向她,眸光似乎透過緯紗定在她頭頂的玉簪上。 荀久察覺到了,立即想到方才自己與劉權那個臭小子在監牢里當著簪子主人商量拿去典當換錢的事,她頓時有些心虛,晃了晃眼珠子后從他身上移開目光,“你,你這般盯著我做什么?” 扶笙并未答話,繞過她往前走去。 荀久也不惱,碎步小跑跟上去,又問:“我那天偷聽到你們在書房說什么劉權有特殊身份,他到底是誰?” 扶笙停下腳步,側目看她半晌,問:“你真想知道?” 荀久忙不迭點頭。 扶笙默然片刻,吐出兩個字,“求我?!?/br> 這聲音聽上去不若平素那般波瀾不驚,反倒平添了幾分酸溜溜的味道。 荀久不由得想到先前在牢房里劉權也說過這樣的話,她有些好笑,“你該不是醋了罷?” 扶笙再度瞥過來,眉頭微蹙,神情古怪。 荀久吐了吐舌頭,閉了嘴。 二人剛繞過水榭,就見到一個中年男子匍匐跪在地上,似乎等待已久。 看身上的衣著,應是掖庭宮的官員,荀久并不識得。 扶笙停下腳步,冷冷看著跪在地上的人,“何事?” “請殿下饒恕微臣的冒犯?!蹦凶犹痤^,神情無奈,“微臣是剛升任的掖庭令朱程,斗膽……斗膽代天下臣民向殿下求情放過那八十一個孩子?!?/br> 扶笙目光一寒,“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掖庭令被扶笙的目光一刺,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顫,“白側君薨逝,荀氏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若最終還是要讓這些孩子去殉葬,難免將暴政的名聲傳入六國耳朵里,屆時萬一各國聯合借機起兵,將會給百姓帶來史無前例的災難。微臣曉得前任掖庭令便是因為在天賜宮為這些孩子求情而被殺,可今日一番話,均出自微臣肺腑。女皇陛下雖不仁,七殿下卻是位愛民如子,從諫如流的王爺,皇廷大權在您手中,還望您在這件事上三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