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夫人若是不嫌忽納爾粗野,可否與我共飲三杯?”為她聰明絕頂的頭腦,銳利如刀的口舌,洞若觀火的眼眸,和那奇妙的,與自己合二為一的思想,便足以令圣元帝欣賞、贊嘆、心悅,繼而共醉一場。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一旦遇見,怎舍錯過? 第34章 共醉 關素衣盯著神情略顯激蕩的九黎族大漢,笑問,“說是與我共醉一場,難道我的那些話你都能聽懂不成?” 圣元帝故作赧然,“雖只聽懂五六分,卻覺夫人所言極為有理。法家定紛止爭,賞罰分明,興功懼暴,不法古,不循今,時移而治不易者亂;與儒家宗族禮法,三綱五常之腐朽論調,自是高明得多,亦公平得多?!?/br> 關素衣曲指敲擊桌面,譏諷道,“九黎族入主中原,成為漢人主宰,從此以后他們生來就比漢人高貴,而你本有異族血脈,又有官職在身,卻在這里與我探討公平之道,不覺可笑?” 猶記得上輩子,九黎族初入中原,行事極為張狂,有那思想狹隘的勛貴刻意進言,讓圣元帝施行四等人制,既將魏國民眾按照血統劃分為九黎人、色目人、漢人、南人,越往下越被盤剝壓迫。雖圣元帝并未批復此奏折,卻也未曾駁斥,于是四等人制便應運而生。從那以后,中原人的日子便極為難過,其境遇竟不比戰亂之前好上多少。 及至圣元三年,有深受徭役之苦的民眾群情激憤、揭竿而起,一夜之間奪走中南兩州十城,方令朝堂上下巨震。圣元帝以雷霆手段壓服了起義軍,這才頒布明旨,言魏國無九黎、色目、漢人、南人之分,無高低貴賤之別,但凡國人皆是他的子民,皆可沐浴君主仁愛之恩。此后又花費兩年方收拾了殘局。 關素衣死時,魏國已無種血之分,但被壓迫侮辱的記憶卻是永世難以消磨的。而另一方面,她接受的是儒家教育,在心性上便顯寬容,雖被徐廣志惡心得不輕,卻也沒失掉明辨善惡之能。她反感四等人制,卻不會像那些心胸狹隘之輩,把某一階層的所有人劃歸到不堪的行列。 誰好誰壞,誰心存善意或心思叵測,大多數時候她一眼就能看透。譬如眼前這位九黎族漢子,對她就沒有絲毫惡意,相反還十分殷勤熱切,目中時時閃爍著求知的光芒,道一句“可愛”也不為過。將上輩子的怨氣撒到他頭上,實是不該。 想到此處,關素衣擺手笑嘆,“罷,交友本無分這些……” “不僅交友不看貴賤,全天下的人也理當無高低之分。無論九黎族還是華夏族,都生活在這片土地,都流淌著炎黃血脈,我們自上古時便同族同宗,目下亦同家共國,更該齊心協力開創盛世。夫人覺得然否?” 這是圣元帝最真實的想法。正因為他品嘗過被壓迫輕賤的苦楚,所以才更痛恨種血之分。儒家思想雖有許多局限之處,但對君王、臣下、庶民三者的界定卻極為精妙。由反叛發家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收攏民心的重要,所以便是再如何反感儒學的酸臭腐朽,卻最終將之捧上神壇,只因飽受苦難的民眾渴望仁政,擁護明主。 關素衣萬沒料到能從一個九黎族人口中聽見這番話,一時間竟愣住了。片刻后,她緩緩舉起右手,摘掉頭上的冪籬,颯然而笑,“好,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請!”話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末了將杯口朝下,以示豪情。 想當年她也曾跟隨祖父輾轉九州,踏遍山河,聽澗底猿啼,賞大漠斜陽,受風吹日曬,承霜雪雨露,更曾嬉笑怒罵,率性而為。然這一切,皆在嫁入趙家,又逢徐氏理學興盛后,終陷于困頓。 不知何時起,她變得消沉、陰郁、但求速死,及至目下,及至對上這九黎族漢子生機勃勃的笑顏和求知欲旺盛的眼眸,才幡然醒悟。既重活一回,為何不活得更恣意一些?什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私相授受夾纏不清,我若樂意,旁人管的著嗎?更何況徐廣志這輩子能不能出頭還是未知數。 關素衣越想越覺痛快,不等明蘭伺候便已親手滿上一杯,再度飲盡,而后用手背拭去嘴角酒漬,瞇眼笑贊,“侯爺好生闊氣,竟連古井貢酒也拿了出來?!?/br> “比起豪闊,在下哪及夫人萬一?”秦凌云一面掏出佛珠,一面暗暗觀察皇上,卻見他端著酒杯遲遲不飲,似乎有些癡了。 這也難怪。關素衣酷愛素衣,一身曳地長裙既無珠玉點綴也無繁復刺繡,只用暗色絲絹裹了邊,反倒越顯雍容雅致,堆云墨發用一根飛鳳銀釵挽在腦后,腮側垂落兩縷,自然而又清新。更妙的是她的五官,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華美,既有女人的柔媚,更兼具少年英氣,雙目湛然若星,顧盼生輝,分明來自于書香世家,行止間卻又帶著幾分灑脫不羈、豪情肆意,贊一句佳人絕世也不為過! 莫說在場男子看呆了去,連李氏都有片刻恍惚。 “哎呀我的乖乖!meimei生成這樣趙陸離還要納妾,莫非眼瞎不成?”李氏拍桌罵道,“當真是好白菜讓豬給拱了?!?/br> 關素衣噗嗤一笑,越發顯得妍姿艷質,引得李氏神魂顛倒,扒拉在她身邊連連勸酒。 圣元帝這才猛然回神,立即將酒杯送至唇邊,豪飲幾口以解干渴。與天下男人一樣,他也喜好美色,對長相明麗者自然格外優容,然而明麗到這等程度,卻是平生僅見。當她仰頭豪飲,唇染珠光;當她抬手輕拭,如林下風韻;當她漫語輕笑,似春暖花開,剎那間,周圍的嘈雜喧囂盡皆褪去,陰暗逼仄轉為光焰萬丈,叫人只能看著她,聽著她,想著她。 然而她已嫁為人婦,從此只有趙陸離能堂而皇之地看她,聽她,想她。圣元帝勉強移開視線,末了連飲三杯,只覺這貢酒變了味兒,入口不見醇厚,唯余酸苦。 關素衣并未察覺到九黎族漢子隱藏在濃密胡須下的陰郁,自顧痛飲幾杯,越顯意氣風發。 此時臺下舌戰正酣,徐廣志連連拋出論點,直言仁治勝于法治,而孝、悌、忠、信四者,孝為首善,應當立為國本。以孝治國,此乃徐氏理學的核心。 但關素衣卻不敢茍同,朱唇輕啟,緩緩吐出兩個字——放,屁。 李氏先是愣了愣,繼而拊掌大笑,“萬沒料到meimei也會罵人,我聽著怎么一點兒不覺得粗野呢?人美,吐出的字兒也是美的?!?/br> 秦凌云知她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免頭疼。 圣元帝亦忘了口中酸苦,沉聲低笑起來。關素衣竟會罵人?不過倒也并不奇怪。她可以雍容閑雅,也可以灑脫不羈,更可以傲睨自若,只因她有那個本事。她長在關家,性情卻似野馬無韁,敢說敢做,真不知關老爺子是如何將她拉扯大的? 思忖間,關素衣繼續道,“倘若以孝治國,那么忠孝兩難全時,該舍何者?按照徐廣志的說法,當舍忠取孝。然覆巢之下無完卵,沒了國,哪來的家?不死守大國卻顧小家,又怎么守得???孝悌忠信,當是忠字在前,孝字在后;若二者相悖,當舍孝而盡忠;若家國不保,當顧大國而舍小家。救濟蒼生,平定天下,方為大仁大義,方有千千萬萬的幸福之家!徐廣志的眼界和格局,著實太小?!?/br> “好,說得好極了!”圣元帝拊掌贊嘆,心緒翻涌。關素衣的字字句句都能說到他心坎里去,更兼之她傲然睥睨的神態萬分動人,令他心里火燒一般guntang。 臺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可見民眾對徐廣志的觀點很是認同,惹得關素衣冷笑起來,“儒學流毒無數,也配大談治國。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與‘君輕民貴’的說法完全相悖,等于自扇嘴巴;而親親相隱又可延伸為官官相隱,以至于血親犯法全族袒護,官員瀆職無人申告,久而久之,一鄉一縣皆民風頹爛,一朝一堂皆貪贓枉法,竟成常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便已治無可治?!?/br> 秦凌云容色肅然,連連點頭。圣元帝亦放下酒杯側耳聆聽。 “人有私心,此乃本性。行善多為他人,作惡多為自己,為他人難,利自己易,故而做清官難,當貪官易。仁治等于人治,沒有嚴刑峻法約束,官員自是怎么利己怎么來,誰管治下黎民?誰管江山社稷?誰管堂上君王?反正親親相隱、官官相護,君王便似那沒了眼耳口鼻的傀儡,任人欺瞞。故此,仁治可以,卻絕不能人治,而法治,無論過去多少年都不會被替代,更不會消亡,因為它在某一方面保全了天下庶民的利益?!?/br> 終于把憋了兩輩子的話傾瀉而出,關素衣豪飲一杯,大感痛快。誰規定關家人一定要崇尚儒學?男子可以有自己的思想,難道女人就只能當個無知無覺的物件嗎?她不服。 放下酒杯,她嗓音中已含了些許醉態,“過去的律法以君王為本,忽略了庶民,終致民怨沸騰、亂象頻生,邦國顛覆。倘若以民為本來制定律法,那么百姓的日子應該會過得更好些吧?我們大魏國應該會屹立得更久些吧?”話落,一雙如訴如泣,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朝九黎族大漢看去。 圣元帝被她看得臉熱心跳,不由啞聲道,“那是自然。夫人憂國憂民,心懷天下。夫人的訴求,陛下定能聽見?!?/br> “那不是我的訴求,是他們的訴求?!标P素衣指著樓下黑壓壓的人群,淺淺笑了。 第35章 焚書 圣元帝再如何權勢滔天,其本質還是個有血有rou的男人,如何能不愛美色?且這美色更兼具灑脫不羈、傲雪欺霜之風情,也就越發令人沉迷。此時,他已悄然坐近了些,一雙熾熱眼眸定定凝望,每當女子飲盡一杯便及時斟酒,很是享受為她服務的樂趣,當她斜眼笑睨時,卻又擺出懵里懵懂的模樣,生怕內心的孟浪被對方察覺,從而招致厭惡。 臺下,徐廣志還在高談闊論,但他每拋出一個論點,就被樓上的關素衣批駁得體無完膚,莫說秦凌云和圣元帝已經聽呆了,連大字不識的李氏也覺精彩無比。 “照你這么說,儒生對家國而言等同于蟲豸,毫無用處?”秦凌云笑得不懷好意,“真該把關老爺子請來,讓他聽聽你這些論調。儒學泰斗親手教養出的高徒,結果竟將他貶得一無是處?!?/br> 關素衣已經微醺,一手捏著小酒盞輕輕搖晃,另一只手托住下顎,逸態橫生。她水汽氤氳的眸子乜了乜九黎族大漢,對方立即舉起酒壺為她添滿,耳根悄然通紅。 她這才輕笑起來,徐徐道,“誰說我祖父和父親一無是處?他們傳道、授業、解惑,為幼兒開蒙,教他們明禮、明德、明義、明志,來日長成,這些知禮、行德、仗義、有志的青年將成為魏國的中流砥柱。此乃教化之功,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萬載之后,他們的名字必定還鐫刻在史書上供后世瞻仰,因為他們破除蒙昧,為時人開智。侯爺說是與不是?” 秦凌云無語了,半晌后才忿忿不平地掏出佛珠,譏諷道,“好的壞的,黑的白的,全被你一人說盡了,我們這些俗人還是閉嘴吧?!?/br> 李氏撫掌朗笑,“頭一次遇見小云說不過的人物,當浮一大白!” “jiejie請?!标P素衣伸手相邀,轉過臉,見那九黎族漢子癡癡望著自己手里的酒盞,不由笑道,“是否覺得小盞飲用沒甚意思?這里無需你伺候,過去與他們大碗喝酒去吧?!敝讣恻c了點隔壁幾桌侍衛。 秦凌云捂臉,簡直不敢相信關素衣竟如此自然而然地使喚陛下。什么叫“無需伺候”?倘若知道陛下身份,也不知她會作何表情,還能這般泰然自若,傲睨萬物?怕是會被嚇哭吧? 圣元帝卻半點不惱,反倒有些享受她的關照。他確實好大碗暢飲,卻并非酒蟲勾心,而是被她泛著粉晶的透明指尖給迷住了,這才剎那失神。他搖了搖頭,憨厚道,“伺候夫人是卑職的榮幸,況且夫人說話很有意思,卑職喜歡聽。中原人有一個說法,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以前不解其意,現在卻深有感觸。聽夫人說幾句話,比卑職讀萬卷書都管用?!?/br> 關素衣被他逗笑了,擺手道,“你不用捧我,我自己幾斤幾兩還是知道的,學識淵博比不得外祖母,術業專精比不得祖父,不過白說幾句酸不溜丟的閑話,全當逗個樂子。中原還有一個說法,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有空多出去走一走就會發現我也不過如此?!边呎f邊從大漢手里接過酒盞,親自替他滿上,往前推了推,語氣溫柔,“既喜歡聽我說話,咱們就邊喝邊聊,不用管你們侯爺?!?/br> 鎮西侯立即頷首,“夫人請你喝酒,你便敞開喝,今兒咱們這里沒有貴賤之分,亦無主仆之別?!敝劣谡l主誰仆,他們自個兒心里明白,只瞞著關素衣一人而已。 圣元帝故作憨傻地撓頭,又謝過夫人賞賜,末了將酒一飲而盡。他愛極了夫人微醺后泛著紅暈的臉頰,更愛她總是氤氳著水霧流光的璀璨眼眸。她說話又輕又柔仿似羽毛劃過心尖,偶爾卻擲地有聲、震耳發聵,與她說話,當真是一件莫大樂趣。至于樓下的徐廣志在說些什么,已完全被他忘到腦后。 幾人圍桌暢飲,少頃,一樓傳來雷鳴般的掌聲,只見徐廣志已把最后一名法家學者駁倒,提筆草書四字——仁者無敵。 “好,好字!” “徐大家果然見識了得!” “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此言精妙!我魏國若推崇儒學,施行仁政,必當無敵于天下!”旁聽者群起叫好,徹底拜服。 徐廣志沖臺下諸人拱手,末了走到資助自己舉辦十日舌戰的九黎貴族身邊,畢恭畢敬地行禮。一群儒生立刻將他團團圍住,你一句我一句的追捧起來,場面十分熱鬧。 “仁者無敵,這四個字兒倒十分霸氣?!崩钍想m看不懂,卻聽了一耳朵,笑問,“meimei,這是啥意思???” “施仁政者,萬民歸心、四海來朝,當屬無敵。這一句堪稱至理名言,故皇上才會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以仁愛治國?;噬闲南蛋傩?,實為圣君?!币蜴偽骱钍腔噬系您椚?,關素衣順手拍了一個馬屁,這便起身告辭。 圣元帝心頭的甜意剛涌上來,就被失落壓了下去,忙道,“夫人再坐一會兒吧,反正時辰還早?!?/br> “不……”關素衣未盡之語皆被惱怒沖散,只見徐廣志贏了辯論,竟換了原本定好的彩頭,讓諸位法家學者把身上攜帶的典籍交出,扔進火盆里燒掉。他意圖用行動表明自己廢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決心,而周圍那些儒生非但不加以阻攔,反倒鼓掌起哄,落井下石。 秦凌云氣得眼珠爆紅,正欲開口怒罵,卻聽耳邊幽幽傳來一聲“豎子”,轉頭去看,竟是鎮北侯夫人。 “豎子得志,何物等流!”關素衣加重語氣道,“一面口口聲聲推仁博愛,一面效法暴秦行焚書坑儒之實,當真言行相詭,不祥莫大焉!讀書開智,讀書明禮,讀書存心養性、修真怡情,倘若他徐廣志果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又哪來這般大的戾氣!道家無為而治、法家君權一統、儒家仁愛、墨家非攻、兵家謀略、醫家濟世……諸子百家各有所長,皆為歷史之明珠,人文之遺寶,扼殺半分均是罪孽。徐廣志豎子,爾敢!” 她一連罵了好幾句豎子,可見已氣得狠了。此時造紙術剛發明不久,還未流傳開來,而戰亂導致很多竹簡被焚燒摧毀,書籍也就顯得格外珍貴,尤其是用紙筆抄錄繩索串縫的書,堪稱價值連城。 臨過門時,關素衣恨不得把所有嫁妝都換成書卷而不可得,徐廣志倒好,輕輕巧巧一句話便令這許多典籍付之一炬,便是她秉性再豁達,這會兒也急怒攻心,幾欲泣血。 圣元帝感同身受,連忙安撫道,“夫人莫氣,莫急,我這便使人去救書?!痹捖錄_站在四周的侍衛擺手,立即就有幾人跑下樓滅火。 “不要潑水,找幾塊石板將燃燒的火焰壓住?!标P素衣急切吩咐。 圣元帝又沖侍衛頭領做了個手勢,那人立即跑到后院,找來幾塊壓缸的石板,放在熊熊燃燒的火堆上?;鹧嬗澯?,直至熄滅,唯余濃煙滾滾,迷了視線。法家諸人跪地長嚎,痛不欲生,儒家則群情激憤,不依不撓,抓住幾名侍衛待要問罪。 幾人也不多做糾纏,亮出一塊令牌便迅速回去復命。那咄咄逼人的九黎貴族徹底歇了聲息,而后膽戰心驚地朝樓上看去。他似乎想下跪,膝蓋已經半彎,卻被某人狠戾的視線阻止,只能臉色煞白地拱手,繼而灰溜溜地離開。他們一走,有那心思轉得快的儒生已察覺異狀,也跟著做鳥獸散。幾位法家學者一面灑淚一面踉蹌而行,亦出了大門。 去到三百丈開外,徐廣志才低聲問道,“王爺,方才那人是?” “莫要多問?!痹掚m這么說,景郡王卻指了指皇城方向。 徐廣志先是一驚,復又狂喜,強自按捺心跳說道,“那么鄙人之能,陛下已看在眼里了吧?” “他最好儒學,焉有不來觀戰的道理。本王猜他不止來了這一回。你表現不錯,已在燕京闖下偌大名聲,明日上朝本王就為你舉薦?!彼尖馄逃值?,“你自己也有些門路,不如請幾位泰斗名宿寫幾句薦言,行事會更為便利?!?/br> “學生這就去拜訪諸位大家。王爺提攜之恩,愚沒齒難忘!”徐廣志迫不及待地道。 “本王助你只因看中你才學,非為挾恩圖報。去吧,日后好好效忠朝廷便是?!本翱ね蹩此聘吡x,實則野心勃勃。二人心領神會,無需贅言,同行片刻就分道揚鑣,各去籌謀不提。 文萃樓內,人群走的走、散的散,半盞茶的功夫就只剩下三兩桌,跑堂的伙計忙著收拾碗碟,清掃穢物,丁零當啷一頓亂響。二樓的雅間又恢復原樣,俱用屏風隔絕視線,只留一個出口。 關素衣正襟危坐,曲起的指節頻頻敲擊桌面,可見心緒十分煩亂。一個散發余溫的火盆擺放在她面前,上面壓著的青石板還在冒煙,倘若貿然掀開,沒準兒火苗又會復燃,于是只能等待。 圣元帝怕她急壞了,不由溫聲勸道,“夫人稍安勿躁,焰火已經壓下去,斷不會再毀了書卷。待熱氣消散,咱們慢慢拼起來就是?!?/br> 第36章 祝福 關素衣慢慢恢復平靜,命店小二送來兩片削得極扁極薄的竹篾和一方錦盒,放置在一旁備用,待熱氣消散便道,“把石頭取出來吧?!?/br> 一名侍衛剛要伸手,就見陛下已站起身,殷勤備至地道,“我來,夫人站遠些,免得死灰復燃傷著你?!笔逡廊籫untang,他卻像毫無所覺一般,輕而易舉將之取出,末了攤開掌心查看,皮膚竟丁點紅暈未泛,可見內力深厚,武功高強。 關素衣柔聲道謝,然后用兩片竹篾把燒得七零八落、殘缺不全的紙片夾出,小心翼翼放入錦盒。李氏雖性情豪邁,手工活卻十分精細,也幫著撿拾紙片。 秦凌云心知鎮北侯夫人自幼便跟隨外祖母學史,而史學家修書的功夫極為厲害,倘若不懂行的人隨意插手,沒準兒連這些碎紙殘片都救不回來,于是只能觀望。但他終究難忍郁憤,沉聲道,“儒家主張仁愛行德,然徐廣志焚書廢法,手段未免太過狠辣。十日舌戰,揚名中原,而后欲取帝師代之,憑他也配?” 法家善于因勢利導,施術弄權,故而秦凌云一眼就看穿了徐廣志掩蓋在淵博學識下的野心。關老爺子主張中正平和,他偏要倍道兼進;陛下主張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他偏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種種言行早已將他急于入仕攀爬的意圖顯露無遺。 關素衣何嘗不知道徐廣志是什么人?倘若沒有自己攪局,他現在已位極人臣,父親如今的官職,原該被他得了去,繼而同樣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以最快的速度奠定儒學在魏國堅不可摧的地位。 反觀祖父和父親,推廣儒學的手段確實太過溫吞,及不上他萬一。若他們未能達到陛下預期,想來徐廣志還會上位,那么又有多少典籍要遭受這火焚成灰之災?又有多少人文思想被徹底摧毀消滅?徐廣志手里的罪孽,堪比焚書坑儒的始皇。 越想越覺煩亂,她冷道,“圣上既已下了明旨,欲扶持儒學為國學,想必很需要這等人才。徐廣志雖然手段狠辣,心胸狹隘,卻已闖出名頭,怕是很快就會一飛沖天。有他在前面打頭陣,又有備受煽動的儒生相呼應,儒學想必會迅速崛起。文壇之亂由他而始,百家之廢由他而起,但這些與社稷穩固、馴化萬民比起來,卻是不值一提。罷,我一介閨閣女子,人微言輕,cao心這個又有何用,倒不如多保全幾本典籍來的實在?!痹捖淅^續撿拾殘片,微蹙的眉心染上一抹輕愁。 圣元帝定定看她一眼,語氣顯得格外溫柔,“夫人多慮了。陛下已有帝師與太常輔佐,三年后以儒學為主目開設科舉,屆時無需外力推動就會迅速成為國學,焉用再找推手?而徐廣志此人戾氣甚重,行事激進,野心昭彰,可用一時,不可用一世,陛下圣明,耳目通達,必不會被蠱惑?!?/br> 聽了這話,關素衣果然舒朗很多,笑嘆,“忽納爾表面粗獷,卻長了一張巧嘴,慣會說些安慰人的軟話。也罷,陛下怎樣,非我等升斗小民能夠揣測,只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br> 九黎族大漢耳尖泛紅地道,“夫人乃陛下親封的一品誥命,地位尊貴,豈能用升斗小民自比?夫人放心,您福緣深厚、福星高照,必是日日都有今朝酒,哪需堪破明日愁。您這一生都會無憂無慮,平平安安的?!?/br> 關素衣笑得更為歡暢,粉紅指尖點了點九黎族大漢,嘆道,“莽夫巧嘴,實為可愛。好,那我就借忽納爾吉言了?!?/br> 被贊“可愛”的九黎族大漢兩只耳朵紅透,除了撓頭傻笑,竟不知該作何反應。索性關素衣很快就收斂心神去撿拾殘片,并未發覺他的手足無措,反倒是秦凌云和李氏,頗有些驚駭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