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殿下……”左尚棠不知該如何開口。 “說吧,到底什么事?”霍錚蹙眉,他甚少見到左尚棠吞吞吐吐過。 “俞家……四姑娘……”左尚棠欲言又止。 霍錚目光一凜:“她怎么了?” 左尚棠閃過他的目光,咬牙道:“四姑娘……沒了?!?/br> “砰——” 霍錚猛地站起,矮幾被掀翻,桌上的棋盤與茶具落下,黑棋白子滾了滿地,茶杯碎裂,連帶著旁邊的紫泥風爐被撞倒,水酒了一地,炭灰遍起。 “你說什么?!”霍錚直盯著左尚棠,不可置信。 聲音已然發顫。 “四姑娘去萬法寺祈福,半道上遇了意外,車馬翻下懸崖……”左尚棠說了一半,無法再說。 霍錚臉色陡然蒼白,化成木石怔怔站著。 她說……殿下珍重,勿念……竟是在與他訣別? 怎么可能? 那丫頭俏生生站在他面前發小脾氣的模樣還在眼前,她探過桌子蠱惑人的嫵媚表情每晚都還入夢,那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徹夜響在他耳邊和心里,怎么突然間就全都沒了? 她說…… 千好萬好,不如我心頭那一好。 霍錚,你可知我心頭這一好,是誰? 是你! 是你霍錚啊…… 他總以為,兩人之間必是他先離開,方苦苦壓下感情,將她生生推開,自以為如此便能成全成她的人生與幸福。怎料人世無常,一朝聚散離分。 苦守歲月,還不如偷得半日圓滿。 千算萬算,終算不過天意。 早知如此……何來早知如此…… “殿下……”左尚棠小聲喚了一句,憂心不已。 他已見著霍錚含墨點漆的眼眸泛起紅光。 不過片刻,便有一道淚痕垂過臉頰,他越來越蒼白,唇色卻比往日更加紅艷。 唇間有血沁出,他只將唇抿得更緊。 “殿下——你去哪里?”左尚棠見他唇間起了血色,心里便覺得不妙,只是也不知要勸什么,他正想著措詞,就見霍錚已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 …… 俞府門口已經掛起白燈籠與白幡,因是未出閣的女兒夭折,故而未設靈堂,亦不入祖墳,只備了口柏木棺材,在家停靈三日,再葬入另選的墳塋。 “殿下待阿遠情義深重,若阿遠地下有知,也該欣慰。只是殿下,您還是回去吧,這一面,不見為好?!庇嵴旅舸掖亿s到瑞芳堂時,霍錚已在瑞芳堂上站了有一會。 白頭人不送黑發人,俞眉遠夭亡,按俗俞宗翰不能露面,因而俞眉遠的身后事全交由俞章敏打量。不過短短數日,俞章敏已經瘦了一大圈。他身著素服,臉色憔悴,在霍錚跟著作了長揖。 之前就聽人說俞眉遠與這位晉王殿下之間有些交情,不想這交情竟深到能讓他親自過府吊唁,俞章敏倒十分驚訝。 “我想見她?!被翦P沒有讓步的意思。他一身白衣,清冽如秋寒驟雨。 “殿下……”俞章敏面露為難之色,見他固執,只好據實以告,“實不相瞞,舍妹墮崖之處乃絕險所在,崖下無路可通,無法遣人尋她尸骨,故而壽棺中如今放的,只是她的衣冠?!?/br> 找不到俞眉遠的尸體,俞章敏只能替她建一座衣冠冢。 尸骨無還。 霍錚失神地退了一步。 “殿下,我們回去吧?!弊笊刑膿牡乜粗?。 來俞府的路上,他的毒就已經發作,只是被他強行壓抑著。若再這么拖下去,便是回了云谷,恐怕也是不妙。 霍錚木然站了片刻,怔怔回頭,緩步而出,俞章敏便送他出門。 他的馬還拴在俞府門前的拴馬石上,門子取下馬韁,將馬牽到他身前?;翦P一語不發,翻身上馬,白馬嘶鳴一聲,絕塵而去。 “殿下!”左尚棠在后面吼了一聲,劈手奪過另一匹馬的韁繩,急追而去。 …… 萬法寺七絕峰。 欲上萬法寺必要經過此峰,此峰陡峭,山路狹窄,彎道甚多,峰下險峻,無路可下。 俞眉遠的馬車就在這里脫韁滾落山崖的。 霍錚站在崖邊朝下望去。崖下深不見底,重重霧靄遮了視線,崖邊荒草叢生,亂石嶙峋,他朝前踏出一步,砂石紛紛滾落,只聞得簌簌聲響,落石便沒入白霧之間,不見蹤跡。他仿若不知,腳步仍緩緩朝前邁出,眼見已要踩空,忽被人拉住了手。 “殿下!”左尚棠已驚出一身的冷汗。 霍錚被他強拉退了幾步,站到山道上,面無表情地盯著崖下霧靄。 左尚棠朝跟來的侍從施了個眼色,那人便抖開件斗篷披到霍錚背上。七絕峰上寒風凜冽,刮得人刺骨的冷,霍錚只著一襲白色薄袍,被風吹得飛起。 “殿下節哀,若是四姑娘泉下有知,看到殿下如此必于心難安?!弊笊刑膭竦?。他跟在霍錚身邊已有十五年,從未見霍錚像今日這般失魂落魄過?;翦P自幼歷經數劫,待人感情本就淡極,輕易不現悲喜,何曾因為一個人而傷到這般田地? 這位俞四姑娘在霍錚心中之重,只怕已傾盡他一生全部情感。 淡極,方濃。 “咳?!被翦P咳了一聲。 左尚棠回神,又要勸他回去,霍錚卻猛地單膝落地,跪到了地上。 殷紅的血自他唇角掛,在他衣襟上染上斑斑痕跡。 “殿下!”左尚棠大驚。 霍錚又悶咳兩聲,這一次血卻從他口中急涌而出,殷紅血色灑在他潔白衣袍之上,觸目驚心。 慈悲骨之毒,徹底發作。 …… 從漢寧到兆京,途經數城,騎馬不眠不休最快也要近一個月時間。 魏眠曦趕到兆京時,他的那匹汗血寶馬追電在他下馬那一刻倒地不起。從接到俞眉遠死訊開始,到他趕回兆京,這中間已過了三個多月。 未得皇帝詔令他便拋下大軍私自回京,已是死罪,然他已顧不上這許多。 京城早已入冬,第一場雪下過,兆京被白雪覆蓋。 俞眉遠小小的墳塋就像個白饅頭,石碑上的刻字工整規矩,俞眉遠的名字卻刺目至極。 上輩子他死時,最終與她同xue而眠。 這輩子……他一無所有。 重生而歸,他滿腹籌謀,只愿與她共賞天下,可最終…… 白雪滿頭,仍只他獨自歸去。 這場死別,來得太早。 …… 歲月悠行,不為生死離別停留,冬藏暑去,轉眼已過一年又五個月。 承和十一年中,俞眉遠年十七。 她的閨名已無人再記,世人只知一個神箭俞四娘,在酒館的評談或說書里被提及,說天祭之日宮中大亂,她頂了其姐的名字踏上祭臺,一舞名動天下,又以長弓射殺燕王,與晉王合力,平定了這場禍亂。更有甚者,說這位俞四娘曾傾力救東平府百姓于地動洪魔之中,定是神女下凡,要救世人于水火之中。 說得神乎其神。 本是當世奇女,只可惜天妒紅顏,活不過及笄之年便夭亡。 再來便是不知哪里傳出來的情史,只說這位俞四娘生得傾國傾城,叫大安朝的赤袍將軍與當朝晉王神魂顛倒。那赤袍將軍魏眠曦求了三次都沒能求到她,于她死后甘冒死罪之險從漢寧回來,在她墳前足足站了三天三夜,直至霜雪滿城;而那位從來都隱世避居的晉王殿下更是為了她屢屢出手,終叫世人發現他驚才絕艷之姿,后來卻因她的死而黯然神傷,自此長閉香醍湖畔,永悼伊人。 街巷間的傳聞種種,流傳的版本不一,“俞四娘”這三個字成了故事里的人物,憑添幾許傳奇的神秘色彩。 評談先生手里的三弦琴拉出了一個高調,談唱到了最精彩的地方,酒肆里響起一片唱彩聲。 這酒肆半年前才開張的,不過三個月已經成了云谷里一處熱鬧地方。 據說這酒肆里有三件好東西——酒、醬肘子和老板娘。 兩個姑娘倚在酒肆后廚前的柱子上聽著,聽到這精彩處,綠衣裳的姑娘鼓掌叫了聲“好”,而后轉頭看著旁邊的紅衣姑娘,戲謔道:“你說人家也叫四娘,你也叫四娘,這同名同姓怎么就差了這么多?” 紅衣少女一聽,不樂意了:“怎么就差了?我是臉差了,還是身段差了?你倒是給我說說?昨天隔兩條街的大牛還想給我送頭羊,說是做聘禮要娶我呢?好歹我也算是云谷南門一枝花,你說我哪里差了?” “什么?大牛想娶你?”綠衣姑娘顯然關注錯了重點,“他也想?就他那德性……四娘,你可千萬別答應!” “當然不嫁?!奔t衣少女抬抬下巴,得意道,“一頭羊哪夠?起碼得一百頭羊,我還能考慮考慮?!?/br> “算你有點見識!”綠衣姑娘夸了一句,就聽到酒肆里喧聲大作,比剛才的喝彩聲還大。 她便望去,只看到不過擺了五張方桌的酒館里出來個女子,這女子穿一件緗色裙子,腰間系著條大紅汗巾,纏出水蛇似的玲瓏與胸口鼓脹,再加上她生了雙嫵媚的丹鳳眼與菱角小唇,行走之間款款生媚,眼波如水,顰笑動人。 “老板娘,給我倒酒,快快!”堂上便有人嚷起。 “知道了?!背鰜淼倪@女子軟軟應了聲,胸調是正經八百的官話。 她巡了一輪,給要酒的客人都倒滿了酒,方走到后廚的柱前,對著紅衣少女一撅嘴:“四姑娘,今兒酒的份額又賣完了,這些人還不走,怎么辦?” “賣完了?不肯走就拿水給他添上,酒錢照算?!奔t衣少女不以為意地說著,抬眼看了看自家酒肆堂前掛著的匾額。 酒肆名為飲者樓。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不入圣賢入酒道。 一轉眼,她已出宅一年半,輾轉游歷近一年方到云谷,至今已半年。 ☆、第123章 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