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趁著俞眉遠午后小憩的時間,長寧悄悄溜到別苑西角的和暢堂上找霍錚。 霍錚正在霄煙臺上坐著看書,聽了長寧的話扔下書,問她為何。 “編不下去了。真不明白你是為了什么,母后不是應下替她擇門好親事了,你還非要大費周折安排這些事,若叫阿遠知道了,她……”長寧說了一半閉了嘴。 這幾日,她也算看出來了,阿遠對霍錚有心,雖未明言,但也不大藏,就這短短幾天,都問起霍錚好幾回了。 偏霍錚不讓她告訴阿遠他在別苑的事。 “過些時日我就走了,有些事不定下,我走得不安心?!被翦P淡道。 此去云谷,他不知還能否回來,就算能回來,沒個一年半載都不可能。 一年半載……阿遠今年十五,馬上要十六了,待他回來,她已經十八,早要嫁人了。 他只是希望她嫁得順隧,過平平安安的日子。 “反正我不管了?!遍L寧看著這兩人難過,心里不痛快就撂了擔子,“你人也在這里,有事自己和她說去,老是避而不見算怎么回事?” “我一個外男,插手她的親事,豈不是讓她不痛快?長寧,若是她不自在,這次就算了,過兩天再說吧?!被翦P重新拿起書,低下頭去,“你和她在這里好好玩兩天,也探探她的話,前頭見的人里邊,可有她中意的?!?/br> 長寧見他鐵了心的模樣,又說了兩句,霍錚只是看書,不再回答,她氣得跺了腳,轉身跑了。 霄煙臺終于安靜下來,霍錚卻難再看下手中的書,只盯著紙上蠅字怔怔出神。 過了片刻,耳邊傳來腳步聲。 有人又上了霄煙臺。 “長寧,還有事?”他并不抬頭。 那人上了霄煙臺后就站在最后一級石階的上邊,不再往前走,也不開口。 沉默了一會,霍錚覺得奇怪,略抬起眼。 “阿遠……”他眼前站的人,是俞眉遠。 …… 俞眉遠穿了身半新的衣裳,白底螢草紋的綾襖,緋色小金鯉的百褶裙,長發編成簡單雙掛髻,臉上脂粉未施,清清靜靜,不再是第一天來香醍別苑時的盛妝。 她是跟在長寧身后悄悄來的。每次向長寧問及霍錚時,長寧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她早就懷疑,不想長寧竟憋到今日才去找霍錚。 “是你安排的?”俞眉遠心里窩著團火,見他望來便不客氣開口。 霍錚起身,越過了身前小案,走到她身邊,溫言道:“生氣了?” 她能不生氣嗎? 俞眉遠目光不善地看他,并不作答。 “我只覺得,你自己的親事,由你親自過目才好。你雖向母后求了姻緣自定,但就算是由你自己選擇,你也總要有機會見到并了解,才知是否合心?!被翦P安撫著她。 她額上有些汗,臉頰也泛著紅,想來是剛才在日頭下站了許久。他說著話,俯身到小案上替她倒了杯茶,遞到她面前。 俞眉遠并不領情。 先前他就說過要做她兄長,替她挑個好婆家,她以為只是戲言,不曾想他竟是當真的。 一絲苦意浮上心頭。 “你真這么覺得嗎?”她問他。 “你在坤安殿上說,世間萬好,唯求一心,我只是想助你找到那一顆心?!被翦P將手中玉杯往她眼前又遞了遞。 俞眉遠方接了茶。 多日未見,霍錚似乎瘦了些,身上仍舊是他在昭煜宮時常作的打扮,長發半綰,從容安靜,眼里沒多少起伏,她看不出他的心。 天祭那天驚才絕艷的少年,于大安朝皇城中策馬狂奔的晉王,似乎突然間消失了。 他今日這架式,倒真像她的兄長。 她抿了口茶。 真澀。 “千好萬好,不如你心頭那一好。別人挑來的,終不如你自己來選?!被翦P繼續解釋。 以她的性子,若是進不了她的心,便替她挑了這天底下最好的人,她也不會領情。 “如此,我真要謝謝你,煞費苦心替我安排得如此周全?!彼龑⒉枞厮种?,自顧自席地坐到方案前的榻上。 聽得她語氣緩和,霍錚當她明白了他的用心,便坐回到她對面的榻上。 既然已經揭穿了,他也無謂再遮掩,便道。 “這兩天你所見之人,都是我這幾年在京中交識過的,為人可靠。另外我也派人打探過他們的家世背景,挑的都是家里人口簡單,宅中平和的人選?!?/br> “你費心了?!庇崦歼h笑起。 和平常一樣的笑,甚至還更甜。 霍錚見她似已想通,心中稍安,只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的笑里頭裹著別的情緒,甜美不過粉飾太平的假相。 “若我嫁得如意郎君,這杯謝媒酒……霍錚,你可逃不過?!庇崦歼h笑著道。 “若你出嫁,我送你一份大禮?!被翦P說著,眼卻微低。 那一聲如意郎君,那一句謝媒酒,聽著扎耳。 “那我可不客氣了?!彼?。 他只聽到她的笑聲,卻沒見她目光已怔。 “到時……我與我夫君親自謝你?”她又笑問他,“我親自下廚,給你們備上一桌好菜,可好?你我認識這么久,你還沒嘗過我的手藝吧?我的手藝,可是很好的……” 霍錚忽然間答不上來。僅管做好了送她出嫁的準備,可如今卻連說笑,聽來都刺耳至極。 她出嫁之時,恐怕他已不在京城。 鳳冠霞帔,十里紅妝……他都見不著。會有另一個男人騎馬將她迎回,從此以后,她為那人綰發展眉,這一生與他,不再相逢。 種種假想的畫面,隨她的一言一語,在他腦中閃過。 他的心不可遏制地疼起。 “阿遠……”霍錚打斷了她的話。 不能再聽下去了。 俞眉遠聲音一頓。 “這兩天見的人中,可有你覺得好的?”他忙轉了話題。 “好?你挑的,怎能不好?”俞眉遠歪了歪頭,仔細回憶,“白大人博學多才,棋藝精湛,人也溫和,若能嫁他,琴棋相伴,書畫相隨,日子必是琴瑟和鳴?!?/br> “……”霍錚笑得已有些勉強。 “還有于世子,他風流倜儻,武功不弱,與阿遠恰是同道中人呢,也好弓箭之術。日后策馬共騁倒是阿遠心中所想?!?/br> “是嗎?”霍錚替自己倒茶,茶水倒得不太穩,灑出不少到桌上。 “你小心些?!庇崦歼h探過手攔在了他的手腕下,仍笑著,“再來章家大公子,那就真是個妙人了,野史趣聞張口就來,幽默得很,和他一起……肯定有趣兒?!?/br> 霍錚仰頭似飲酒般喝掉整杯茶,“砰”一聲,他將茶杯擱到桌上。 “阿遠,你只要告訴我,哪個最好?”他不想聽她一個一個評論這些男人。 “哪個最好?”俞眉遠喃了一句,“你說得沒錯,千好萬好,都不如我心頭這一好?;翦P,你可知,我心頭的好是誰?” “是誰?”霍錚的心神與目光均被她抓緊,半點逃離不得。 他終于發現她哪里不對勁了。明明是在談論她的婚嫁,她卻毫無半點羞澀,全然不似待嫁少女,一言一行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 而當她問出這最后一個問題,她臉上方出現了淡淡的羞意。 霍錚的心怦然作響,像要沖出胸膛。 她并沒立刻作答,而是雙手撐著桌子探過身,將臉湊到他眼前。 眼尾輕勾,媚如絲。 吐氣如蘭,拂過他臉頰。 這個大膽的姑娘……她不知自己這模樣,會讓人無法克制么? 她知道。 “是你?!甭暼巛p煙,轉眼消散。 那兩字卻如勾魂之爪,握住他的心臟。 巨大的喜悅與甜蜜席卷而來,滿滿當當塞滿他的胸膛。沒有什么比兩情相悅更加甜蜜的事了,所的痛苦似乎都突然剝離,他滿眼滿心只剩下她。 俞眉遠貓似地俯在桌上,體內的血液好像沸騰燃燒了一般,見他一語不發的模樣,她咬咬唇,索性更加直接。 “千好萬好,都不如我心頭這一好,而我心頭這一好,是你霍錚,你要成全我嗎?” 成全她…… 霍錚藏于寬袖中的手倏爾握緊。 龐大的喜悅與甜蜜過后,是滔天的痛,如燎原之火,頃刻間焚毀所有。 他霍地站起,逃開她的目光與一切背過身去。他的呼吸仍急促,心還在怦怦亂跳,可神思卻已回歸。 俞眉遠眼前失了他的人影,沸火般的感情頓時落空。 “阿遠……”他強抑著開口,聲音喑啞,不復清澈,“對不起?!?/br> 對不起…… 俞眉遠緩緩收回身子,坐到位置上,替自己倒了杯茶。 端茶的手微微顫抖著,她飲下這茶。 茶已冷,又苦又澀又冰。 “霍錚,你不喜歡我?”她問他。 “我……”霍錚聽到她輕輕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失措,所有的話語都堵在胸中,發不出來。 “你沒喜歡我過嗎?一絲一毫都沒動過心?還是你有別的原因?”俞眉遠垂下頭,指尖醮了些茶水,在桌上沒有目的地涂抹著。 “告訴我吧,霍錚,我需要一個答案?!彼淮?,她便又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