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就算俞眉遠出了遠門,他也沒必要這么驚愕吧?又不是以后不回來了! 魏眠曦眼眸卻驟然一睜。 東平府? 她怎會去了東平府? …… “砰——” 將軍府的外書房里,有人將劍重重砸在了案上。 “于平,替我備馬。我要去東平府一趟?!蔽好哧匾贿呎f著,一邊伸手將腦后高束的長發一圈圈盤起,從桌上取了墨簪緊緊穿過。 于平是他的副將。 “東平府?東平府就算是快馬加鞭,這一來一回也要一個來月時間。將軍,如今九王已進了我們的圈套,正是甕中捉鱉的好時機,你這時候走了,誰來主持大局!”于平大驚。 “你來就行?!蔽好哧匦睦镆杨櫦安涣嗽S多。 “我?我不成。這局是將軍您親自布下的,前前后后花了您三年時間,如今已到了最后收網之刻,沒有你不成!”于平按住了他的劍,“將軍,你為何突然要去東平府?” 魏眠曦沉了沉心,只道:“放手?!?/br> “將軍,三思??!這一計若然失敗,叫九王逃了出去,他必然知道是您下的手,日后再想對付他可就難上加難了,且還替您招來一個大敵?!庇谄剿阑畈凰?,“大局為重??!東平府若有別的要事,您交給兄弟們去做就是!” 魏眠曦握劍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承和十年,九王謀逆,趁著大安朝與北疆薩烏開戰之機帶兵圍困兆京。 就是今年。 他被九王追入絕境,九死一生,若非俞眉遠救他,他上輩子早就戰死。 他怎么可能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一次。 這輩子,他自然早做打算。 對付九王的計劃早已布置了三年,若然他此時離開,便極有可能功虧一簣。 可是……他要是不離開…… 阿遠怎么辦? 沉思良久之后,他終于緩緩坐到椅上,平靜道:“于平,帶一隊人替我跑一趟東平府,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把俞家四姑娘給我帶回來?!?/br> “???”于平的驚訝變成了愕然。他不能理解魏眠曦費這么大功夫,甚至不惜親自去東平,只是為了將一個女人帶回來。 “東平府半個多月后,會有大災?!蔽好哧啬缶o眉心,另一手緊握成拳。 東平府,離棗溪只有四十多里路,上輩子棗溪地動,東平府也受了不小影響。 而最可怕的還不止是這場地動,而是緊隨其后的洪災。地動震塌的山石堵了棗溪河道引發水患,棗溪縣與半個東平府都在地動后五日,一夜被淹。 整個棗溪縣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東平府也毀了大半。 他記得他帶軍趕去時,棗溪縣的浮尸順著水漂下,一具接一具,數不勝數。水退之后,屋舍皆毀,滿地的淤泥里都是僵硬的尸體,場面可謂慘不忍睹,就算他們在沙場之上見慣生死,在那樣的天災之下卻也覺得可怕。 大水過后,接著便是疫情。滿地的尸體來不及處理,被水泡后再經陽光一照腐爛潰敗,引發了一場瘟疫。 封城三個月,棗溪縣成了人間地獄。 進去的是人,出來的只有游魂。 無人生還。 …… 對于東平府的這場災禍,俞眉遠并不太清楚,她只知道會有地動發生于棗溪縣。 俞章敏的腳就是在那次地動中傷的,也正因為他傷了腳,因此俞宗翰立時讓人將他帶離棗溪縣回了兆京,而他則留下親自救災。 但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 棗溪地點偏僻,消息閉塞,再加地方官/員有意瞞報,這場災難核清已是半年后的事,死傷數字太大,而大安朝與薩烏開戰在即,這樣的消息更是不能透出,因此這場可怕災禍被輕描淡寫蓋去。 俞眉遠雖是重生而歸,卻并不知道這趟遠行自己要面臨何種局面。 誰都不知道。 ☆、第60章 札記 兆京往西,多崇山峻嶺,氣候潮濕,不像兆京那樣干燥。二月開始下雨,一路上都濕漉漉的,那水汪在心上,讓人心情低沉。 這一段路難行且遠,中間沒有城鎮歇腳,俞眉遠只能悶在馬車上。她倒也不計較,夜晚悄悄地運氣行功修練《歸海經》,白天里光線充足時便在裁小的紙上寫寫畫畫,將這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都細細描繪,以文字記錄,又輔以墨畫為存,編成札記。她的筆墨利落,所繪之畫雖只是墨筆簡勾,卻形韻皆備,將每個地方的景致風貌都描摹而出;她的筆跡方圓兼備、古拙大氣,竟有些沙場點兵的規整氣勢,再加上她以白話行文,讀來毫無艱澀之意,只取各處逸聞趣事,仿如有人在娓娓道來似的,再輔以各地風貌墨畫,竟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在外趕路遠行,他們并沒別的娛樂,短暫的歇息時間里俞章敏見她寫寫畫畫就有些好奇,便借了她的手稿用以打發時間,豈料一閱之下便丟不開手,日日追著她要新的札記。他這舉動像會感染人般,大抵也是行路太過無趣之故,一行人竟漸漸開始傳閱俞眉遠的札記,便是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看了,也直贊這札記全然不似出自閨閣女子之手。 到了最后,這札記傳到俞宗翰手中,他仔細翻閱后沉默良久,只長嘆一聲,并無他話。 對這些,俞眉遠全然不管,她只做她想做的事。行川過水,看遍萬華,再撰寫游記,繪制各地風貌墨畫,是她兩世夙愿。上輩子她嫁進魏家十二年,日夜困于后宅,最想做的事就是離開,只是可惜她被毒侵rou蝕骨,失去了離開的力氣。魏眠曦又不懂她,十二年夫妻,他從沒了解過她,也不屑去了解。他以為她只是眷戀少年將軍溫柔英挺的少女,貪求將軍府夫人這看似高貴的頭銜,卻不知這一切于她毫無意義。她愛他嫁他,只是慕他英雄氣節,期待著未來有一日能與他攜手并肩、風雨同行,而不是用余生走完一段畫地為牢的愛情。 可他不懂。 不過如今再看,縱然他魏眠曦千般不好,倒有一樣好處,她是因他而得。 初嫁魏府,魏眠曦待她極冷,那她只當自己脾氣犟,不解溫柔,所以惹得他不喜,因而她學著克制自己的脾氣,也為他學了琴棋書畫,倒養出了她除弓術以外新的喜好。 書與畫。 她練了十二年的書畫。 而這段過往,成就了如今的她。 她從不覺得自己的那些付出是癡傻的。 為了一個人努力變得更好,最起碼在求而不得的時候她可以很堅定地告訴自己,他不愛她,不是因為她不夠好,而是因為他魏眠曦眼睛瞎了。 她什么都可以丟,只有信仰與驕傲不能丟。 而她的信仰,就是她自己。 過去這樣,現在亦如是。 …… 出了二月,雨暫歇,樹梢已露出一點嫩翠。 整整一個半月的跋涉,俞眉遠終于到了東平府。 東平府的知府柳源山親自來迎接他們,又在東平最好的酒館里備下上好席面預備為他們接風洗塵,豈料俞宗翰并不領情,只囑咐了俞章敏送俞眉遠回住的地方,他自己則去了府衙與柳源山商議此行的一些要務。 俞眉遠的落腳之處在與東平府府衙一墻之隔的順安館。這順安館是東平府專門用以接待各處來官與貴賓的行館,只是東平地窮,雖掛著行館的名頭,地方卻不大,只不過是處普通的三進宅子,白墻灰瓦,是北邊的古樸風格,與兆京的繁華并不相同。 宅子太小,馬車只能停在門口。 青嬈扶著俞眉遠下了車后,便領著曇歡開始整理行李,那邊俞章敏也領著小廝與護院往地上卸行李。 俞眉遠在宅里走了幾步,覺得有些奇怪,便問俞章敏。 “哥,他們怎么不卸行李?” 俞眉遠很早就發現這一路行來,俞宗翰帶的人雖都穿著俞府的家仆衣著,但很明顯這里面真正為俞府家仆的只有不到五人,剩下的那些人不論從眼神表情還是行事作風來看,都與長年看宅護院的俞府家仆不同,平日里吃飯閑談也都湊不到一塊兒,而俞宗翰待他們的態度也與普通家仆不一樣,很是客氣尊重,尤其是邵信已。 她問的就是這些人。 如今這些人并沒隨俞宗翰去府衙,而是來了順安館。他們到了后也不往下卸行李,依舊讓裝行李的馬車停在門口,他們則各自尋事,譬如往水囊里灌水,尋馬草喂食馬兒,打聽哪里有干糧可買…… 看這模樣,他們不像是要住下,倒像是還要趕路。 “我也不知道。父親沒有交代過?!庇嵴旅魮u頭。這還是他頭一次跟俞宗翰出這么遠的門,想來父親也是存了磨礪的意思,只是他沒有得到父親的任何交代,心里也正有些惑然。 “大公子,四姑娘?!庇嶙诤驳哪涣派坌乓驯緛碚c人說話,見到俞眉遠不斷望來的目光,便含笑而來,朝兩人作揖打了招呼。 俞章敏和俞眉遠也忙回了禮。 “四姑娘,你們人手可夠?需要我們兄弟搭把手嗎?”邵信已笑道,他年紀不大,三十開外,蓄了把美髯,目光里總是閃著精明銳色。 “不勞煩先生了,這些事我們自己可以的?!庇嵴旅糁肋@是極得父親信任的幕僚,身邊這群人又神神秘秘,他便不想煩他們幫忙。 “公子不必客氣……”邵信已正要再勸,那邊忽然傳來響雷般的聲音。 “唉呀,你們說話文謅謅的,聽得老子難受。你們帶的人身無四兩rou,這要卸到猴年馬月去,里頭還有兩個小丫頭!”說話這人是個人高馬大的壯漢,頭發沖天扎起,面容兇悍,笑得卻和善,他一邊說著,一邊搖著頭看青嬈與曇歡兩人,“這不成啊,四姑娘,你們都是嬌滴滴的姑娘家,這些粗活就交給我們好了。要不要幫忙,你說一聲,錢老六我馬上幫你?!?/br> 雖然一路上他們并沒怎么接觸,但他們看了俞眉遠的札記,又有邵信已不斷夸獎,再加上不管如何辛苦始終沒人聽到俞眉遠抱怨半聲,是以錢老六幾人對俞眉遠的印象不錯。 畢竟還是個嬌弱的小姑娘,能如此行事已屬難得。 俞章敏還要推拒,那邊俞眉遠卻提前開口了:“既如此,阿遠多謝邵先生與錢大哥好意,勞煩幾位給我兩個丫頭搭把手,過兩日我請諸位吃酒?!?/br> 她說著本想曲膝行禮,想了想又改作抱拳一揖。 “這就對了,在外行走,哪來那么多客套,無非就是你幫我我幫你,四姑娘這脾氣我喜歡?!卞X老六一咧嘴,高呼了聲,“兄弟們,來搭把手?!?/br> 幾個正坐在院子里的人聽了這聲音就涌了過來,爽快地湊到馬車旁邊,替青嬈和曇歡往下卸東西。青嬈給嚇了一跳,忙退到旁邊,倒是曇歡不慌不忙地站著,指揮起這些人干活。 俞眉遠看得笑起。 這些人手腳有力,動作迅速,沒多久就將行李全從馬車上卸下。 “四姑娘,要搬到哪間房?”錢老六一個人抱著個大箱子,沖她吼道。 竟是還打算替她將東西搬進屋里。 俞章敏聞言忙拉俞眉遠的手,想阻止她。 俞眉遠卻笑回:“最里面的西廂房正屋,勞煩錢大哥了?!?/br> “不客氣。走了,兄弟們?!卞X老六便領在前頭,邁步而去。 俞章敏卻皺了眉頭:“阿遠,你是個姑娘家,那是你的房間,怎好讓男人進去?這要是傳了出去,于你閨名有損?!?/br> “大哥,我知道你為我好。但這里不是俞府,沒有那么規矩束縛著。出來行走,何必總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再說了,這一路上我們不都同行同吃,若沒有錢大哥幾人護我們安全,我們怎能平安到東平?!庇崦歼h一掌輕拍上俞章敏的胸口,末了又加了句,“我記得你以前最羨慕能行走江湖的,還想做個少年俠士,如今大了怎么反倒迂腐起來。江湖兒女,哪里在意這些?!?/br> 俞章敏被她說得又是氣又是笑,只好無奈道:“就你最記得小時候的事!心思不放在正經東西上,倒對這些下了功夫!” 雖有蕙夫人與俞眉安這兩個棒槌在,但俞章敏待俞眉遠仍舊是好的,這大抵是因為他一直長在外院,不怎么往后宅去的緣故。俞宗翰對俞章敏的教養倒是下了一番功夫,教得他心正志高。 “哈哈,四姑娘倒真是個女中豪杰,有機會邵某定要喝姑娘請的這杯酒?!鄙坌乓选肮贝笮ζ饋?。 “先生過獎了。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晚飯還沒吃吧,我讓人收拾幾道菜出來。先生那日講的懸壁石棺的故事,可還沒講完呢!”俞眉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