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俞眉遠可不像是那么蠢的人。 惠夫人不動聲色地看了眼丁氏,后者正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 “到底是誰做的,有那么重要嗎?重要的是,我們能從這里頭得到什么?!?/br> 俞眉安不懂。 “你也大了,該長點心。四丫頭是個好用的人,不過越好用的人也越難掌握,你不折折她的性子,她便不知天高地厚。這事兒老太太不管,何氏和她有宿怨,她若想救人,只能來求我。我就要她來求我,她求我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慢慢兒的,就靠過來了?!?/br> “娘,那你是要幫她?”俞眉遠只聽出這一件事來。 “幫,但不能全幫。周素馨要罰,不過罰一條命還是罰一身rou,那是我說得算。這人一定要走,她身邊可用之人越少,日后對咱們的依賴就越大,我要她身邊無一可用之人?!被莘蛉藫崃藫崤畠旱陌l,目光愛憐不已。 這么些年,她總想讓俞眉遠歸到她這里,不過那丫頭滑不溜手,幾次三番混了過去,她顧著后宅眾人,精力也委實有限,如今俞眉遠年紀漸大,再不敲打便晚了,她不能再松手。 “可是娘你想要用她,卻又罰了那賤婢,不怕她怨咱們?”俞眉遠疑惑不解。 “她要怨,也怨不到咱們頭上,那刀子是誰伸出去的,可不是我們……”惠夫人說著端起案上茶碗,朝丁氏緩道,“讓四丫頭進來吧?!?/br> 已經讓俞眉遠站了三天,也差不多了。 “是?!倍∈蠎暥?。 …… “砰——” 瑩白的手狠狠拍上房中的紅酸枝桌面,震得桌上杯盞齊動。 “二姨娘,仔細手疼?!迸赃叺难绢^見了立時上前捧起那手。 “哼?!焙问虾藓薜刈揭紊?。 小丫頭忙給她揉著手,不解道:“二姨娘作什么發這么大脾氣?四姑娘屋里的周mama不是讓姨娘給發作了?這么大的罪,她就是想脫身也不能了。四姑娘去了條臂膀,過了年又要打發兩個丫頭嫁出去,那屋里都是新人,還不是任人搓揉?正遂了二姨娘的意,解了您的恨?!?/br> “解恨?都讓人當槍使了,還解什么恨?”何氏氣得銀牙暗咬,柳眉倒豎。 頭兩天有人偷著來告發周素馨私出府之事,她還暗自得意終于叫她揪住俞眉遠那院里的錯處了,只消拿了周素馨,尋個法子或攆去他處或關個幾天,那里少了主事的老人,俞眉遠一個半大的姑娘能翻出什么浪去,她要想擺布那院里丫環就容易多了。誰知人倒是抓著了,卻又牽出什么巫咒禍事來,小事化大,倒引來滿府注意。這幾日她也醒過神來,自己這是讓人當槍使了,倒給了那院的人一個機會,叫她拉攏俞眉遠。 “唉,二姨娘,要我說,甭管當不當槍,關鍵是咱們的目的也達到了,送走那周素馨,四姑娘院里就是那有縫兒的蛋,咱們要想把青嬈送到二老爺手里才方便些。二老爺可遣人催過幾回了,若是再不成事,就要收回銀錢……” 何氏聞言瞪了丫頭一眼,那丫頭忙低下頭,不敢再言。 她便絞起手里的帕子,暗自思忖起來。這小丫頭說得也沒錯,當務之急就是將人給俞宗耀送去。她收了俞宗耀三百兩銀子,事卻還沒給他辦成,他已不耐煩了,若再不成只怕要向她討銀兩。 可那三百兩銀子……一半已經送回她娘家交給她母親,另一半拿出去放了印子錢,如今她去哪里找三百兩銀子來還? 可恨俞府雖大,卻是個無底窟窿,她管家開始不僅沒撈到什么好處,倒賠了不少進去,再攤上她有個不濟的娘家,幫不上忙還要她倒貼,一來二回她這幾年竟沒攢下什么體己。也難怪孫嘉惠肯放權給她,只怕早就料到這些了,等著看她笑話。 如此想著,她便又咬緊牙。 青嬈那事,無論如何要辦成。 …… 雨還在下,慶安堂院里那叢藍田碧玉掛滿水珠,時日近冬,花的暖棚搭了一半,正支好了木頭骨架。 杜老太太站在廊下,穿著厚厚的襖裙,遠遠看那叢藍田碧玉。 昏濁的目光飄得有些遠,她捻著手里的佛珠,口中絮絮念著不知哪篇經文,等念過一段,她忽轉了頭,朝桑南問道:“那丫頭,今天來過沒有?” “一早就來過了,我按您的吩咐,只說您在南華山著了風,犯了頭痛,不見人,把她打發了?!鄙D仙锨耙徊?,扶住她的手。 “那丫頭怪可憐的,怕過了這事該和我生分了?!崩咸珖@了一聲,轉身緩步回屋。 “老太太心善。四姑娘若真的孝順您,必然也懂您的難處,這事還得惠夫人松口才算,求您不如求她;若她為這與您生分,那就是您白疼她一場了?!鄙D显谒厔裎恐?。 “罷了,隨她們……鬧去吧?!崩咸活w顆地數過佛珠,看了桑南一眼,掀簾進屋,邊走邊說起另一事。 “陳慧如今病重,又有些癔癥,你可要著人好好照顧。她與我主仆一場,又情同姐妹,切不可怠慢了?!?/br> …… 雨小了些,屋檐上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積水,已連成不線。 “什么?你要將她攆出府去?”惠夫人直起身子,有些訝異地看堂下站的俞眉遠。 她一直以為俞眉遠這幾天求見杜老太太和自己,是為了將周素馨留下之事,卻不料她竟要將周素馨逐出府去。 俞眉遠曲膝行禮未起,仍躬著身,聞言只道:“是,惠夫人。周mama做出那種事,被人贓并獲,我也沒臉再留下她。且這事關乎我母親清譽,現在外人皆道她因是我母親陪嫁丫頭,因嫉妒惠夫人,才犯下這替主出頭的罪來,我是不敢再留著她了?!?/br> “可她在俞府呆了十多年,現在年紀漸大,你讓她這樣出去了如何討生?我原想著將她打發到莊子上也就是了,也犯不著攆出府去?!被莘蛉擞H自上前扶了她起身,一邊嘆著,一邊示意丫頭看茶。 “夫人仁慈,若是別人家,下人犯了這樣大的罪,一頓狠打逃不掉,恐怕還有性命之虞,如今只是將她逐出府去,沒要了她的命,已是我們家寬厚了?!庇崦歼h挑了聲調,恨道。 她順勢站起,被惠夫人牽到羅漢榻前,臉上怒氣如霜。 從南華山回來已有三天,俞眉遠也被晾了三天,她病體初愈,臉色還發白,人也顯得憔悴,想是又被周素馨的事煩惱著,看起來倒讓人心疼。 “那是你母親的陪嫁丫頭,從小帶大你,再者論,這事也不知是不是遭人陷害……”惠夫人搖搖頭,溫聲又勸她。 “就因為她是我母親的陪嫁丫頭,又是我跟前第一信任的人,所以她做下這樣的事,才敗壞了我母親清譽,也連累得我被人詬病。如今老太太不肯見我,家里上上下下都背后議論我,讓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如何做人?”俞眉遠說著抬頭拭了拭眼,強硬道,“我是不管的,這人定要逐出府去,免得我再被牽連。再一重,我也不想因為這事與惠夫人和大哥生了間隙,惠夫人你要信我,這事與我一點干系都沒有?!?/br> “傻丫頭,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一個小孩子,如何知道那些骯臟東西,別多想了。我待你一直都與阿安一樣,視作親生?!被莘蛉藦难绢^手里接過溫茶,塞入她手中。 說來說去,她無非是怕自己被周素馨連累,在家里站不住腳,便急著劃清界限。 平時里看她對待下人倒像個有義的主子,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做做面上功夫,一旦出了事,保住自己才最最要緊。 既然自私怕死,拿捏起來也更容易些。 “夫人慈悲,是我們這些做女兒的福氣?!庇崦歼h低了頭,摩挲著手里的茶盞,輕道。 “罷了,既如此,就依你所言吧。若不將她逐出,怕你心里也不安生?!被莘蛉私K于點下了頭。 俞眉遠將茶一放,又是躬身一禮,又泣又喜道:“謝惠夫人饒她一命。阿遠……阿遠還有一事相求?!?/br> “何事?”惠夫人托她起來。 “我……我想再見她一面,告個別,以全我和她這場主仆之情?!庇崦歼h說著眼一紅,豆大的淚水撲簌落下。 雖是要逐走周素馨,但這心里還是不舍的,果然是個孩子,尚不沉穩。 “我的兒,苦了你了?!被莘蛉藝@了一聲,命人帶她去見周素馨。 …… 黑房門上的鐵鏈被人一圈一圈取下,門栓松開,門“咿呀”打開。 “行了,你們好生說著話?!笨词睾诜康钠蛬D粗喝一聲。 旁邊的青嬈忙上前往前頭一指,道:“辛苦mama了,我們姑娘帶了些好酒好rou,請諸位痛快一番?!?/br> 前頭“曇歡”正從手里挽的食盒中一樣樣往外頭掏菜。 那仆婦斜睨一眼,想著前幾日收了她們銀錢,如今她們又上道,雖知她們要說體己話,卻也不多為難,只道:“說快一點!” “是是,多謝mama!”青嬈陪笑點頭。 那廂,俞眉遠已踏進黑房。 門雖已開打,黑房里光線仍舊不佳,房里空蕩蕩的,充斥著一股霉酸味兒。 周素馨曲膝縮在角落里,聽見聲音也不動。 俞眉遠心里一疼。這黑房中不見一絲光線,人進了里面就像永墮暗夜般,再也沒了晝夜之分,在這里頭雖無酷刑,于精神而言卻是另一重折磨。 “周mama,是我?!彼龁玖艘宦?。 周素馨震了震,這才抬頭,看著門口淺光里站著的人,疑似夢中。 俞眉遠望去,周素馨衣裳凌亂,常年梳得規整的頭發散亂不堪,恍惚間竟讓她想起上輩子在魏家時發了瘋的周素馨。 她鼻頭酸澀,淚水幾乎落下,卻生生忍住。 “姑娘……是你嗎?”周素馨遲緩地站起,聲音沙啞。 “是我。我來晚了,讓你受苦了?!庇崦歼h快步沖上前,抱住了她,將頭埋進她懷里。 “姑娘,你信我,我沒做那事,有人要害我們哪……你千萬要小心?!敝芩剀盎厥直Ьo她,哽咽開口。 “周mama,別說了,這些事我都知道。我今天來看你,也不是為了這件事?!庇崦歼h抬頭,打斷了她的話,“巫咒一事不能善了……” “姑娘,你顧好自己便行,不用管我?!敝芩剀耙巡碌浇Y果,并無驚訝,只不舍地摸著俞眉遠的頭發。 “不,不是保不了你,是我不想保你?!庇崦歼h壓低了聲音道。 周素馨一愣,不解何意。 “周mama,我長話短說。先問你幾件事,我娘在外頭給我留的產業和印信都在你手里藏著吧?”俞眉遠說著,目光卻緊望門口,耳朵豎起聽著四周異響。 “姑娘?你……你怎么知道?”周素馨不由驚道。 “應該有兩處莊子,三處鋪面。莊子在城南西源山和城北崇河邊各一處;鋪面在鶴頸、雁乙、西錢三街各一,一處是酒樓,喚作回賓閣;一處是綢緞莊,喚作袖舞坊;最后這一處,乃是奇物閣,對嗎?” 聽俞眉遠細數這幾個隱秘產業,周素馨驚愕得忘記了身處何地。 “你別管我怎么知道的,只告訴我我有沒說錯?”俞眉遠問她。 過了八年,她的記憶也不知有沒出錯。 “沒……姑娘,這些產業夫人交到我手里時便叮囑過,你未長成出嫁,我不能告訴你,以防惹禍上身,所以我才……” “我知道,你不用解釋?!庇崦歼h心里有數,這些東西上輩子也是她嫁到魏府之后,周素馨才一點點交到她手上的。 “你……”周素馨已驚得不知要說什么。 俞眉遠將神色一正,目光落回她身上,沉沉開口。 “周mama,時間不多,我說你聽。接下去我的話,你都好好記著?!?/br> “好?!?/br> “最多三年,我必會離開俞家?!?/br> ☆、第44章 一眼 黑房幽暗,唯一的光源自門口掃來,打在俞眉遠的臉上,少女的稚氣陡然間一掃而空,那些光線便像是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幽幽燒著,從她眼中迸射而出。 上輩子她是到嫁人之后方才從周素馨口中得知,她母親徐言娘給她偷偷留了一份私產。私產共兩處莊子和三間鋪面,都記在徐言娘名下,以她的印信為證。 徐言娘嫁給俞宗翰為妻數年,替他籌謀打算,從無私心,不惜將自己的嫁妝都填了進去,直到孫嘉惠進門,而她又懷上俞眉遠,這才冷了心思只為女兒謀劃。好在徐家世代從商,徐言娘雖無大才,于經商一道卻頗有天賦,這私產就是她后來偷偷置辦下的。她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又恐人覬覦這點私產,便全力隱瞞,故縱然收益頗豐,她們住在揚平莊時也不敢露出半點跡象,一應生活之需不過堪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