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費渡卻只在一開始的時候,態度良好地問了一次,之后就不再提起了。 就好像…… 就好像他對自己被調查這件事一點也不焦慮,好像他心里知道,某個時機一到,他就一定會平安無事地被放出去,他說的話,都只是為了符合眼前的場景角色背的應景臺詞。 離開的調查員并沒有放心,默默打開了監控,看著費渡。 費渡就著一個非常放松的坐姿,大喇喇地靠坐在那玩手機,理都不理頭頂的鏡頭,透過鏡頭,監控前的人甚至能看見他屏幕上的字。 費渡就跟普通的年輕人一樣,手機功能過多,繁忙得不行——他發朋友圈、回復關機幾天接到的留言,期間又有好幾個人得知他在線后開始給他發私信,費渡同一時間大概跟五六個人同步交流,一會報平安,一會讓人給他從國外帶東西,一會又很不安分地東撩西逗,居然這樣都沒聊串線,花花公子技能專業八級。 調查員聽了幾句——剛開始是不知誰把費渡哄高興了,他笑瞇瞇地對電話那邊的人來了一句語音:“真的嗎?我沒去你們這么遺憾???那可怎么好,要不給你們每個人的旅費報銷額度再提兩萬好了,不走公司賬,我請客,都玩開心一點?!?/br> 這聽起來這好像是公司組織員工旅游,按照這個額度看,恐怕還是國外豪華游,調查員漫不經心地想,有點心酸——他們報銷個餐費都得跑一打手續,少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報銷額度一人漲了兩萬。 又過了一會,從監控里可以看見,費渡手機上有個備注為“哲學家”的好友給他發了一條微信:“費爺!你偷稅漏稅了多少錢??!怎么關進去這么長時間!” 費渡被帶走調查的時候,對外宣稱的理由就是配合調查旗下一家子公司的經濟問題,并沒有提別的。 費渡還沒回,那個“哲學家”又連續發了好幾條:“你都沒見到兄弟我最后一面!我被我爸發配到蠻夷之地了!” 此人大概只會用感嘆號一個標點,一直在咆哮。 費渡看完一臉幸災樂禍,給人發語音說:“你爸終于受不了你這敗家子了?” 調查員嘆了口氣,看來這是他的某個狐朋狗友,被父母教訓了來訴苦。他切了監控屏幕——感覺再聽下去也沒什么意義,費渡純屬打發時間。費渡又不瞎,當然知道有監控在拍他,想來也不會蠢得自己交代什么。 監控器下,費渡拿起手機,聽“哲學家”發的語音信息。 男人的聲音仿佛從一個十分嘈雜的環境里傳來,說話跟打字一樣,自帶感嘆號:“你猜怎么著,我居然在家被一杯水放倒了,今天一睜眼,還他媽以為是自己喝斷片了,結果起來一看,我日,這是哪?我居然到了大洋彼岸你知道嗎!跟張婷一起,連夜走的!你說我爸是不是更年期?是不是有??!我現在手機連信號都沒有,在一家飯店廁所里,蹭人家店里的wifi用!” 費渡好似漫不經心地問:“你在廁所蹭wifi,味道怎么樣?” “哲學家”說:“滾!我爸派人盯著我,走哪盯哪,根本不讓我跟別人聯系,還不給我換電話卡,逼得我只能鉆廁所!” 費渡笑了起來。 “我今天是專門給你當消遣來的是吧——費爺,說真的,我現在就是擔心我們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聽見過風聲嗎?” 費渡面不改色:“沒聽說,能有什么事?我看有事的是你吧,你最近是不是又惹什么事了?” “沒有??!” 費渡:“就你那尿性,惹完自己也不知道?!?/br> “這倒是?!薄罢軐W家”居然自己還承認了,隨后他哀叫一聲,“可是死也讓我死個明白啊――就算讓我卷鋪蓋滾蛋,也總得給我留點時間和兄弟們告個別吧?還有你也是,大半年也不知道上哪個妖精的盤絲洞里樂不思蜀了,人影都撈不著!” 費渡聽了“盤絲洞”這個形容,不知想起什么,忍俊不禁地笑了一會,隨后他說:“對了,你現在在哪?” “哲學家”報了個國家和地名。 “這么巧?”費渡的“驚訝”十分逼真,“我手下一幫人正好在那邊休年假,應該是跟你前后腳到的,你要是實在悶得慌,就找他們玩幾天去,權當我親自送你了?!?/br> “哲學家”聽完,頓時罵了一句:“不早說,快給我個聯系方式,苗苗也來了嗎――你丫招個助理都是大美女,天天環肥燕瘦圍著你一個人,太他媽混賬了!”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異國他鄉的張東來捏著鼻子,在廁所等了片刻,費渡很快傳給他一張微信名片,只說這是領隊,張東來興沖沖地去加,對方很快通過了驗證,并且十分客氣地給他發了個打招呼的笑臉:“張總您好,費總說讓我照顧好您,有什么事您吩咐?!?/br> 對方的頭像是個頭戴蝴蝶結的小兔子,雖然沒有發語音,但說話的語氣一看就是活潑可愛的年輕女孩,張東來一邊流著哈喇子猜這是費渡公司里的哪個美女,一邊興致勃勃地跟人聊起sao來,連費渡也不愿意搭理了。 正這時,門口傳來敲門聲,一個跟著張東來的人可能是覺得他在里面待的時間太長了,特意過來敲門:“張經理,您好了嗎?” “干什么!”張東來不勝其煩地沖他嚷,“拉屎也催,讓不讓人好好拉了?” 這時,他手機震了一下,張東來低頭一看,對方發來了一張合影,幾個頗為眼熟的漂亮女孩嘻嘻哈哈地摟成一團,沖著鏡頭笑靨如花,簡直好像一道光,照亮了張東來苦悶的心。 蝴蝶結兔子說:“我們把酒店的游泳池包下來了,打算開個泳衣趴,你來嗎?” 張東來腦子一熱:“砸鍋賣鐵也去!” 費渡的朋友圈里提示信息更新,他翻開看了一眼,一個蝴蝶結兔頭像的好友發了一條狀態:“美人們好好打扮,晚上有神秘嘉賓喲!” 費渡低頭的時候,臉上的笑意就好像潮水似的退去,他關上頁面,看見手機上的日歷,臘月二十八。 他輕輕地閉了一下眼,無聲嘆了口氣。 市局審訊室里,楊欣已經一言不發地枯坐了一整天,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任憑別人勸她、罵她,甚至有情緒失控的刑警紅著眼跳起來想揍她。 忽然,審訊室的門再一次打開,楊欣神色陰郁地抬起眼,跟進來的郎喬對視了一眼——郎喬就是差點動手打她的那位,中途被同事拉住了。郎喬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卻沒進來,她先是回手別住門,對身后的人說:“慢點,這門有點窄,你當心別碰了?!?/br> 接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楊欣看清了她身后的人,僵硬的臉上終于露出掩不住的錯愕——輪椅在郎喬的幫助下吃力地把自己塞進門里,居然是本該在醫院躺著的陶然帶傷回來了! 住院的滋味顯然不怎么好受,陶然瘦了不少,兩頰凹陷下去,這讓他柔和的面部線條多了幾分凌厲。 “欣欣,”陶然看了她一會,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打死我都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在這跟你說話?!?/br> 楊欣本以為自己是鐵石心腸,然而看見陶然的一瞬間,她的人心就不合時宜地露了面,頃刻間叫人潰不成軍。 這么多年,不管她媽怎么冷面以對,陶然永遠不計較什么,他像個脾氣好過了頭的大哥哥,溫暖細心到有些瑣碎,有時候她在學校里,隨手在網上發幾句牢sao,往往隔天就會有包裹寄來——搶不到的門票、遍尋不著的絕版書、想吃又沒地方買的小零食……陶然被借調,到她學校所在的城市出差,辦完公事以后第一時間就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學??此?。 甚至有同學開玩笑說她有個異地戀的模范男朋友,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態,并沒有反駁。 陶然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吊著石膏的手臂:“那天如果是我,你也會開槍打我嗎?” 楊欣的眼圈倏地紅了,張了張嘴,下意識地搖頭。 “我寧可你打的是我,”陶然輕輕地說,“師父走的這些年,我本來應該照顧好你們,可是我居然一直不知道你心里有多少委屈,我做得不到位,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師父,活該吃顆槍子?!?/br> 楊欣的眼淚決堤似的滾下來:“陶然哥……” 陶然抿了一下嘴唇:“可是小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他媽和他jiejie都來了,現在就在樓下,我老遠看見,趕緊讓小喬推著我走側門,躲開她們……” 楊欣顫抖地吸了口氣,雙手抱住頭,手銬“嘩啦”作響。 陶然喉嚨微動:“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們說?!?/br> “我不是故意的?!睏钚辣罎⑺频暮窟罂奁饋?,“我不是故意的……” 駱聞舟把車停在路邊,等著費渡出來,同時聽見電話里郎喬跟他匯報:“楊欣說那個倉庫是他們一處據點,他們本打算在那逗留一天,去見‘老師’的。那天他們反應那么激烈,是因為之前接到了一個自己人的電話,說倉庫地點已經被叛徒出賣?!?/br> 駱聞舟余光瞥見費渡走了出來,一邊推開車門下了車,一邊對郎喬說:“她說沒說為什么要激烈拒捕?” “說了,她說張局……張春久,就是害死老楊和顧釗的人,警察隊伍里都是他的人,一定會利用警察替他滅口,往‘老師’身上潑臟水。她還說不是想傷害小武,當時只是想嚇唬他,讓他放開朱鳳……她沒碰過槍,沒想到后坐力那么大,子彈跑了……” 這時,幾個調查員護送費渡出來,費渡一攏大衣,突然叫住他們:“唔……其實我還想問一下,潘老師到底怎么樣了?” 調查員腳步一頓。 費渡說:“不好意思,有點多嘴了——雖然我就上了一個學期的課,他也畢竟是我老師,潘老師的夫人對我也一直很好,您要是不方便說就算了,因為您問過我七月三十一號那天發生過什么,我突然想起來,那天我車禍之前本來是打算去見他夫人的……” 調查員神色一閃,若有所思片刻,盯著費渡說:“你沒去成的那次,有一個至今沒找到的重大嫌疑人上門見過他?!?/br> 費渡先是一愣,隨后,調查員發現,這個頗為寵辱不驚的年輕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突然變了。 第164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五) “不可能?!辟M渡很快在調查員面前收斂了失控的表情。 調查員不錯眼珠地觀察著他。 “不可能,”費渡又重復了一遍,“潘老師的夫人曾經為我做過多年的心理輔導,他們夫妻兩個都是很正派的人?!?/br> 調查員心里一動,有意想讓他多說一點:“也許是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呢?!?/br> “如果他當年和出賣同事的人有關系,他就不會辭職去學校里教書,以潘老師的資歷,留在市局,現在職位不會低,任何信息都能第一時間拿到。他在學校里能接觸到什么?任何材料,在我們提出調閱申請之后,都必須走齊手續才能拿到,至少需要五個人簽名批準,最高到陸局那里,這未免也太麻煩了?!?/br> “但這是潘云騰親口承認過的,不用質疑,”調查員又試探了一句,“也許他是在離開市局之后才和嫌疑人聯系上的,也許他是被人蒙蔽了?!?/br> 費渡皺起眉:“您的意思是說,真正的罪魁禍首把他做過的事栽贓給別人,騙潘老師相信他,再利用潘老師達到自己的目的?” 調查員沒有正面回答費渡的問題,只是淡淡地說:“這些都有可能?!?/br> 總體而言,目前的證據還是指向范思遠,畢竟他當年殺人潛逃是不爭的事實,而費渡和潘云騰也同時證實了范思遠并沒有死的事實??墒菍τ谡{查組來說,蘇程和費承宇的失蹤,讓這些事越發迷霧重重了起來。 “潘老師是當過刑警的,刑警最講證據,而且會對邏輯的嚴密性吹毛求疵,”費渡說,“他不會那么容易被人蒙蔽的?!?/br> 調查員原本指望再從費渡嘴里聽見點有價值的信息,聽到最后,發現他的依據全都是自己的揣測,不由得有些失望,于是敷衍地沖他笑了一下:“你可能沒有那么了解他——費總,接你的車來了?!?/br> “他吹毛求疵這一點我還是了解的,不瞞您說,我剛開機,就有不少師兄跟我打聽潘老師的情況,有因為一篇論文被他折磨了好幾個學期的,好不容易快有成績了,又出這事?!辟M渡沖他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耽誤您時間?!?/br> 他說著,十分彬彬有禮地倒退了幾步,這才轉身走向駱聞舟。 調查員目送他上車,心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想:“費渡方才和別人交流過潘云騰的事么?他們說什么了?” 回去或許應該把費渡這大半天玩手機的監控調出來好好梳理一下。 駱聞舟見費渡和調查員站在門口說話,就沒過去,面色沉靜地在車門前等著,大概是接連幾天顛沛流離休息不好,他這會忽然有點恍惚,好像視野不斷收窄、再收窄,最后只剩下一人高、一人寬——約莫能裝一個嚴絲合縫的費渡,纏在他身上,一寸一寸收縮。 然而光天化日之下,調查員的目光又猶如探照燈,駱聞舟當然也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陸嘉臨走的時候把費渡手下一幫人的聯系方式給了他,此時街角、馬路對面、附近停車場,甚至匆匆騎著電動三輪從旁邊過去的“小販”都是自己人——駱聞舟實在不便在眾目睽睽下做什么不當舉動,因此他只是克制地拉開車門,輕輕地扶了一下費渡的肩,手落在那人身上,他懸掛多日的心“噗通”一聲落回胸口,駱聞舟不動聲色地吐出口氣。 費渡的目光跟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碰,低聲說:“我來開車?!?/br> 駱聞舟沒吭聲,一言不發地點點頭,沒看見費渡本人的時候,他好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尼古丁和焦慮就是他的興奮劑,讓他能在同一時間處理無數信息,能不眠不休,不分晨昏晝夜的到處奔波。 可是這時,壓抑的悲憤與無邊的疲憊忽然變本加厲地涌上來,一股腦地把他淹沒在里面,駱聞舟腦子里一片空白地被費渡塞進副駕駛,低聲說:“昨天找到了他們一處據點,抓住了朱鳳和楊欣,還有那個接觸過你的司機。那些人拘捕,小武……小武……” 他說到這,好像忘詞了似的重復了幾遍。 費渡一頓,伸手蓋住他的眼睛:“辛苦了?!?/br> 駱聞舟隨著他的動作閉上眼,費渡的目光往四下一瞥,隨后飛快地傾身在他嘴角啄了一下:“你先休息一會,有事我叫你?!?/br> 駱聞舟一言不發地靠在椅背上,蓋在他眼睛上的手隨即離開,他心里立刻又十分不踏實起來,不依不饒地伸長胳膊,搭在費渡身上。 他不知是什么時候迷糊過去的,隨即又被自己的電話鈴聲叫了起來。 駱聞舟驚醒的瞬間,感覺好像從高處一腳踩空,他激靈一下,近乎驚慌失措地伸手抓了一把,挺括的毛呢外套被他一把攥成了一團。費渡輕輕地捏住他的腕骨,用指腹蹭了幾下。 駱聞舟偏頭看見他,差點飛到頭頂的三魂七魄這才響應萬有引力,重新歸位,他按了自己的太陽xue,按下電話免提:“嗯,我在?!?/br> “我們剛才審過了朱鳳,”郎喬說,“朱鳳承認她假扮校工,尾隨王瀟并且放錄音誤導她的事,她說這是為了讓惡有惡報、是‘老師’大計劃的一環。朱鳳態度非常不好,防備心很重,對咱們沒有一點信任——另外方才她透露出一個信息,我覺得需要趕緊讓你知道?!?/br> 駱聞舟:“什么?” “朱鳳的丈夫在外出途中被人殺害,事后兇手被捕,但審訊過程中發現兇手是無行為能力人,最后這件事以兇手被關進精神病院告終——朱鳳堅持說這里面有黑幕,犯人被掉過包?!?/br> 駱聞舟:“犯人被掉過包是什么意思?” “朱鳳一直接受不了兇手不用償命的判決結果,曾經試圖潛入安定醫院刺殺那個兇手,安定醫院管理有漏洞,其實她當時已經混進去了,之所以沒動手,是因為她發現關在精神病院里的男人根本不是殺她丈夫的那個人。朱鳳認為這個兇手一口氣買通了整個公檢法,精神病證明就是假的,之后又找了個長得很像的人替他頂包住院,自己逍遙法外。所以警察和法院都是一丘之貉,沒一個好東西?!?/br> 駱聞舟被這個陰謀論的大氣魄鎮住了:“一口氣買通整個公檢法系統?” “別看我,”費渡說,“我也買不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