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駱聞舟盯著他,舔了一下嘴角。 “拿走,”費渡十分大方地擺擺手,“連身再心,買一送一,不用找零?!?/br> 駱聞舟:“……” 他無言以對片刻,仔細回味了一下這句話,耳根居然有些發熱。 別墅里的礦泉水都過期了,兩個人只好找了個水壺自己燒開,費渡不知從哪翻出一塊陳年的普洱茶餅,用錐子敲下幾塊泡來喝。 “我剛才想起來了,第一次我無意中鉆進費承宇的地下室,中間他正好回來,我鉆進了書柜下面的小櫥里,但他當時其實沒有進來,因為他好像剛走到門口,樓上我媽就犯了病,狂躁地不知道打爛了什么,費承宇罵了一句,匆忙出去了?!辟M渡動作熟練地洗了茶,隨即用泡了第一水,濃郁的茶湯很快散出味來,他兜起茶葉的過濾網,給自己和駱聞舟一人倒了一杯,“我趁機跑了?!?/br> 駱聞舟:“你mama呢?” 費渡沉默了一會,手指轉著guntang的茶杯:“不知道,我躲進房間了,沒敢看——你不是去接陸局了么,怎么樣?” 一提起這事,駱聞舟就是一腦門的一言難盡,他仰頭往后一靠,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把這顛覆三觀的一天說了:“現在不清楚,有事陶然會給我發信,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br> “朗誦者……”費渡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茶杯,“這么說,方才來找我的,應該就是他們的人了?!?/br> 駱聞舟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什么?” 費渡琢磨自己的事,沒注意到駱聞舟的臉色,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方才出門的時候遇到個出租車司機,應該是專門在那等著我……呃……” 駱聞舟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從頭到腳把他檢查了一個遍,發現連一個多余的線頭也沒有飛出來,松了口氣的同時,駱聞舟一把火從腳心燒到了頭頂:“我讓你小心一點,你他媽當我說話是耳旁風!費渡我告訴你,你要是……你……” 他氣得語無倫次之余,竟然忘了詞。 費渡一愣之下眨眨眼,雙手攏起駱聞舟青筋暴跳的手,手掌一合,一雙桃花眼十分無賴地一彎:“師兄,我愛你?!?/br> 駱聞舟:“……” 每次都來這套,連花樣都懶得換! 隨即,費渡略微正色下來:“我的人跟過去了,不過那個司機跟我說,我曾經見過他的‘老師’?!?/br> “我來找你的路上得到一個消息,”駱聞舟說,“張局說,第二次畫冊計劃不是他命名的,現在調查組的視線轉移到了燕公大上,特別是……” “我那個暴脾氣的導師?”費渡問。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陳振的舉報信嗎?”駱聞舟說,“能直接遞到上面的,肯定有話語渠道,潘老師曾經當過刑警,后來又成了業內權威,人脈頗廣,他有這個渠道——而且他對范思遠留下來的一些課題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興趣,甚至寫到過內部教材里……” 駱聞舟略微一頓,搖搖頭:“說你見過那個人,會不會就是他?” “不,應該不是,”費渡想了想,隨即,他好像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抬起頭,“老駱,我可能需要你幫我個忙?!?/br> 第153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四) 燕城周圍也有被大城市吸干了骨髓和勞動力、二十年如一日不肯發展的小村鎮,肖海洋自己開車過來,因為眼神不好,有坑就掉,把自己顛了個面無人色,一下車還被地上的碎冰渣滑了個跟頭,一瘸一拐地被一條很沒素質的大黃狗尾隨了半個村,終于見到了事先聯系過的當地民警。 民警趕走了學瘸子走路的大黃狗:“當年那個事情我記得,老孫家有倆兒子,老二家生的是個丫頭,就老大家里這么一個寶貝孫子,獨苗,慣得不像話。那年,那混小子為著修房子的事,可能是嫌他二叔不愿意給錢,覺得自己是正根,全家的東西都該是他的,反正一幫親戚過年也鬧得挺不痛快,沒兩天,老二家那女孩兒就掉進冰窟窿里淹死了,才三歲,撈出來都沒有人樣了?!?/br> 民警把肖海洋領到了一個小派出所,管戶籍的沒有單獨辦公室,就在旁邊隔出一個小房間,掛了個牌,里面有個女警正在值班,她對面坐著個老頭,不知是來開什么證明。 民警打了個招呼,直接進去,翻出已經準備好的檔案,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這個就是意外死亡的女孩她爸,孫家老二,叫孫健?!?/br> 肖海洋顧不上流出來的鼻涕,用力吸了一口,仔細看了看,找出龍韻城那個假保安“王健”的照片:“您給我看看,這是一個人嗎?” 假保安“王健”老了恐怕不止十幾歲,整個人暮氣沉沉的,兩頰的骨頭變了形狀,臉上的rou缺乏支撐,一起垮了下來,鼻梁則高得不甚自然,凸起的軟骨幾乎要破皮而出,顯得眼窩越發的深陷,有些陰鷙。 肖海洋去咨詢過專業人士,假保安“王健”這張臉應該是動過刀。 一個是氣質陰沉、一看就不好惹的中年保安,一個是溫文爾雅的年輕父親,乍一看,萬萬不會有人把他們聯系到一起。 民警扒著眼盯著瞧了半晌:“有點像,特別是下巴上這顆痣……哎,可這變樣變得也太多了,不敢說?!?/br> 肖海洋:“有dna和指紋記錄嗎?” “哎喲,這個真沒有,”民警搖搖頭,“太久遠了,那時候也沒那么多講究。雖然女孩父母一口咬定就是侄子干的,但是沒人看見,沒有證據,他自己又撐死不承認,我們也沒辦法——那么小的娃,路都走不穩,按理說不會自己跑到冰天雪地里,確實死得蹊蹺,可那也不能說是誰就是誰啊,最后查了半天,只好不了了之……哦,對了,當時他做完筆錄簽過一個字,應該還留著,這個您有用嗎?” 這個人本名叫“孫健”,假冒的保安名叫“王健”,中間有個一模一樣的字,保安在龍韻城值班的時候是要每天簽字的,肖海洋精神一震:“行,給我看看!” 民警很快找到了當年的簽字文件給他,肖海洋憑借自己的rou眼判斷,這兩個簽名應該是一出自同一個人筆下:“我需要找筆跡鑒定專家出一份專業意見,謝謝?!?/br> 民警十分熱情地送他出門:“應該的,有什么問題您隨時來問?!?/br> 這時,正在開證明的老人忽然轉過頭來,睜著渾濁的雙眼看向肖海洋:“當年孫家的小王八蛋把三歲大的女娃娃扔進冰窟窿里活活淹死,你們也不管,還放了他,后來怎么樣?那小子自己也摔進冰河里淹死了,報應,嘿!” 民警苦著一張臉去給老頭宣傳法制教育,肖海洋卻愣了愣,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這時,他電話響了,他回過神來,匆匆走出小派出所。 郎喬在電話那邊飛快地說:“你怎么樣了?我這邊找到了那個假前臺服務員的線索,本人真名應該是叫‘王若冰’,有個jiejie,十幾年前有一起補習班老師猥褻女學生案,當時那事鬧得挺大,但是受害人都不愿意站出來,證據不足,只能把人放了,王若冰的jiejie是受害人其中之一,因為這事自殺了?!?/br> “我找到了假保安,”肖海洋吃力地伸出凍僵的手,翻開檔案袋,“原名可能‘孫健’,女兒三歲的時候被人推下冰窟,案發地點比較偏遠,但是當年是燕城轄區,曾經被市局調過檔……假趙玉龍不用看了,未結案之一受害人的丈夫,認尸的時候簽過字,他應該也整過容,我找專家看了,除了下頜骨、鼻梁和額頭,其他面部特征基本對得上?!?/br> “假快遞員和假巡邏員都只有假證上的小照片,尤其假巡邏員,那張假證還是老大拿手機在夜間模式下拍的,辨認有難度,”郎喬說,“但是我去翻了剩下那幾樁未結案,發現有幾個受害人的近親屬疑似對得上……哎,小眼鏡,那咱們現在是不是基本可以確定了,一直在中間穿針引線、當攪屎棍子的這幫人,就是當時畫冊計劃收錄的未結案件的受害者們?” 肖海洋腦子里還回憶著方才那老人咬牙切齒的“報應”,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郎喬問:“他們這是要干嘛,替天行道?” 肖海洋沉默了一會:“你等等,我聯系駱隊?!?/br> 然而駱聞舟卻沒聯系上,他的手機正靜著音躺在外衣兜里。 駱聞舟抱著雙臂站在一邊,看著費渡在紙上寫寫畫畫,遲疑著說:“據說記憶喚起這種事,還是要找專門的催眠師,我感覺在這方面我可能沒什么用,畢竟看見我這種活潑溫暖的美青年,更容易讓人珍惜當下、展望未來?!?/br> “我不需要催眠師,也不需要記憶喚醒,我需要推導出一個真相?!辟M渡頭也不抬地說,“大腦有時候會自動制造一些騙人的記憶,但編造的記憶會模糊細節,試圖混淆事件的固有邏輯,我需要你從旁觀者的角度提出問題,幫我找到被記憶掩蓋的東西?!?/br> 駱聞舟皺起眉:“你相信那個司機說的?” “他們自稱‘朗誦者’,”費渡把指尖的筆往桌上一扔,頓了頓,“說實話,師兄,你不覺得這個朗誦者和我很像嗎?” 駱聞舟臉色一冷,生硬地說:“完全不覺得?!?/br> 費渡笑了一下,沒往心里去,繼續說:“我一直以為我收集受害人,利用他們在物質或者感情上的弱勢來為我辦事的這一套是跟‘他們’學的,但是現在我覺得,我做的事反而更像‘朗誦者’——如果兩件事、兩個人之間看起來仿佛有什么聯系,那它很可能就是有某種聯系?!?/br> 駱聞舟皺起眉。 “那個司機對我說,朗誦者的頭兒,也就是他們口中的這個‘老師’,現在不能來見我——這有兩種可能,第一,擔心我的人會立刻把他出賣給警察;第二,字面意思,就是他本人‘不能’來見我,可能是人身不自由,也可能是出于健康原因。司機轉述的時候,用的字眼是‘很遺憾不能親自過來’,所以我更傾向于后者?!?/br> 駱聞舟踱了兩步:“潘老師現在被列為重點調查對象,家都不能回,他是人身不自由,還有師……師娘,她在住院,是因為健康原因,你懷疑他們倆中的誰?” “他們兩個人都有個問題?!?/br> 駱聞舟:“什么?” “錢?!辟M渡說,“制造假身份也好,養活手下這一大幫人也好,竊聽、跟蹤、購買非法武器——每一樁計劃、每一次行動,都需要大筆的資金,不比養通緝犯便宜到哪去,要么他自己有錢,要么是有人資助,這一條就可以把嫌疑人范圍縮到很小,如果是燕城范圍內的話,一雙手能數過來,我算一個?!?/br> “費渡,有事說事,”駱聞舟回過頭來,難得正色地看著他,“我不喜歡你這個語氣?!?/br> 他平時罵罵咧咧的時候,自己都未必往心里去,動了真火,神色反而越發平靜冰冷。 費渡沒回應,略微避開他的目光,繼續說:“……費承宇也算一個,如果他沒有躺下?!?/br> 駱聞舟用不大愉悅的目光低頭盯著他的鬢角看了片刻:“疑神疑鬼地想,如果能收買護工,偽裝成植物人也不是沒有可cao作性?!?/br> 費渡笑了一下:“費承宇在醫院搶救的時候,我派人二十四小時跟蹤過他的主治醫生,護工每周換一個,每一個人從出生開始的所有簡歷我那里都有,一直到院方通知我,他的大腦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我以尋找新的治療方案為由,給他轉了幾次院,確定得到了相同的診斷結果,才把他移到療養院。即使這樣,我還是找人盯了他一年多,直到基本掌握了他的集團?!?/br> 駱聞舟:“……你怎么沒干脆拿被子悶死他?” “考慮過,不過后來想了想,悶死他,除了提前暴露我自己之外沒別的用,”費渡說,“我要揪出的是他背后的影子,給他留一口氣,正好也讓對方如鯁在喉?!?/br> 駱聞舟在他對面坐下。 “我第一次闖進地下室,僥幸沒被發現,”費渡平鋪直敘地說,“半年后再次潛入,但是這次運氣不太好,被抓住了,之后費承宇就把他的地下室搬空了……大致是這個過程,但當時我是怎么進去的、被抓住之后又發生了什么事,印象一直很模糊?!?/br> 駱聞舟想了想,說:“從你是怎么進去的開始吧——你當時手里有幾組準備去試錯的密碼?” 費渡:“可能性最大的備選答案是三組?!?/br> “你家地下室的密碼輸錯一次就會報警,也就是說,你成功的概率小于百分之三十,”駱聞舟說,“如果是我,我可能會去試,大不了被我爸抽一頓——但是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應該會更謹慎一點?!?/br> 即便費渡先天不是個謹慎的人,后天的成長環境也注定了,他會比別人更謹小慎微,畢竟被費承宇逮住,不是抽一頓、蹲在門口寫篇檢查的問題。 費渡緩緩地點點頭。 “除非有人給過你提示,這個人不大像是費承宇,不可能是你家走馬燈似的保姆,其他的外人……我覺得你可能也不會輕易相信,排除法看,加入真有人給過你提示,那只能是你媽,”駱聞舟說,“跟你那天夢里夢見的事對得上?!?/br> 費渡:“嗯?!?/br> “那第二個問題,你方才說,你第一次進入地下室的時候,就感覺她在看著你,之后還掩護你跑出來,那第二次,她提示了你密碼,更應該知道你偷溜進地下室了,為什么這次她沒來得及掩護你?” 費渡雙肘撐在膝蓋上,指尖抵著下巴,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這里他的記憶越發模糊,實在想不起來。 “好吧,”駱聞舟等了片刻,“你被費承宇發現之前,在干什么?最后看見的東西是什么?” “……電腦?”費渡思量良久,“應該是,他電腦密碼和地下室一樣?!?/br> 駱聞舟:“是在你翻看他電腦的時候,費承宇突然進來的嗎?” 費渡的眉頭擰得更緊,好一會,他才惜字如金地說:“……應該不是?!?/br> 應該不是――這個場景,光是聽描述就已經讓他覺得毛骨悚然,如果真是這樣,那費渡覺得自己以后打開型號類似的筆記本電腦時,都肯定會有所反應。 “肯定不是,”費渡順著這個思路想了想,“我覺得那之前我可能聽見了什么,躲到哪去了?!?/br> 駱聞舟畢竟不是專業的,不知道這時候應該說什么,只好靜靜地等著費渡慢慢想,他突然覺得費渡回憶費承宇的時候,不像是男孩畏懼父親,甚至不像是在回憶一個家暴的人渣,他簡直是在回憶一個怪物――噩夢里那種磨牙吮血的可怕怪物。 為什么? 費承宇真的從未對他這個“繼承人”做過什么嗎? 駱聞舟忽然捏緊了茶杯,茶杯底磕在桌上,發出幾聲輕響。 這時,費渡倏地盯住了他的茶杯:“瓷器……我聽見杯盤瓷器碰撞聲,費承宇說了句話……” 費承宇說了什么? 費渡太陽xue上好像有根刺,沒完沒了,越跳越快,簡直快要炸開, “‘不用’?!辟M渡囈語似的低聲說,“他說……‘我們不用’?!?/br> “他說‘我們不用’,”駱聞舟立刻追問,“也就是說他帶了客人,你媽給他們端了茶?客人是誰?” 費渡腦子里隱約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可是那人是誰,他就是想不起來,好像考試時候碰到的似是而非的知識點——分明看過,分明周圍的每字每句都記得,就是當中那一點想不起來。 他不由得有點胸悶,喘不過氣來似的嗆咳起來。 又是這個反應,駱聞舟瞳孔一縮,沉聲問:“費承宇對你做過什么?” 費渡沒回答,沖他擺擺手。 駱聞舟一把握住他的肩:“費渡,你是專業的,你告訴我‘創傷后應激障礙’是什么概念,會有什么癥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