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盧國盛短促又干澀地說:“不認識?!?/br> “育奮中學校董之一的女兒,”駱聞舟笑了起來,“一個挺張揚跋扈的小姑娘,現在還在我們局里,涉嫌組織參與校園暴力,對其他同學進行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這教養,嘖,真不像好人家的女孩……” 盧國盛倏地抬起眼,狠狠地瞪向他。 駱聞舟眼皮也不眨,沖著監控的方向打了個指響:“去把那小女孩領過來問問,看她是在哪見過盧國盛的,取個指紋和dna備案,我看沒準這里也有她的事……” “沒有她的事?!北R國盛突然開了口,從牙縫里擠出這么一句話。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回視著他。 “沒有……沒有她的事,”盧國盛寬闊舒展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良久,他抬起頭,“你們警察應該有保密紀律,就算報道,未成年人的姓名也會打碼對吧?我在這里說出的話,不會……不會落到不相干的人耳朵里……” 駱聞舟嗤笑一聲:“怎么,像你這種喪心病狂的王八蛋,還指望警察給你免費廣告宣傳個人形象?” “十五……就算是十六年前吧,我沒拿到畢業證,只好屈就在一家運輸公司里當文員,干得很沒意思,都是瞎混,可是這時,我碰到了一個女人?!?/br> “女人?”駱聞舟忍不住問,“你同事和親戚都說你為人孤僻,沒有走得近的異性?!?/br> 盧國盛頓了頓:“因為不能說?!?/br> 駱聞舟瞬間懂了:“是誰的老婆?” “老板?!北R國盛輕輕地說,“叫梁志興?!?/br> 駱聞舟輕輕地翻過手頭的資料,梁右京的監護人簽字就是“梁志興”——看來是早年做運輸生意發了家,現在已經儼然是社會成功人士了。 “梁志興老牛吃嫩草,根本滿足不了她,”盧國盛說,“我們倆在一起兩個多月,沒想到被公司一個司機撞破了,那個賤人趁機勒索,我想弄死他,可是那女人膽小……嘿,既嫌棄老男人,又舍不得老男人的錢,舍不得太太身份?!?/br> “你和那個司機是因為這個發生沖突的?” “嗯,她息事寧人,為了掩人耳目,還要把我打發走——給了我一筆錢,說是等她徹底解決這些事,我再回來,錢我沒拿,我知道那娘們兒是想讓我這個麻煩離她遠點?!北R國盛冷笑了一聲,“可我還是妥協了,因為她給我看了體檢報告……說那孩子其實是我的?!?/br> 監控室里的陶然飛快地囑咐旁邊的同事:“去對比一下梁右京和盧國盛的dna?!?/br> 駱聞舟:“然后呢?” “我回了家,心氣一直不平,也沒攢下錢,做了那件事——就是搶錢?!北R國盛低聲說,“做成了兩票,警察也抓不住我們,我膽子就大了,血氣也上來了,一次喝多了,給那個勒索我的賤人打電話,說我總有一天要弄死他,結果……過了幾天,就收到了一封信?!?/br> “是什么?” “一沓照片,打下來的小孩的照片,耗子似的一團血,有的地方能看出是人,閉著眼,四肢……還有小碎骨頭都擺在旁邊,放在一個……”盧國盛伸手比劃了一下,“托盤里?!?/br> 駱聞舟深深地吸了口氣:“你是因為這個,遷怒了第三個受害人,還把他的四肢也砍了下來,尸體一團血rou模糊?就因為這個倒霉蛋也是個開貨車的,剛好那天閻王叫他,讓他經過你們埋伏的路段?!?/br> 盧國盛一揚眉:“唉,是啊,后來想想,挺對不起那兄弟的,其實跟人家也沒關系,不過反正我們也得殺他,怎么殺也沒多大差別,算他倒霉吧?!?/br> 監控室里的費渡嘆了口氣,轉過頭,目光好像穿墻而過,落在等在外面的陸嘉身上。 人為什么非得知道真相呢?有些荒謬的真相知道了,反而不如一輩子蒙在鼓里來得舒坦。 “但其實那個孩子沒死,是司機接了你的sao擾電話以后故意拿出來氣你的?!?/br> “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其實去了城里,”盧國盛說,“我想先宰了那個女人,再去剁了那個賤人,結果看見她好好地挺著肚子從醫院里出來,那老王八陪著她,還不知道自己頭上變綠了,我卻機緣巧合地躲過去一次?!?/br> 盧國盛說著,咧開略微有些歪的嘴笑了笑:“就沖這個,我覺得我走妻兒運?!?/br> 駱聞舟簡直無言以對。 “我在城里躲了一陣子,到處都貼著我的通緝令,有一次住小旅館的時候被前臺認出來了,那人當時沒說什么,等我一進屋,就偷偷報了警?!北R國盛長出了口氣,“可是……那天在警察來之前,就有幾個人找到了我……領頭的就是生態園加油站里的‘牧羊犬’,我們那一個基地都是他管的?!?/br> 監控室中旁聽審訊的所有人鴉雀無聲,只聽盧國盛漫不經心地說:“他在警察來之前把我帶走了,給我辦了假身份,那會我們都住在一家叫‘羅浮宮’的夜總會里,魚龍混雜地藏著??墒悄翘煳遗畠撼錾?,我實在忍不住,偷偷出去看了,回來心里難受,找了個地方喝酒,沒想到兩撥人鬧事,打出了人命,我那天有點喝多了,不小心在現場留了指紋?!?/br> “差點讓警察循著蹤跡找到羅浮宮?!蹦切毖鄣膬词趾盟浦v起什么驚險的趣事似的,搖了搖頭,“幸虧他們反應快,放了把火燒了那地方,推到那個傻警察頭上,我們才脫身?!?/br> 第128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八) 駱聞舟摸出了煙盒,低頭一看,才發現剛才最后一根煙已經給了盧國盛,他手里只剩下一個干癟的空盒。 他坐在這眾人矚目的審訊室里,過熱的暖氣烤著后背,他卻仿佛置身于荒郊野外的亂葬崗中,親手挖出了一口腐爛的舊棺材。 觸目驚心,幾乎要長出一口氣才能坐穩。 駱聞舟端起茶杯,把里面的涼水一飲而盡。 “你說你們自己燒了羅浮宮,”駱聞舟清了清嗓子,咬字很重地說,“還推到了一個警察頭上?那個警察叫什么?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有十多年了吧……十四、快十五年了?!北R國盛伸出一根手指搔了搔額頭,輕輕一撇嘴,“你問我警察叫什么?我哪知道?” 駱聞舟緩緩地把那空煙盒捏成了一團,在手心里來回揉了幾次,然后他偏頭看了一眼監控的攝像頭,仿佛隔著那小小的儀器與一眾目瞪口呆的旁聽者們對視了一眼,隨后他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自己有些吊兒郎當的坐姿,緩緩推開了那“棺材”腐爛的蓋。 “十四年前,市局里有個刑警,名叫顧釗,是327案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一直對沒能抓住你這件事耿耿于懷。有一天他無意中得知,一起聚眾斗毆的事件現場找到了一枚與數據庫中你的指紋相符的印記,他開始循著線索搜查,最后把目光鎖定在了‘羅浮宮’上?!?/br> 監控室里一片嘩然,有人脫口問:“什么情況,老陸,有這事嗎?” “等等,顧釗……我記得這個人當年不是……” “這是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知道的?” 陸有良一言不發,整個人好似一座敦實的石像。 駱聞舟:“可是追查到這一步,后來卻不了了之,顧釗死于羅浮宮大火,涉嫌故意殺人、勒索、收受賄賂,所謂‘通緝犯的指紋’也只是他勒索的工具,系子虛烏有,這件事被當成一樁巨大的丑聞掩蓋了起來,直到今天?!?/br> 盧國盛回憶片刻,點頭表示同意:“差不多吧,大概就是這意思?!?/br> “所以你們確實曾經用‘羅浮宮’當過據點,顧釗蒙受了不白之冤?!瘪樎勚壅f,“你們怎么cao做的?” 盧國盛頗為玩味地把“不白之冤”念叨了兩遍,沖他一聳肩:“駱隊,我只是個小人物,你問我,我問誰去?當年要是沒有這個警察當擋箭牌,我們都得玩完,我還擔驚受怕呢?!?/br> 肖海洋在監控室占了一個小小的墻角,好似被一盆guntang的白漆當頭澆下,心里是一片燙壞了知覺的空白。 周遭的人、聲音乃至于整個世界,都跟著滾成了一鍋粥,半晌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正被費渡狠狠地扣在墻角。 費渡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捂住他的嘴,眉目間好像染著一層冷冷的霜。 肖海洋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覺得那眼珠像兩片漠然的玻璃,隨意反射出微光,照見他自己狼狽而扭曲的面容。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在哪,想不起來自己是該喜該怒,好似神智短暫地跳了閘,只是一陣茫然。 火燒火燎的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費渡才松開牽制著他的手,監控室里燈光晦暗,所有人都被盧國盛那句話震住了,恨不能給他那張嘴加個快進,沒人留意到這小小的角落中足以把人淹沒溺斃的悲與恨。 十多年來,繃在肖海洋腦子里的那根弦毫無預兆地斷了,洶涌的記憶與痛楚呼嘯而來,讓他難以抑制地想要大口喘息、想要大哭大鬧一場。 可是還不行。 時機不對,場合不對,什么都不對。 他面前的費渡好似一道人形的封印,強行拽住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強行將他幾欲脫殼而出的魂魄塞回軀殼里。 肖海洋仿佛聽見自己的皮囊一寸一寸撕裂的聲音,他覺得太痛苦了。 這讓他六親不認地瞪向費渡,有那么一瞬間,幾乎要怨恨起對方來。 可是費渡的目光紋絲不動,像兩根叫人無法掙脫的釘子,無視對方一切情緒,牢牢地釘著他,禁錮著他。 費渡無聲地豎起一根食指,極輕極輕地沖肖海洋搖了一下頭,動了動嘴唇,口型在說:“給我忍著?!?/br> 駱聞舟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問:“孫家興——也就是那個出獄以后化名‘孫新’,在蜂巢當迎賓司機的前詐騙犯——他交代說,你經常私下里用他的車?” “對?!北R國盛點點頭,“那個人膽小,又好說話,他知道我是誰,一開始有點怕我,后來有一次提起來,好像是家里小孩有病才干這一行的,都是當爹的,我就跟他聊過幾次小孩,漸漸也熟了,他需要錢,我前前后后地給過他不少錢,讓他私下里給我開車,我去看我女兒,看了就走,不讓她知道?!?/br> 駱聞舟問:“你的錢是哪來的?” 盧國盛悠然地彈了彈煙灰:“我是蜂巢的‘電工’,他們按月會發工資給我。不太多,我估計跟你們警察收入差不多,不過我沒有花錢的地方,攢錢也沒用?!?/br> “蜂巢白養你們?” “不白養,”盧國盛說,“我們和那些偷雞摸狗的小嘍啰不一樣,我們是做要緊事的,是真正給他們賺錢的人?!?/br> “什么是要緊事?賺誰的錢?” “真正的客戶,活兒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活差事,一種是死差事。死差事一般就是有去無回了,走投無路的人才會去接,有點類似于新聞里說的那種自殺式襲擊——只不過往身上綁炸彈的那種是為了讓所有人知道,我們這個活兒要干得讓所有人不知道,比如人造一場車禍,撞人的和被撞的誰也不認識誰,都死了,這個事看著就是一場事故,到交警那就結束了,不會招人查?!?/br> “活差事更復雜一點,首先一條,接活兒的人自己得有名,無名小卒不行——比如我,倒退十年,本地沒幾個不知道327國道的,”盧國盛說到這里,還頗有些不可名狀的洋洋得意,“其次,做事的時候要故意暴露出自己來,就是要讓警察來了一看就知道是你干的,明白吧?” 駱聞舟:“為什么?” “為了保護委托客戶啊,”盧國盛說,“有人死了,你們警察不是第一時間會去查利害關系人么?我們事情做完以后,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來的必須得是‘某在逃犯流竄至本地,為劫財殺人害命’這種,把你們的視線轉移走了,客戶那邊當然就消停了,反正你們也抓不著我們。這種活兒就得干得利索,我們動手之前都有人專門策劃,要么一旦警察懷疑到了客戶頭上,我們就沒用了,只能出來給人頂缸,有再多的錢也花不著,這叫‘生死有命’,也挺刺激吧?” 撞死周峻茂的,接的應該就是鄭凱風的“死差事”,而盧國盛殺馮斌,應該是屬于“活差事”——假設魏文川雇他殺人走得是“正當程序”。 駱聞舟沉聲問:“所謂的客戶都有誰?” 盧國盛搖搖頭:“不知道,都是大老板,不會跟我們這些人直接接觸的?!?/br> 據說費承宇在位時,分明是個眼光毒辣的精明人,卻跟被人下了降頭似的,投過不少“穩賠不賺”的生意,此外,還有捐款途徑,以合作名義給的利益輸送、虛假陰陽合同、巨額海外洗錢資金……他們用這種方式悄無聲息地養著一個蟄伏在暗處的怪物,不涉及明面上的資金往來,比低級的買兇殺人要隱秘無數倍。 “那我問點你知道的,”駱聞舟敲了敲桌子,示意旁邊已經聽呆了的書記員集中精力,“盧國盛,鐘鼓樓景區里的少年馮斌,被害當天,現場監控中拍到了你的臉,尸體和當年327案的第三個受害人陸裕的處理方式一模一樣,現場還留有你的指紋,你有什么話說?” “沒有,”盧國盛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干的?!?/br> “你認識馮斌嗎?” “不認識?!?/br> “那你為什么要殺他?誰讓你這么干的?” “既然都被你們抓住了,我總歸也就這樣了,沒什么好隱瞞的,”盧國盛說,“一個小子,叫‘魏文川’,是個富二代,他們家在蜂巢也有點股份,去過蜂巢,我去蜂巢找車的時候被他盯上的……那小子很不是東西,他認出我來了?!?/br> 駱聞舟神色一動:“魏文川認出你?” “有一天他在員工通道里堵住我,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那天我在學校附近看見你偷偷跟蹤我同學了,我認識蜂巢的車?!?/br> 駱聞舟皺起眉——這未免太巧了。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殺了他,”盧國盛咧了一下嘴,“可是他拿出了一個手機,說他已經把錄音和我的照片傳到了一個什么地方……我不懂這些小孩的新玩意――他說是他爸爸出錢養著我們,讓我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所有人都會立刻知道我的秘密?!?/br> 駱聞舟:“他要你干什么?” “一開始沒讓我干什么,就是偶爾纏著我給他講殺過的人,還刨根問題,問我殺人時的感受,說是覺得很有意思……這些閑得無聊的小崽子。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他,但是有一天,那小子拿來一份親自鑒定書,對我說‘原來梁右京不是梁校董親生的,是你的種’?!北R國盛一直是憊懶而平靜的,只有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的目光有了些波動。 “這事不能讓人知道,就連孫新也不知道,他一直以為是我跟姓梁的有仇,沒事去盯梢他女兒,是想報復他們?!北R國盛說,“那些人養活你不白養,你的老婆孩子、有一點關系的人都在他們的視線里,別說我們,就連孫新他們這種嘍啰都是一樣——我不能讓她被這些人盯上。不瞞你說,我這些年也不是沒找過其他的女人,想讓她們給我留個種,可是一夜情的女人都鬼精鬼精的,又吃藥又什么,不樂意給你生孩子,可要養個情人呢,不等懷上就會被他們發現。我們老盧家沒人了,那是我們家正根,沒有她,香火不就斷了嗎?” 饒是駱聞舟見多識廣,也不由得無言以對。 這個人,殺人越貨、心狠手辣,對人命與狗命一視同仁——全都當鬧著玩似的。 什么父母兄弟、親朋好友,他一概沒有感情,一概無動于衷,唯獨在乎梁右京這么個從來沒有認識過的女兒——因為在他眼里,她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段“香火”,是個“雖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肯定很寶貝”的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