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陶然腳步一頓,萬分尷尬地看著他。 駱聞舟合上眼,在濃重的藥味里沉默著。 他依然在耳鳴,將爆炸瞬間的巨響反復回放,還有些幻聽,總覺得面前那扇閑人免進的門在響,隨時準備宣判一個人的命運。 陶然:“聞舟……” “你回去找陸叔,”駱聞舟突然出聲打斷他,“讓他嚴肅處理這件事,越嚴肅越好——我停職檢查期間,刑偵隊啟動從上到下的內查,所有涉及人員都不許走,上交通訊設備,準備挨個談話?!?/br> 陶然倏地一愣,隨后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個揪內鬼的好機會! 這時,駱誠又在旁邊開口說:“就算是美國總統,在我們國境內殺人放火,我們也有權利追究——來投資建設的,我們歡迎,最好大家一起賺錢、一起發展,至于別有所圖的,那就該怎么處理怎么處理,燕城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有的是人愿意來搭發展的便車,都什么年代了?沒必要巴結這些不懷好意的‘財神爺’——這是我說的,小陶,麻煩一并轉告你們陸局?!?/br> 陶然方才就吊著的一口氣“噗通”一下落了地,轉身就要走。 就在這時,重癥室的門再一次打開了,駱聞舟的拐杖不知怎么在地上一滑,他整個人晃了一下,差點連人再拐一起側翻,干脆把那礙事的拐杖往胳膊下一夾,單腿蹦著就要過去,陶然生怕他把腦漿震出海嘯來,連忙伸手按住他,一個健步搶到前面:“護士!” 護士摘下口罩,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單子:“剛才那病人本來應該下‘通知書’,已經打印出來了,不過現在情況穩定一點了,你們看一下,不簽就不簽吧?!?/br> 陶然忙問:“那他現在怎么樣了?” “最危險的時候還沒過去,不好說,”護士說,“現在看來是往好的方向發展,畢竟年輕,等通知吧……哎,那個拄拐的,你是怎么回事?也是在我們這住院的嗎,怎么這么晚還不回病房?” 陶然:“這就走,我們這就走,他不放心,里面那個病人是……” 駱聞舟:“是我愛人?!?/br> 護士:“……” 陶然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差點咬下一塊rou來,頓時見了血,疼得他險些涕淚齊下。 駱聞舟又問:“那我能在這多待一會嗎?” 護士也不知是木然了,還是十分見多識廣,“哦”了一聲,什么都沒說,轉身走了。 陶然、穆小青和駱誠三個人六只眼睛同時轉過來,活像六盞并排的探照燈,一齊打在駱聞舟身上。 駱聞舟這些閑雜人等的目光熟視無睹,并沒有解釋自己用了個“將來時態”,踉踉蹌蹌地自行挪到墻角的垃圾桶旁邊,彎下腰吐了。 一系列的搶救措施科學而迅捷,并不以病人微弱的意志為轉移。 有那么幾秒,費渡在強刺激下短暫地恢復了意識,從無邊夢魘中被生生拽了出來,隱約聽見耳畔醫療器械的噪音,潮水似的來而復去,那些有節奏的聲音不知怎么在他耳朵里扭曲變形,變成了一段熟悉的樂曲。 陰郁的別墅、女人的目光、枯死的花、畫地為牢的電擊室……他一生中經歷過的種種濃墨重彩,都化成剪影,充斥到千百次循環的歌聲里。 “你不能順從!不能屈服!”女人帶著瘋狂的歇斯底里聲音突然刺破了他混沌的耳膜,“我給你念過什么?‘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費渡!費渡!” “費渡!” 作者有話要說: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老人與海 by海明威 第86章 麥克白(二十七) 費渡總是不知不覺睡過去,有時斷斷續續地清醒一會,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又不知昏到了哪個次元,幾乎完全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 這種體驗對他來說十分新鮮,好像是經過了一場漫長的冬眠,彷徨在重啟和死機中的大腦有生以來就沒這么空曠過。 大約三天之后,他才對周遭產生了模糊的概念,依稀記得自己是被一顆炸彈炸進了醫院,能在醫護人員過來的時候給些簡單的反應,有時候昏昏沉沉中,還能感覺到有人來探視——因為有個人趁人不注意,經常會在他身上沒有傷也沒有插管的地方摸幾下,這種行為著實不大符合醫德標準。 不過重癥監護室每天只有半個小時允許探視,一次只能進去一個人,費渡大部分時間都在昏迷和半昏迷狀態,沒有時間概念,實在很難和配合這個短暫的“探監”時段,偶爾能在來探視的人叫他的時候,輕輕動一動眼皮或是手指作為回應,已經算是跟來人緣分匪淺了。 陶然穿著一身隔離服和鞋套,稀里嘩啦地跑出來,十分興奮地說:“我叫他的時候,看見他眼睫毛動了!” “不可能,”駱聞舟說,“我剛進去,把旁邊床位的都叫醒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肯定你看錯了?!?/br> 陶然一點也沒聽出他不高興:“真的動了,不止一下,要不是醫生催我出來,沒準能看見他睜眼呢?!?/br> 駱瘸神越發憤怒了:“那肯定也是我叫的,你這個搭便車的——隔離服拿過來,我要再進去一次,非得讓他重新給我動一次……” 所幸這時,駱聞舟他媽穆小青女士及時趕到,在醫生護士把這倆貨轟出去之前,親自動手把人領走了。 穆小青先對駱聞舟說:“你這段話我聽著特別耳熟,那時候你還蜷在我肚子里,沒長到現在這么大一坨,你爸就是這樣,非得讓你動一個給他看,不理他就隔著肚子戳你,我覺得你現在腦子不好使,都是當年被他那大力金剛指戳的?!?/br> 駱聞舟:“……” “腦子不好使”之類的造謠污蔑姑且不爭辯,這個類比里蘊含的倫理關系好像有點怪。 隨即,穆女士又轉向陶然,用“關愛腦殘,人人有責”的慈祥語氣說:“所以咱們不能跟他一般見識?!?/br> 陶然:“……” 他直到這時候,才隱約注意到駱聞舟方才好像是有點酸。 穆小青指揮著駱聞舟和陶然當苦力,把她車里的幾箱飲料和水果搬出來,分別送到護士站和主治醫生辦公室,經過家屬等候區時,墻上的電視正在播放本地新聞——報道的是周懷瑾自導自演綁架案的始末。 駱聞舟和陶然同時駐足,穆小青會意,搜走了駱聞舟身上的煙,自己先回去了。 “……也就是說,你當時聽說了這場車禍后,就決定策劃這么一起事件,我可以問一下這是為什么嗎?”獲準獨家采訪權的記者問。 “報復?!敝軕谚┲珴甚r艷的“號服”,整個人毫無修飾地坐在鏡頭前,然而他坐姿隨意、眼神堅定,貴公子氣質竟好似還在,他說,“因為一些捕風捉影的謠言,我父親一直對我心懷芥蒂,這些年我在他的陰影下過得很艱難?!?/br> 記者問:“是指他虐待過你嗎?家庭暴力嗎?” 周懷瑾笑了一下,十分技巧地說:“比普通的家庭暴力更難以想象,我一度以為他想殺了我。我們家私下里是這樣的關系,明面上還要假裝家庭和睦展示給外人看,直到我已經成年,依然受到他的控制,如果不是因為他死了,我是不能隨便回國的。另外,我也可以負責任地說,我父親周峻茂和鄭凱風在一些事情上的所作所為,是我不能接受的?!?/br> “比如呢?” “比如利用跨境企業參與非法牟利、惡性商業競爭,甚至做一些違法犯罪的事?!敝軕谚f,“我不能認同,尤其我當時還聽說他有個私生子,這讓我非常憤怒。這么說可能有點冷血,但剛一聽說他的死訊時,我第一時間沒有感覺到震驚和悲傷,反而開始思考該怎么利用這件事,最后,我選擇用這種比較極端的方式揭開他的畫皮,再把這件事栽贓到那個來歷成迷的私生子身上,一箭雙雕——我是這么計劃的?!?/br> “你回國不便,所以你還有一個幫手?!?/br> “有,胡震宇是我的同學,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進周氏的時候隱藏了這一層身份,只有比較親近的人知道我們的關系?!?/br> 接下來,鏡頭一切,向電視機前的觀眾們展示了證據——有胡震宇和周懷瑾利用暗號互相溝通的秘密郵件往來、周懷瑾雇“綁匪”時支付的憑條、“假綁匪”的口供等等。 “一般這種轟動一時的刑事案件,相關報道最少也都是幾個月以后才會播,”陶然說,“這回情況特殊,媒體和周懷瑾準備時間都很倉促,周懷瑾能在不提他家那些‘親生私生’爛事的情況下把話說圓,已經非常不容易了,我看他表現不錯,是真想給他弟弟報仇。他這回不惜形象地拋頭露面,咱們阻力會小很多——對了,檢查我替你交上去了,我聽陸局的意思,等這陣子風頭過了就沒問題了?!?/br> 駱聞舟臉上卻沒什么喜色,朝陶然一伸手。 陶然十分會意,往四下看看,從兜里摸出一盒暗度陳倉的煙,兩個人好像逃課的大學生,一起鬼鬼祟祟地溜出了住院部,跑到一個僻靜的墻角。 駱聞舟把拐杖扔在一邊,吊著腳叼起一根煙:“內審怎么樣?” “沒有進展,”陶然嘆了口氣,“每個人都從頭到尾審查了一遍,真的跟審犯人一樣,好在這回連你都直接停職,大家也都知道這事嚴重,比較配合——但真的沒看出誰有問題,按照排除法來看,這內鬼恐怕只能是我了?!?/br> “審訊周懷瑾的時候,當時能看得見監控的人都知道他說了什么,”駱聞舟想了想,說,“但是你告訴我,楊波在下樓之前收到了當晚跟蹤他的幾個兄弟的照片,這就有點奇怪了?!?/br> 市局去年為了規范管理,剛剛更換了針對外勤的“移動辦公系統”,一項工作建檔之后,如果有需要出外勤,需要在相關欄目下登記,發生緊急情況的可以回來補手續,不過要負責人簽字,一般諸如盯梢之類不太緊急的,大家登記都比干活勤快。 針對楊波的盯梢是四個小時換一次班,剛開始有個值班表,不過到了具體干活的時候,同一組的成員之間經常會換班換得亂七八糟,駱聞舟有事一般只聯系小組負責人,如果不登錄辦公系統查,連他都不知道當晚盯梢的是不是值班表上那幾個人。 可楊波手上的照片信息確實十分精確的。 陶然點點頭:“確實,知道那晚盯梢人都有誰的,要么是那個外勤小組自己的人,要么就是登陸過考勤系統?!?/br> “有權利查看出勤情況的,整個刑偵隊里只有你和我,以及局里各科副主任以上級別的領導們,”駱聞舟的聲音幾乎和他手指間冒出的白煙一樣輕,“要么那個內鬼在我們這些人中間,要么有人黑進了我們花了大成本做的這套系統,而網監那幫人都是廢物,居然毫不知情——你比較喜歡哪種答案?” 陶然覺得哪個聽起來都挺讓人蛋疼,疲憊地抹了把臉,過了一會,他又強打精神說:“還有兩個比較好的消息,你聽嗎?” 駱聞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有胡震宇的配合,目前針對周氏的調查相對順利多了,可能有他們三支公益基金涉及賬目造假和跨境洗錢的確鑿證據,除此以外,他們還涉嫌在國內傳播謠言、cao縱市場、惡意抹黑競爭對手以及行賄?!?/br> “經濟案不是咱們主導調查的,”駱聞舟伸長了胳膊,往垃圾箱里彈了彈煙灰,“還有呢?” “我還沒說完――因為那邊有了證據,所以我們請求境外協助——你記得鄭凱風給他的打手發工資的那個神秘空殼公司嗎?它以‘服務費’的名義,去年支付了一筆定金,前一陣又支付了一筆尾款,付定金的時間正好和董乾開始頻繁收發郵件開始,而尾款正好是周峻茂車禍的第二天?!?/br> 駱聞舟愣了愣:“多大數額?” 陶然:“加起來有八位數?!?/br> 駱聞舟立刻說:“但我們沒查到這筆錢?!?/br> “訂金數額不大,存在一個境外的戶頭上,開戶的是一個空殼公司,負責人已經聞風跑了,但這家空殼公司曾經和董乾寄過東西,他們之間應該有聯系。尾款暫時沒能追溯到,懷疑是通過地下錢莊入境后,還沒來得及付給董乾,周家那兩兄弟就又是報警又是策劃綁架案,讓警方介入了調查?!碧杖徽f,“周峻茂出事當晚,楊波作為董事長秘書,曾經打電話給周峻茂的司機問候閑聊,司機說他好像在那通電話里透露過周峻茂坐的是什么車——另外,我們在鄭凱風的燕城別墅地下室里找到了手工炸彈的制作工具?!?/br> 駱聞舟輕輕地敲著自己的膝蓋:“你的意思是,鄭凱風和楊波合謀,一個買兇,一個當內線,策劃了周峻茂的車禍,之后鄭凱風知道事情可能敗露,想帶上楊波倉皇出逃,結果被我們堵了,于是啟動了事先裝在貨廂下面的炸彈,打算同歸于盡?” “現在看來,推測是這樣?!碧杖徽f,“還差一點關鍵證據?!?/br> 駱聞舟沉默下來——從周峻茂車禍,到之后一系列的離奇事件,本來都在云里霧里中,無論是刑警隊,還是針對周氏的調查,全都凝滯不前??善崉P風一死,市局就跟轉運了一樣,一切都順利起來,三下五除二就拼出了一個大概的真相。 “我有種感覺,”駱聞舟忽然說,“關鍵證據應該不難找,這案子可能很快就能結?!?/br> 陶然一愣,聽出他話里有話。 駱聞舟按滅了煙頭:“我這兩天一直在想一件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費渡他爸當年也是因為車禍成的植物人?!?/br> 陶然:“……” 他本來預備著洗耳恭聽,以為停職在醫院還不忘牽掛工作的駱聞舟能有什么高見,沒想到這貨話音一轉,又是費渡。 陶然至今沒想明白這兩個當年一見面就掐的人是怎么混到一起去的,其中某個人還有要走火入魔的意思——三句話離開費渡他就受不了。 “再憋兩天,”陶然拍拍他的肩膀,“大夫說過幾天他能醒過來、狀態再平穩一點,就能進普通病房了,到時候你愛看多久看多久,行了吧?” “你腦子里能有點正事嗎?”駱聞舟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說正經的——這兩天在醫院閑著沒事,我去查了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念書的節目,當時還是電臺,我溜出去好幾趟才找到一個當年在那干過的播音員,他給我找到了當時做節目的筆記?!?/br> 陶然下意識地坐正了。 “咱們當時沒有注意到‘朗誦者’這個id,是因為朗誦者的出現時間不在老楊出事的那個時段,要在往前一點,正好是費渡他爸的車禍時間,當時他點播的是《呼嘯山莊》?!?/br> 陶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神秘的聽書節目,意味深長的點播聽眾,老刑警存疑的死因,一起又一起讓人神經過敏的車禍事件……這一切聽起來都太玄了。冥冥中似乎有一張看不見的網,鋪在這太平盛世底下,非得潛入最深的地方,才能碰到一點端倪——因為太過離奇,讓人哪怕親眼見了,都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要不是因為這事是我先疑神疑鬼的,”好一會,陶然才說,“我可能會覺得你是腦震蕩留下損傷后遺癥了——我真恨不能費渡明天就活蹦亂跳?!?/br> 費渡,只有費渡可能知道當年那“呼嘯山莊”里發生過什么——如果真的存在這么一個“呼嘯山莊”。 “可是這么多年,他一個字沒透露過,一點不平常的表現也沒有,”陶然說,“我說,到底是那孩子城府比馬里亞納海溝還深,還是咱倆失心瘋了?” “馬里亞納海溝”又在icu里橫陳了兩天,終于“刑滿釋放”,被推進了一個允許隨時探視的單間。 病床來回動,又被搬來搬去,費渡精力再不濟也被震醒了。 他吃力地睜開眼,不知是因為用藥緣故還是單純躺太久,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什么都看不清,費渡很不習慣這種任人擺布的境遇,在驟然明亮起來的環境中狠狠地皺了一下眉,用力閉了一下眼,企圖掙扎起來,好歹要弄明白自己現在是個什么情況,突然,他的眼睛突然被什么東西遮住了。 隨后一個溫熱的嘴唇在他額頭上輕輕碰了一下,似曾相識的觸感讓費渡一下安靜了。 “我在這,”那個人在他耳邊說,“什么事也沒有,休息你的,睡醒再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