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他似乎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因為腿短,所以格外想要奔跑,可是才剛邁開腿,一股沒來由的恐懼就涌上心頭,男人像一團巨大的黑影,居高臨下地從他頭頂投下冷冷的視線,十分輕柔地說:“狗才喜歡到處跑著玩,費渡,你是一條小狗嗎?” 費渡懵懵懂懂地被他拉扯著,看見了一條小奶狗,小狗可能才剛出生,沒有巴掌大,眼睛濕漉漉的,扭扭噠噠地向他跑來。他伸出手,小狗也笨拙地探出圓滾滾的前爪,用后腿站起來,扒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在他冰冷的掌心上聞來聞去。 他心里生出沒有緣由的柔軟,撫摸起那只毛茸茸的小腦袋。 旁邊的男人用輕柔而冰冷的聲音嘆了口氣:“這孩子身上流著不健康的血,得好好矯正?!?/br> 小奶狗尖叫一聲,被那只手粗暴地拎走了。 費渡手中的溫度驟然消失,隨后,一排冰冷的金屬環從天而降,套住了他的手指,金屬環背后連著一簇細線,細線的另一端通過一個復雜的裝置,連著一個收緊的項圈,細線松動一毫米,那項圈就會緊上一厘米,如果細線是完全松弛的,項圈就會死死呃住他的咽喉。 費渡無法呼吸,本能地用力伸長了胳膊,手指緊緊地攥在一起,拼命去拉扯金屬指環背后的細線。細線繃到極致,稍稍拽開了卡在他咽喉上的活項圈,大量的空氣頓時爭先恐后地涌入了他的氣管,他劇烈地嗆咳起來。 “你得學會慢慢呼吸,”男人滿意地笑起來,“聰明,看來你不用人教,就已經學會了怎么不讓自己窒息?!?/br> 接著,眼前的場景再次一變,費渡被固定在一張椅子上,他全身上下只有套了金屬指環的手指能動,窒息的痛苦像陰云一樣籠罩在他身上,他渾身發冷。 男人哼著歌走過來,一只手托著那只小小的幼犬,把它放在費渡的掌心,問他:“軟不軟?” 兒童和小動物仿佛不必刻意結交,天生就能當朋友,小狗嗅出了男孩冰冷的恐懼,很努力地用暖烘烘的頭拱著他,舔他的手指。 男人又笑了起來,問他:“可愛嗎?” 費渡遲疑片刻,終于點了一下頭,下一刻,可怕的痛苦毫無預兆地降臨。 他脖子上的項圈驟然收緊,手里依然是柔軟的觸感,咽喉卻被冰冷的鐵環呃住,費渡下意識地像平時一樣收緊手指,企圖拉緊那幾根能緩解他痛苦的細線。 救命的空氣進入他飽受折磨的氣管,然而與此同時,小狗卻發出了凄厲的慘叫。 費渡陡然意識到自己的手正捏著小狗脆弱的脖子,他慌忙一松,咽喉上的項圈變本加厲地卡死在他的頸子上。 費渡拼命的掙扎,身上的繩索和大大小小的金屬環都像有了生命的魔鬼藤,猙獰地勒進他皮rou里—— 陶然舉著手機,一頭熱汗地在icu病房門口打轉,聽電話那頭的同事飛快地說:“鄭凱風和楊波都是當場死亡,其他人由于當時都被控制住了,分散在附近的警車邊上,爆炸時身邊多少都有隱蔽,有幾個人受了點輕傷,一個哥們兒正好被飛出來的貨廂車門砸了一下,有點倒霉,其他問題都不大,當時離爆炸點比較近的就只有老大和……” 同事后面還說了些什么,陶然已經顧不上聽了,因為一個護士模樣的人探出頭來:“這叫什么……費渡?就剛送來的那個——家屬在哪?” 陶然直接掛斷了電話:“我我我在這……” 護士問:“你就是家屬?” 這問題讓陶然卡了一下殼,他突然發現,費渡是沒有所謂“家屬”的,他的直系血親,一個骨灰落地七年多,一個已經成了植物人,他熱熱鬧鬧地活了這許多年,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無根無著的光桿司令。 護士只是隨口一問,并沒有在意他這一瞬間的猶豫,飛快地對他說:“剛才不明原因,病人呼吸心跳突然驟停,現在正在搶救,你們做好準備?!?/br> 陶然當時覺得一口涼氣從胸口沖到了天靈蓋:“什么,等……” 護士通知完,就算完成了任務,時間就是生命,沒工夫溫言安慰,步履匆匆地又跑了。 陶然下意識地追著她跑了兩步,又想起前面不讓閑雜人等進,只好無措地停下來,這時,他才意識到護士方才說的是“你們”,他倏地一回頭,看見駱聞舟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身后。 駱聞舟小腿骨折,一天之內連撞兩次的腰和后背上了夾板,頭在方向盤上磕得太狠,磕出了腦震蕩,整個人從頭到腳,就是一具新鮮的木乃伊,仍然是暈,這會只能拖著拐杖靠在一側的墻上,也不知道一路是怎么從他病房里蹦過來的。 陶然趕緊扶著他坐下:“你點滴這么快就打完了?” “拔了,”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死不了?!?/br> 這倒霉的周五晚上,突如其來的爆炸案鬧得整個市局忙成了一鍋粥,個個分身乏術,陶然在急救、骨科、icu……幾個地方之間到處跑,顧這個顧不上那個,汗出得更多了:“你在這耗著能有什么用?你又不會治,人家里面也不讓探視。一會你身上傷口再感染更麻煩,還不趕緊回去!” 醫院里充斥著各種各樣奇怪的藥味,混在一起,又苦又臭,讓人不敢使勁吸氣,每個人跑過的腳步聲、說話聲、手機震動聲……對駱聞舟來說都是一種折磨,那些音波如有形,一下一下地撞擊著他的太陽xue。 駱聞舟頭暈得想吐,沒吭聲,閉著眼靠在堅硬冰冷的椅背上。 陶然:“趕緊走,別在這添亂,起來,我背你回去?!?/br> 駱聞舟輕輕地搖搖頭:“別人推進去的時候都有人在外面等,要是他沒有,我怕他一傷心就不肯回來了?!?/br> 陶然得豎著耳朵才能聽清他說了些什么,實在很難把費渡那沒心沒肺的混賬樣子和“傷心”倆字聯系在一起,感覺駱聞舟是撞暈了腦袋,說起了胡話。于是他說:“他要是還能知道誰等他誰沒等他,也不至于被推進這里頭了——你快走吧,我在這等著就行了,我不是人嗎?” 駱聞舟實在沒力氣和他多說,只幾不可聞地說:“不一樣?!?/br> 這些朋友,萍水相逢、聚散隨心,即便友誼地久天長,人卻還是來了又走,終究當不成勾著人神魂的那根牽掛,終究還是外人——當然,駱聞舟也不敢自作多情地太把自己當內人,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隔岸觀火”的飛蛾,剛開始是因為一點若有若無的吸引力,讓他猶猶豫豫地扇動起翅膀,跋山涉水地飛過去,幾經波折才到近前。 他才剛剛得以一窺燈罩上旋轉的圖景,剛剛伸出觸須去碰那一團色澤奇特的光…… 陶然足足反應了半分鐘,才從他那三個字里分辨出了不一樣的意味,一臉找不著北地懵了還一會,才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拉回了神智,他艱難地搜腸刮肚出一句話:“你……你沒事吧?” 駱聞舟喜怒不形于色地沖他擺擺手:“先接電話?!?/br> 電話是郎喬打來的,一看就有急事,陶然不能不接,他只好站起來,一步三回頭地站起來走到拐角。 “陶副,那幾個從冷鏈貨車上抓來的招供了,都是鄭凱風養的私人打手,這些人的工資都是從一個境外神秘公司的賬上打出來的,經偵的兄弟們想順藤摸瓜,徹查那家神秘的空殼公司——另外通過楊波的信息記錄,我們發現他死前和鄭凱風通過話,鄭凱風給他發了幾張照片,正好是負責盯梢楊波的那幾個兄弟?!?/br> 陶然身上的熱汗被仲秋之風掃過,是前胸貼后背的冰冷刺骨:“知道了?!?/br> 郎喬:“……老大和費總怎么樣了?” 陶然從拐角處探頭張望,看見被一身夾板與繃帶固定的駱聞舟沉默地僵坐在那里,好像要和木椅子化為一體:“放心吧,還……” 他沒說完,駱聞舟忽然放開了握著拐杖的手,手肘撐在膝蓋上,緩緩地前傾,把頭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 第85章 麥克白(二十六) 陶然愣愣地站在樓道的拐角處,擋了路,幾個推著病床走過的醫護人員不耐煩地叫他“勞駕讓一下”,他才如夢方醒地貼著墻退到旁邊。 “……陶副,喂,陶副隊,你還在不在?” 陶然晃神的時候沒聽見郎喬說什么,忙低頭一揉鼻子:“啊,在,還什么事?” 郎喬壓低了聲音:“這段時間,先是周峻茂在國內出事,然后又是周懷瑾被綁架、周懷信被刺殺,現在鄭凱風和楊波離奇被炸死……這些人可都不是小老百姓,陶副你得做好心理準備,陸局聽說這事以后緊急趕過來,剛還沒坐下,就接了個電話被叫走了?!?/br> 陶然皺起眉:“什么意思?” 郎喬嘆了口氣:“我直說了吧——周氏最近幾年在國內投資很多,境外背景更是深厚,咱們國內啟動針對他們公司的調查程序后,那邊一直想方設法阻撓,現在更是以鄭凱風出事、周懷瑾和胡震宇無端被拘為由在鬧,外媒上現在有新聞,認為這是國內針對周氏的陰謀,方才我們接到緊急通知,要求老大對今天所有的事做出書面說明,還要寫檢查,內部調查結束之前,相關負責人暫時……停職?!?/br> 陶然背靠在醫院慘白斑駁的墻上,毫不在意地蹭了一后背白灰,他停頓了一秒:“我沒聽清,小喬,你再說一遍?!?/br> 郎喬沒敢吭聲。 陶然的舌頭在嘴里逡巡了三圈,連自己有幾顆智齒都數得清清楚楚,大約是使了吃奶的勁,方才忍住了沒說什么。 如果說方才他還是一身狂奔出來的熱汗、一把擔驚受怕的透心涼,此時,陶然身體的溫度在秋夜風中緩緩下降,五臟六腑卻掉進了燒開的鍋里,沸騰的火氣把他周身的血燒得隆隆作響。陶然接連深吸了幾口氣,依然補不上“燃燒”中消耗殆盡的氧氣。 陶然問:“陸局怎么說?” “陸局也沒辦法,”郎喬說,“今天一天出了兩件這么大的事,影響太壞了?,F在說什么的都有,有陰謀論的,還有質疑咱們辦事不規范、沒能力的,你知道先前剛出過王洪亮那件事,大家心里都有坎,好多人覺得警察這邊不值得信任……”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孤身闖入販毒團伙中取得關鍵證據也好,指揮若定成功營救一車遭綁架的兒童也好,通宵徹夜地搜索證據、破獲二十多年的重大懸案也好——這都是應當應分、不值一提。 只有出了意外,大家才會一起驚慌失措,千夫同指,一時間,人人都仿佛有了火眼金睛,能一眼洞穿制服與皮囊,看見的每條骨頭縫里都鑲著“陰謀”二字。 人人都問你要交代,如果一樁駭人聽聞的事情找不到罪魁禍首,總要有人為此負責。 “沒事,”也許因為給他打電話的是個姑娘,男人在姑娘面前總會多幾分收斂,陶然最終成功地管住了自己的口舌,“沒事啊小喬,你先不用緊張,當它是個例行匯報,這報告和檢查回去我來寫,先別驚動駱隊——反正停不停的,現在對他來說也沒多大差別,不然還能讓一個傷殘人士回去加班嗎?正好省得請病假?!?/br> 郎喬:“那現在……” “現在你們該干什么干什么,查鄭凱風的不要停,繼續深挖,不管什么阻力不阻力,鄭凱風人都死了,還能翻出什么花來嗎?第二,從周懷瑾和胡震宇身上著手,周懷瑾是想跟我們合作的,胡震宇在周氏的燕城總部也有實權,他們手上就算沒有一些確鑿的證據,起碼比我們了解得多,必要的話讓周懷瑾發一份聲明,畢竟他才是正牌的周氏繼承人。第三……第三……”陶然停頓了一下,捏著手機的手指捏得指關節發白,手背上青筋跳了起來,他嘗試了幾次,沒能把這“第三”說出來。 怎么說——我們中間有內鬼,必須徹查嗎? 要怎么查? 把每個人都單獨傳喚進“小黑屋”,像審犯人一樣讓大家“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 外面風雨難測還不夠,還要在此基礎上內耗嗎? 他又該跟誰說? 他現在還能相信誰? “陶副,第三什么?” “我還……還沒想好,”陶然有些艱難地回答她,“你先讓我想想,等我把思路理順了的?!?/br> 郎喬被他看似平靜篤定的語氣唬住了,這時,陶然叫住她,再次重復了一遍:“別打擾駱隊,其他的真沒事,放心吧?!?/br> 光聽這聲音,幾乎能從中聽出一個陶副隊慣常的和煦微笑來。 郎喬不疑有他,說了聲“好”,切斷了電話。 陶然一口氣梗在心間,上不去也下不來,隨著電話里忙音響起,他強行憋出來的最后一點平靜也跟著灰飛煙滅,恨不能縱身一躍,一腳踩出個驚天動地的坑,吼出一聲繞梁三日的“cao你祖宗”。 每個從他面前經過的人都在看清陶然的表情后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唯恐他是準備持刀傷人的醫鬧,兩個巡邏的“特?!背錆M警惕地盯著他。 陶然突然舉起手機,對準對面的墻,想狠狠地砸上去。 手機快要脫手的一瞬間,陶然想起了自己工資卡里的仨瓜倆棗——這月還了貸款,剩下的錢并不夠他買一部過得去的新手機,而他還得聯系同事,還得匯總情況、隨機應變,還得隨時預備著向上級匯報,也不敢隨意失聯。 于是他又堪堪把險些殉職的手機撈了回來。實在無從發泄,只好拆下了塑料的手機殼,當它當了替死鬼,砸了個無辜無奈的粉身碎骨。 這時,有個總像是含著笑意的女聲說:“哎喲,小陶,你這是跟誰置氣呀?” 只見走廊那邊的電梯上下來三個人,一個落后幾步幫忙拎著東西的青年,一對中年夫妻——男的個子很高,除了神色嚴肅、不茍言笑之外,簡直就是駱聞舟的中老年版,女的穿著一條長袖連衣裙,笑瞇瞇的,看不大出年紀——陶然見過幾次,正是駱聞舟的父母。 陶然一愣,隨即下意識地站直了:“阿姨、叔叔好?!?/br> 駱聞舟他媽穆小青順手從旁邊人拎的果籃里摸出個蘋果,塞給陶然,很順手地在他頭上摸了一把:“看把我們小陶給氣的?!?/br> 陶然哭笑不得:“駱隊在那邊?!?/br> 駱聞舟他爸駱誠十分內斂地沖他點了個頭,先是探頭看了一眼,這才背著手、邁開四方步,朝駱聞舟走過去。到了傷患面前,老頭也不吭聲,把光一擋,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駱聞舟眼眶通紅地抬起頭,和他爸對視了一眼,然后他伸手撿起不知什么時候倒在地上的拐杖,撐著起立,訓練有素地挪到一邊,給他爸讓了坐。 駱誠不跟他客氣,褲腳輕輕一拎,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傷患的位置上,把醫院的破椅子生生坐出了睥睨凡塵的氣勢,活像屁股底下墊的是個“鐵王座”。 然后他老人家對著駱聞舟這個全新的造型做出了評價:“拎個破口袋你就能上地鐵要飯去了?!?/br> 駱聞舟木著臉不吭聲。 駱誠又說:“還哭來著?不就是停職寫檢查么,你至于嗎?” 陶然:“……” 他三令五申讓人先把這事瞞下來——雖說紙里包不住火,但至少不要在這時候打擾駱聞舟。沒想到這位親爹一來,直接動手把紙撕了! 駱聞舟偏頭看了陶然一眼,陶然連忙調轉視線,預備開溜:“呃……你們先聊,我去接個電話?!?/br> 駱聞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