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費渡:“你要不要先從怎么策劃綁架自己這件事說起?” 旁邊幾個黑衣保鏢不動聲色地靠近過來,緊張地圍著費渡。 費渡蒼白的嘴角兀自擎著一點譏諷的笑意,全然無視這些水貨——他們要是有用,周懷信也不至于在搶救室生死一線。 好一會,周懷瑾擺擺手,輕聲開了口:“你說得對?!?/br> “都散了吧,出去,”周懷瑾對保鏢們說,“讓我和費先生聊聊?!?/br> 費渡走到自動販售機,買了兩瓶水,遞給周懷瑾。 “是我找的人?!敝軕谚豢诠嗔税肫?,深吸一口氣,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包括當托的亨達,也是我選的?!?/br> “你不怕警察去晚了,他們把你假戲真做地淹死在河里嗎?” “有人在旁邊看著,一有不對就會救我,我們找的都是熟悉路徑的當地人,不容易被警方逮住——就算逮住也不要緊,我證明他們是熱心路人就可以了?!?/br> 這倒確實是很方便。 費渡點點頭:“你常年不在國內,未必會這么熟悉地形,那倆綁匪是胡震宇幫你聯系的吧?為什么選在白沙區?” “我是策劃者和決定者,其他人只是按我的指示做,不必牽扯別人?!敝軕谚D了頓,又勉強一點頭,“選白沙區,一來是從機場出來路很順,二來是找來幫忙的正好是當地人,而且我們幾個都和白沙去沒有明顯牽扯,不容易被人懷疑?!?/br> 費渡:“幫忙的人?” “只是之前舉手之勞幫過一個朋友?!敝軕谚獡u搖頭,“和這件事無關的?!?/br> “我……我那天突然得知他的死訊,就意識到這是個機會?!敝軕谚獑÷曊f,“我在集團里,只是個光鮮的吉祥物,周峻茂一手遮天,就算他死了,還有鄭凱風這個狗腿子,輪不到我說話?!?/br> 費渡:“我以為周總無論是從身份上,還是從資歷上,起碼都比楊波強?!?/br> “身份?”周懷瑾苦笑了一下,“我什么身份?我只是一塊遮羞布而已?!?/br> 第74章 麥克白(十五) “我母親是懷著我的時候嫁給周峻茂的,我是她和前夫的兒子,當然,他們對外只說是‘早產’,”周懷瑾苦笑了一下,“外人都覺得周峻茂有本事、有毅力、熱心公益,還愛國——簡直就是德高望重的標準模板,費先生,你不會也這么認為吧?” 費渡略帶訝異地抬起眼。 “哦,我聽說老費先生喪偶后一直單身獨居,”周懷瑾顯然誤會了他驚詫的緣由,略帶自嘲地一攤手,“怎么,這種事對你來說很難理解嗎?” 費渡輕聲問:“這么說你做過親子鑒定?” 周懷瑾聳聳肩:“這有什么好做的?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周峻茂自己總不會弄錯,如果不確定,他應該做過吧。我對他沒什么幻想,懷信是他正經八百的獨生子,他都漠不關心了這么多年,何況是我——不怕你笑話,他沒把我毒死,已經是多方博弈的結果了?!?/br> 費渡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哆嗦,他只好稍微用了點力,掐住了冰冷的礦泉水瓶,同時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懷瑾一眼——雖然周懷瑾看起來非常年輕,當根據登記的身份證件來看,他已經三十八周歲了。 周懷瑾恐怕不太清楚,三十七八年前,親子鑒定的技術還并沒有推行開。 “你在暗示周峻茂這個人,”費渡思考了一下措辭,“會用一些不太正當的手段?” “不然你以為我生父是怎么死的?真的是死于心臟病嗎?”周懷瑾冷冷地說,“他的左膀右臂鄭凱風就是個地痞流氓出身,物以類聚,他們沒有什么是干不出來的?!?/br> “你怎么知道的?” “我母親臨終時告訴我的,她年輕時不滿我生父的控制欲和一些……不那么容易接受的癖好,又舍不得離婚,種種誘惑下出軌周峻茂,在周和鄭那兩個人渣的攛掇下,與他們合謀做了那件事。但是jian夫yin婦也想天長地久么?”溫潤如玉的周懷瑾露出他藏在皮囊下幾十年的尖刻,“那也太好笑了。沒多久,她就發現,這個男人比先前的人渣有過之而無不及,又不巧有了我。周峻茂一直以為她手里有他們當年陰謀殺害周雅厚的證據,因為這個——和她手里的集團股權,他一直捏著鼻子假裝我不存在?!?/br> 費渡心頭的疑云越來越濃厚:“以為?” “我母親在一家私人銀行中有一個秘密保險柜,除了她本人和她指定的遺產繼承人之外誰也不能打開,那把鑰匙就是她用來牽制周峻茂的東西,后來到了我手里,”周懷瑾嘆了口氣,“現在反正周峻茂死了,我也可以實話實說——保險柜里其實只有一盒過期的心臟急救藥。要不然我早就讓他身敗名裂了,還用得著像現在一樣委委屈屈地虛以委蛇?” “你說你是周雅厚的兒子,”費渡緩緩地問,“都有誰知道這件事?” “周大龍表面仁義道德,但一輩子以鷹狼自居,怎么可能任憑別人知道他頭頂的顏色?除了鄭凱風,其他人應該是被蒙在鼓里的。不過懷信……”周懷瑾說到這里,再一次抬頭去看手術室的燈,他頓了頓,艱難地說,“懷信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敏感,我覺得他應該猜到了,只是沒有開口說過。這孩子……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母親被當年那樁謀殺案折磨了一輩子,生懷信的時候年紀又大,產后抑郁加重了她的精神問題,根本無暇照顧他。在周家,除去我母親那個愚蠢的殺人犯,他是唯一一個與我有血緣關系的人,他那么小、那么無辜,雖然身體里流著那個人的血……可是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br> 這是一對在扭曲的家庭中長大的兄弟,理所當然地有彼此憎恨的緣由,又被迫在漫長的時間里相依為命。 周懷信雙手合十,抵在自己的額頭上:“如果有報應,為什么會落到他身上?” 費渡知道,此時按照社交禮儀,他應該伸手在眼圈通紅的周懷瑾肩上輕輕拍兩下表示安慰,然而他心頭是一片冷漠的厭倦,他像個新陳代謝緩慢的冷血動物,懶得伸出這個手。 他歪頭打量了周懷瑾一番,語氣平淡地接著問:“你剛才說懷信是老爺子的‘獨生子’——這么說,你已經知道楊波和周峻茂沒有血緣關系了?” “你們查過楊波和周峻茂的親子關系了?國內警察的動作還挺快?!敝軕谚昧φA藥紫卵?,努力平復著情緒,啞聲說,“楊波這個人……非常淺薄,志大才疏,每天跟在鄭凱風屁股后面轉,自詡是鄭凱風的學生,其實根本只學了表面功夫。這么一個人,既沒有資歷也沒有能力,出身和學歷都乏善可陳,年紀輕輕為什么會被提拔到那個位置?自然有人猜,所以當時流出了‘私生子’的謠言?!?/br> “這謠言一度傳得沸沸揚揚,但無論是周峻茂本人,還是楊波的靠山鄭凱風,都沒有出面澄清過,久而久之,那小子可能還真以為自己是‘還珠太子’了?!敝軕谚罅四蟮V泉水瓶,搖搖頭,“他悄悄收集了周峻茂和自己的dna,私下找了個不大正規的親子鑒定機構……連這也偷偷摸摸的,有些人真是從骨子里就上不得臺面?!?/br> 費渡順著他的話音問:“你發現了他私下里找人做鑒定的這件事?!?/br> “那個黑作坊的負責人是我打球認識的,算是球友吧,”周懷瑾說,“典型的‘白垃圾’、騙子,他知道不少人的秘密,看起來好像是個鋸嘴的葫蘆,什么都能保守,其實私下的交易多得是,就看你付不付得出他的價格?!?/br>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你——” “應該說,他把這件事免費贈送給了我,”周懷瑾說,“我付費買的是另一項服務,我讓他把懷信的樣本換了進去?!?/br> 楊波,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莫名其妙地被大老板賞識,心里多半是又自豪又感激,甚至可能有些誠惶誠恐,他一定曾經兢兢業業地跟在有知遇之恩的男人身邊,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平庸,說不定還會把那一生充滿傳奇的老人當成自己的奮斗偶像。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得到的這一切,可能只是因為自己是“偶像”的合法繼承人呢? 剛開始,他必然是震驚并伴隨著憎恨的,因為這意味著他的母親背叛了他的父親和家庭,而他的人生的偶像背叛了他的信任。 可這個人或許天性中就有懦弱和卑劣,這并不堅定的憎恨沒能長久,他很快又會升起某些異樣的想法——原來自己本該也是個含著金勺出生的,完全可以和那些靠著父輩混的“青年才俊”們平起平坐。 周懷瑾、周懷信,還有他們那些趾高氣揚的朋友們,有什么資格看不起他? 憑什么周峻茂不愿意認他? 他是周峻茂的兒子,又是鄭老的鐵桿直系,誰都知道鄭老和周氏長子關系緊張。同樣是一個父親生的兒子,為什么他只能拿工資打工,不能在這偌大的家業里分一杯羹? 或者說——周氏不能是他的? “原來是你,”費渡低聲說,“‘他將要藐視命運、唾棄死生,超越一切的清理、排棄一切的疑慮,執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br> 周懷瑾閉上眼睛,嘴唇輕輕蠕動,幾不可聞地接上了下一句:“‘你們都知道,自信是人類最大的仇敵?!保ㄗⅲ?/br> “赫卡忒女神,”費渡略帶一點嘲諷看向他,“你花了好大的神通,讓楊波以為自己是周氏的私生子,給他無限希望,目的是什么?” “楊波是鄭凱風的人,”周懷瑾說,“我不知道鄭凱風為什么會看重他,但那老東西確實把這小子當心腹,當年提拔楊波也是鄭力排眾議,連周大龍都曾經略有微詞——雖然他后來也接受了。這是一場博弈,我勢單力薄,只能先想方設法瓦解對手之間的同盟。我需要挑起楊波的野心,利用他在周峻茂和鄭凱風之間插一根刺,我要讓他們所有人都付出代價?!?/br> 費渡淡淡地看著他。 “是真的,到了這地步,我真的沒必要騙你,”周懷瑾用力捏著自己的鼻梁,“費先生,即使我的手段并不光明,我也并沒有使用殺人放火的犯罪手段去復仇,你可以從道德上譴責我,但你得承認,我這么做無可厚非?!?/br> “周總,”費渡慢吞吞地說,“你是該受到譴責,還是該付出代價,我說了可不算,首先要看你浪費警力、弄出這么大一樁鬧劇,這個性質怎么界定,其次要看周峻茂車禍一案的調查結果?!?/br> “我沒預料到周峻茂會死于一場意外的車禍,我安排的劇本里,本該是由那家親子鑒定機構的負責人告訴楊波結果,我再‘機緣巧合’下拿到這份東西,跑到楊波面前興師問罪,我會先激怒他,再氣急敗壞地對他斷言,‘爸爸不會認你’。楊波這個人我了解,非常淺薄,這種沖擊下,他很容易會口不擇言,運氣好的話,我可以拿到一些將來用得著的錄音。同時楊波受到刺激,很可能會憋足了勁,想用‘認祖歸宗’的事實打我的臉,對此我還有后續安排——可是你現在看見了,周峻茂死得太不是時候,我的計劃才剛開始就夭折了?!?/br> “你聽說周峻茂的死訊后,第一時間意識到,雖然自己的計劃被打亂,但也算是個機會,所以你暗示周懷信報警,把警方和公眾的注意力吸過來,推出楊波做擋箭牌,然后借著車禍疑云的余波,自導自演一出好戲,把周峻茂之死弄得更加撲朔迷離,先嫁禍楊波,再用公益基金的事引導警方調查鄭凱風,趁著周氏動蕩,一舉消滅兩個敵人,同時利用輿論煽風點火,讓周峻茂徹底身敗名裂——” 周懷瑾的喉嚨動了動,沒有解釋,算是默認了。 費渡:“你就不怕周氏從此一蹶不振,到了你手里也是個爛攤子嗎?” “現在的周氏,是周峻茂的‘周’,”周懷瑾低聲說,“和他生前身后的聲名血脈相連,也是他的一部分,我要打碎他的金身雕塑,至于其他的……不都是身外之物嗎?費先生,如果你心里也有一根從小長在心里的刺,你會因為害怕自己傾家蕩產而不敢拔出它嗎?錢、物質……對咱們這樣的人,有時候真的沒那么大的吸引力?!?/br> 費渡在聽見“心里的刺”那一句時,手指下意識地又緊了幾分,幾乎將礦泉水的瓶子捏進去了,這時,幾個醫護人員拎著調用的血漿一路飛奔著從他們面前跑過去,往手術室里趕,腳步聲中仿佛含著不祥的韻律。 周懷瑾猛地站起來:“醫生,我弟弟他……” 周家人是恒愛醫院的大金主,一個護士模樣的工作人員委婉地說:“您放心,我們一定全力搶救?!?/br> 周懷瑾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腳步踉蹌了一下。 費渡一把撐住他的胳膊肘:“周先生,懷信對你來說,也是身外之物嗎?” 周懷瑾好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臉色陡然變了。費渡卻不肯放過他:“你和你的狗腿子胡震宇一唱一和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什么,可是他沒有聲張,而且還配合你們把這場戲演了下去,你知道他對胡震宇說什么?” “我不……” “他說他不懂你們那些事,他只要你平安,”費渡把聲音壓得又快又硬,像一把短而鋒利的匕首,沖著周懷瑾的耳朵戳了下去,“事后我詐他話的時候,他甚至想替你認下‘綁架’的這口黑鍋。周先生,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從剛才到現在,你給我講了一出有因有果的王子復仇記,為什么你一句話都沒有提到那個持刀行兇的女人,就好像你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喪心病狂一樣。你能不能告訴我——” 手術室的門一下從里面打開了,陡然打斷了費渡的話音。 醫院墻上一刻不停地往前趕著的掛鐘仿佛跟著停頓了一下,周懷瑾驚惶的目光看向里面走出來的醫生。而與此同時,費渡兜里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摸出來看了一眼,駱聞舟言簡意賅地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董曉晴死了?!?/br> 費渡一愣,當即放開了周懷瑾,第一反應是把電話撥了回去:“你怎么樣了?” 駱聞舟那邊一片嘈雜,還未及吭聲,費渡面前的周懷瑾已經“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聽見那醫生說:“對不起周先生,我們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對話中引用的幾句話來自《麥克白》。 第75章 麥克白(十六) 呼嘯而至的警車已經把董曉晴出事的現場包圍了,路口的監控清晰地拍到了肇事車輛從撞人到逃逸的全過程。 “對,就是這輛車,”駱聞舟被車鏡掃過的地方火燒火燎的疼,皮rou已經腫了,但估計沒有傷筋動骨,不影響他上躥下跳的現場指揮,“這王八羔子當時罩著臉,身上全副武裝,一根毛都沒露出來,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干這種事,以這個速度突然拐彎撞人,手潮的弄不好都要翻車,撤退路線也絕對是事先計算好的?!?/br> “駱隊,你沒事吧,”旁邊正在查監控的同事看得心驚膽戰,“要不先叫醫生處理一下?” “沒事,死不了?!瘪樎勚坌睦锔C著能把地面轟出一個窟窿的火,唯恐聲氣大了把地球噴出太陽系,勉強壓著,盡可能平靜地說,“我需要大家重新排查董曉晴和董乾的所有社會關系——所有——尤其是董乾,他工作的車隊、客戶,去過哪些休息站、在什么地方買過東西吃過飯……” “駱隊,還是包扎一下吧,你手流著血呢?!?/br> 駱聞舟第二次被打斷,終于炸了:“大白天沿路行兇的兇手還不知道在哪,你們他媽的老盯著我干什么?” 周圍一圈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蟬,旁邊被叫來幫忙的小大夫大氣也不敢出。 駱聞舟暴躁地把小臂上擦破的傷口往襯衫上一抹,繼而意識到自己的失控,連忙深吸了口氣,光速壓下了這于事無補的氣急敗壞。 “不好意思,我剛才不是沖各位,”駱聞舟略微一低頭,聲氣緩和了下來,“這個兇手在我面前殺人,居然還能讓他這么跑了,這事是我的毛病,我心里窩火,連累兄弟們辛苦了?!?/br> 旁邊同事知道他的脾氣,十分體諒:“老大,你人沒事已經是萬幸了,這誰能攔住,又不是變形金剛?!?/br> 駱聞舟勉強沖他笑了一下,又說:“兇手當時既然遮住了頭面,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放出車輛信息隨便我們查,我覺得……” 他話沒說完,奉命搜索肇事車輛的同事已經傳來了消息:“駱隊,我們找到肇事車輛的車主了,是個普通的白領,女的,今天正好要參加一個職稱資格考試,考點附近的停車位停滿了,她說自己當時快遲到了,一著急,只好在附近找了個空地,湊合著違章停車,怕人貼條,還特意找了個偏僻沒監控的地方,車主后面還有一場考試,直到我們剛才聯系上她,才知道自己的車讓人撬了?!?/br> 駱聞舟長嘆了口氣,居然又被他這張烏鴉嘴說中了。 “駱隊,路網監控拍到了肇事車輛!” 駱聞舟沉聲說:“追!” 然而到底還是晚了。 半個小時以后,警方在一處廢棄的廠房院里找到了那輛破車,原本保養得不錯的白色轎車前擋風玻璃已然粉身碎骨,后視鏡孤零零地剩下了一只,活像動畫片里的“一只耳”,車上四門大開,鬼影子也不見一個,碎裂的車燈和扭曲的保險杠組成了一個嘲諷的笑臉,上面依稀沾著血跡斑斑。 駱聞舟聽見隨行的痕跡檢驗人員低聲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