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可是憑什么呢? 周懷信的電話響了,他一愣之下接起來:“費爺?” “抬頭,往對面看?!?/br> 周懷信隨著他的話音四下找了找,在對面的停車場看見了費渡和駱聞舟。 “警察有點事想和你們兄弟倆聊聊,”費渡沖他招招手,“怎么樣,能脫身嗎?咱們在前面約個地方?” “行吧,那就……”周懷信回頭看了一眼,忽然發現原本綴在他們身后的媒體們把鏡頭扭向了另一個方向,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手里抱著一捧花,也不過來,怯生生地,離著老遠沖他們兄弟倆鞠了個躬。 “這又是什么情況?”周懷信皺起眉,“費爺,你先等等,一會我給你打回去?!?/br> 一個保鏢小跑著過來,彎下腰對周懷瑾說:“周總,那姑娘是老周總車禍肇事者的家屬,一直沒露過面,今天不知怎么知道了您出院,找過來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br> 話音沒落,女孩已經期期艾艾地開了口:“我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爸造成了這樣的事故,可能我們傾家蕩產也賠不起……我……我就想過來看看,親自跟人家道個歉,可能人家也不稀罕……” 周懷信看向周懷瑾。 “叫她過來吧,”周懷瑾說,“又不是她撞的,也怪可憐的?!?/br> 周懷信也不太意外,他哥在外面一向是這么個溫良恭儉讓的形象,他轉頭和保鏢交代了幾句,在其他人的不滿聲里把女孩放了進來。 隔著一條馬路的費渡瞇起眼:“這女孩怎么回事,有點眼熟?!?/br> “好像是……董曉晴?”駱聞舟愣了愣,隨即他掏出手機——方才陶然給他發了一條短信請假,理由是董曉晴聲稱有東西要交給警方,他陪著肖海洋過去一趟,“她怎么在這,她不是……” 某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直覺躥上駱聞舟的脊背,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一伸手撐住停車場外的護欄,直接從上面翻了過去。 費渡一愣,連忙跟上。 此時,董曉晴已經抱著花來到了周懷瑾對面,她臉色蒼白,身體還在微微地發著抖,拘謹地沖周懷信和周懷瑾各一欠身,連說了兩句“對不起”。 周懷瑾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花:“我知道那都是意外,姑娘,沒事的?!?/br> 駱聞舟三步并兩步沖到醫院門口,卻被堵成一團的保鏢和媒體擋著進不去:“警察,都給我讓開!” 董曉晴眼睛里好像開始閃淚花,彎下腰把一捧巨大的香水百合往周懷瑾懷里塞:“我是來……” 周懷信伸手去攔:“我哥花粉過……” “敏”字還沒來得及說,他就看見花束背后寒光一閃,電光石火間,周懷信根本來不及細想那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撞開了周懷瑾的輪椅,冰冷的觸感貼上他的小腹,隨后才是尖銳的刺痛彌漫開,周懷瑾連人再輪椅一起摔在地上,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 董曉晴狠狠地把西瓜刀捅進周懷信的胸腹間,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我是來送你上路的!” 與此同時,剛剛趕到“瀾彎”小區的陶然和肖海洋根本沒能把警車開進去——小區已經被消防車堵住了。 肖海洋猛地抬起頭,濃煙從樓上滾滾冒出,跟消防員們的高壓水槍拉回拉鋸,叫罵聲與哭聲此起彼伏…… 他心里重重地一跳。 著火點看不清,但好像正是董乾家附近! 第73章 麥克白(十四) 董曉晴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也不知哪來那么大力氣,狠狠地一拉一抽,居然把兇器又從周懷信身上又扯了下來。 她雙目赤紅,形容顛倒,揮著染血的刀,活像個人形的夜叉,轉身沖向了驚呆的人群。 原本擠在一起的人們比著賽地尖叫起來,除了個別勇士還躲在角落里沒命的拍,大部分人都不想因為一點工作丟了小命,一時推推搡搡、四散奔逃,往哪亂竄的都有,完美地形成了一道人rou藩籬,擋住了周家不知所措的保鏢們。 駱聞舟的腎上腺素狂飆,幾乎能從頭頂噴出去,想也不想,拔腿就追,跑出十幾米,他慢半拍的意識才跟上了飛毛腿,又想起了費渡,轉頭看了一眼。 然而出乎駱聞舟的意料,費渡既沒有暈、也沒有吐,他只是有些僵硬地站在周懷信身邊,沒有眼鏡遮擋的眼神稍微有點散亂,但人居然還是清醒的,他側對著駱聞舟,目光刻意避開了周圍的血跡,余光瞥見駱聞舟,還冷靜地沖他揮揮手。 有那么一瞬間,費渡的暈血癥看起來也不是非常嚴重。 駱聞舟心里覺得有點不對勁,然而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想,眼看董曉晴已經穿過人群,就快要跑出恒愛醫院,駱聞舟大致估算了一下她的路線,擦著墻角繞開人群,一步邁上路邊花壇,飛檐走壁似的追了上去。 從董曉晴動刀行兇到得手逃離,一切都太快了。 費渡腦子里“嗡”的一聲,周懷信小腹上蔓延出來的血跡好似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他胸口上,砸得他三魂七魄一起在單薄的身體里震蕩起來。 暈血雖然有些不方便,不過日常生活里見血的機會也的確不多,偶而碰破一條小口,惡心一會也就過去了。 費渡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直面過這樣的場景了,他耳畔轟鳴作響,四肢幾乎失去控制,指尖條件反射似的輕輕地痙攣著,渾身的骨骼和肌rou都在一瞬間繃緊,這讓他保持住了直立,看似清醒,其實意識是模糊的。 費渡狠狠地攥住了拳頭,關節一陣亂響,他用力別開視線,在心臟毫無規律的亂跳中大步走向周懷瑾。 周懷瑾被翻倒的輪椅壓住了一條腿,茫然無措地跪坐在地,下一刻,他被人拎著領子提了起來。 “他很可能傷了內臟,腹部出血非常危險,”費渡用冰冷又急促的語氣對他說,“你還要他的命嗎?要的話,馬上叫你家醫院里最好的急救人員出來。周總,我知道你沒瘸,站起來!” 周懷瑾踉蹌了一下方才站穩,驚懼地盯住費渡看了兩秒,隨后好似如夢方醒,一把抓過電話。 周懷信像一條慘遭開膛破肚的魚,本能地在地上撲騰,一圈人圍著,誰也不敢貿然動他,血越蹭越多。費渡聽著周懷瑾語無倫次地叫人,又看著他把手機一扔撲向周懷信,嘴里亂七八糟地嚷嚷著一些諸如“看著哥”、“沒事”之類的廢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費渡抬起被冷汗浸濕的睫毛,對上了周懷信的視線。 周懷信的眼睛越來越黯淡,目光越來越對不準焦距,在費渡眼里,他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正在變成一堆陌生的有機廢品。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被一分為二,一半因為周懷信流血不止的傷口,而感到生理性的惡心暈眩,另一半則像個離群的動物,莫名其妙地看著周懷信的眼睛,無法把這個垂死的人和他認識的周懷信聯系在一起,茫然于其他人呼天搶地的焦急與痛苦,他本能地試著融入,徒勞地搜索著理論上、正常人應該有的同理之心。 然而搜腸刮肚,就是沒有。 “人人畏懼死亡,但他們畏懼的其實只是未知。死亡本身并不痛苦,甚至是有快感的,你應該親自體會過了?!?/br> “注意過那些瀕死動物的眼睛嗎?那是找到了真相的眼神——真相就是,‘活著’本身就是神經系統制造出來的錯覺,是個虛假的自我意識?!?/br> “人的意識就像流水,無時無刻不在改變,死亡是它最后的流向,除非你能了解或者控制某個意識改變的全過程,否則這個生命就不屬于你,不屬于你的東西,每次變化都是在背離你的認知,每時每刻都在死亡,不變的只有那一團碳水化合物組成的皮囊,你對這個皮囊產生感情,不就像把盤子里的豬rou擬人一樣嗎?那是妄想癥的一種?!?/br> 濃重的血腥味山呼海嘯地涌入費渡的鼻腔里,費渡的五臟六腑都跟著沸騰了起來,急救人員滿頭大汗地從恒愛醫院里沖出來,圍著周懷信開始急救,又一陣風似的把人抬走,費渡一路跟到了急診室,終于忍無可忍,把周懷瑾一個人撂下,轉身沖到了衛生間。 董曉晴這個眾目睽睽之下行兇的殺人犯渾身沾滿了血跡,發帶崩斷了,精心燙過的大波浪式卷發披散在身后,繾綣無限的發絲在風中上下翻飛,時而纏在她手里那把觸目驚心的兇器上。 “董曉晴!”駱聞舟仗著個高腿長,和董曉晴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眼看她已經沖上大馬路,駱聞舟沖她吼了一聲,“站住,你真以為自己能跑得了嗎!” 董曉晴可能是已經精疲力竭,腳步慢了下來,聽了這句話,她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轉向駱聞舟,沖他舉起了刀。 駱聞舟倒不怕她揮刀來砍,在他看來,十個持刀的董曉晴也沒什么可怕的,但他對這姑娘的動機實在百思不得其解,生怕她在不穩定的精神狀態下自殺,連忙停在了幾步之外。 “冷靜?!瘪樎勚垭p手往下一壓,盡量用平和堅定的目光看向董曉晴,試圖穩住她,現場編了一句瞎話,“聽我說,姑娘,你剛才捅的那人沒死,這事后果不嚴重,你別害怕,沒事的?!?/br> 董曉晴還處于應激狀態,但這時大概有點回過味來了,她持刀的手一直在哆嗦,不知是嚇的,還是后悔沒再給周懷信補一刀。 “我是警察,”駱聞舟沉聲說,遠遠地摸出自己的證件舉起來,“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說?!?/br> 董曉晴后退一步,落在駱聞舟身上的目光終于有了焦距,片刻后,她那沾了血的臉上,狂躁和扭曲都漸漸平息,唯有刻骨的悲憤水落而石出。董曉晴的眼圈從眼皮外紅到了眼珠里,她像個啞巴,這個世界聽不見她的聲音,偶爾遭遇垂詢的耳朵,竟不知從何說起。 駱聞舟小心地試著往前靠近了一步:“放松點,你別老舉著那刀,不沉嗎?多危險啊?!?/br> “我……”董曉晴隨著他的話音,下意識地把刀尖略微垂下了一點,顛三倒四地說,“我爸爸他……” 駱聞舟覷著她手里的刀,謹慎地計算著自己一擊拿下她的把握,一邊不動聲色地往董曉晴身邊靠近,一邊繼續說:“你爸很冤,這我們都知道,將來肯定會還他一個清白?!?/br> 不料聽了這句話,董曉晴的眼淚卻“刷”一下就落下來了:“我爸爸……我爸他不冤?!?/br> 駱聞舟一愣:“你說什么?” “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員,他們……” 董曉晴剛說到這,突然有厲風掃過,一輛突如其來的小轎車毫無征兆地在加速過后猛轉彎,當當正正地撞在了董曉晴身上,駱聞舟根本無從反應,董曉晴已經擦著他飛了出去,話音甚至沒來得及從喉嚨里出來。 前擋風玻璃的碎片好像被狂風卷起的雨滴,劈頭蓋臉地噴了駱聞舟一身,而那肇事的車毫不猶豫地再次原地加速,一腳油門踩到了底,直沖駱聞舟而來,駱聞舟這一躲大概用上洪荒之力了,卻還是被那車一側的后視鏡掛了一下,后視鏡當場斷裂,他不顧劇痛,本能地繃緊肌rou護住頭,順勢往遠離馬路的道邊滾了出去。 行兇者果然極有經驗,知道自己耽擱一秒危險就大一分,并不浪費時間拐彎追擊,他順路一撞駱聞舟,見沒能撞死他,果斷放棄。 恒愛醫院后門這段路有些荒涼,此時又不是高峰時段,馬路上空蕩蕩的,那喪心病狂的車就這樣頂著粉碎的前檔,來無影去無蹤地呼嘯而去! 駱聞舟半個身體都被那一刮撞麻了,好一會才掙扎著爬起來,直到這時,其他人才陸陸續續地反應過來,飛奔而至。他一邊朝董曉晴沖過去,一邊聯系市局辦公室:“恒愛醫院后門的南山路,白色xx轎車,車牌燕cxxxxx,全城通緝……不,全省、全國,哪怕他上了太平洋,也給我拋個錨拽回來!” 董曉晴的頭部已經變形,一只鞋直接飛到了馬路對面,裸露的手腳沾滿了塵土,血rou模糊,著實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媽的王八蛋?!瘪樎勚廴滩蛔≌f了一句粗話,眉骨發癢,他隨手一抹,抹了一手的血——原來是被飛濺的玻璃割破了一個小口。 駱聞舟劇烈地喘了幾口大氣:“陶然和肖海洋什么情況,到沒到董曉晴家?” 郎喬先是毫無置疑地執行了他的命令,直到這會才有機會開口:“我正要跟你匯報,剛才陶副來過電話,說董曉晴家里沒人,還失火了……老大,這都怎么回事?還有,你為什么要通緝這輛車?” 駱聞舟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方才被持刀傷人的董曉晴嚇得到處亂竄的人們重新聚攏起來,不敢靠近,只在馬路兩邊小聲指指點點。 董曉晴就倒在光天化日下。 這女孩脾氣很臭,人也倔強,一方面聲稱自己做好了傾家蕩產賠償受害人的準備,一方面也無時無刻不在堅決捍衛父親的名譽。 那么她為什么會鋌而走險,為什么刺殺周懷瑾? 為什么又要事先聯系肖海洋? 她想干什么?她想給肖海洋什么? 還有她臨終時的那句“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員”…… “那些人”是誰? 誰這樣膽大包天,竟敢當著刑警面殺人放火? 駱聞舟一時竟有些喘不上氣來。 此時,恒愛醫院里的費渡已經快把內臟都吐出來了,漱口時,他的手居然在顫。 費渡煩躁地解開了兩顆襯衫扣子,往臉上潑了一把涼水,又把濕漉漉的頭發抓到腦后,連著往嘴里塞了兩塊薄荷糖,直到薄荷糖化干凈,他才總算攢出了直立行走的力氣。費渡漠然地掃了一眼鏡子里面色發青的自己,把顫抖不休的手指插進了兜里。 周懷瑾彎著腰,蜷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沾滿了血的手神經質地攪在一起,脖子上的筋都猙獰地露在外面。忽然,一條濕巾從天而降,周懷瑾茫然地抬起頭,看見費渡走到他身邊,卻不看他,只是望著手術室的燈。 “擦一下吧,”費渡率先開口說,“周總大概跟我不太熟,不過我偶爾和懷信一起玩?!?/br> 周懷瑾勉強打起精神來應付他:“我知道,費先生,久仰……” “是我久仰你,”費渡打斷了他,“周懷信三句話不離他哥,每次提起周總,都好像沒斷奶一樣,聽得耳根要長繭了?!?/br> 周懷瑾深吸一口氣,雙手緊緊地扣在一起。 這時,幾個醫護人員不知什么事,匆匆忙忙地從他們身邊跑過去,這動靜驚動了周懷瑾,他跟著一驚一乍地站了起來,往手術室的方向張望半晌,儼然是坐不住了,在原地不住地溜達。他那平時戴在臉上如面具的溫文爾雅蕩然無存,頭發散亂,雙手不由自主地合十,好像在請求某個不知名的神明垂憐,喃喃地自我安慰:“沒事,沒事……肯定沒事?!?/br> “那么長的一把刀,一進一出,沒事的可能性很小?!辟M渡無情地再次打斷了他,“周總,雖說是生死有命,但他還是為了你?!?/br> 周懷瑾有氣無力地垮下肩頭:“我知道,我只是……” “我說的不是他為你擋刀,”費渡略有些咄咄逼人地說,“周總,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指的是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你相信欺騙世人的都會有報應嗎?騙著騙著沒準噩運就成真了?!?/br> 周懷瑾倏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