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那姑娘氣憤地叫了一聲,加快了腳步想過來抓她,一眼見到廟門前的爛泥地,畏懼地止了步,指使扶她的丫頭:“快去,把她給我拽過來!” 又向孟鈿狠狠道:“你再躲,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是啊,家都沒了,她還能躲到哪里去?孟鈿這一心酸猶豫,就讓那丫頭抓住了胳膊,扯著踩過泥洼,揪到了那姑娘面前去。 “你做什么——我的鞋!”孟鈿的繡鞋一下臟了半截,生氣地抱怨,但一抬頭看到那姑娘冷笑著的一張俏臉,她剛升起的一點氣焰又全下去了,嘴唇翕動著道,“——章二meimei,你怎么來了?!?/br> “孟鈿,你還好意思跟我裝這個傻!”章二姑娘連連冷笑,“你先前去求著我時,跟我怎么說的,昨兒又是怎么做的,你自家不要臉也罷了,我同你無冤無仇,還好心幫了你,你為什么要害我!” 孟鈿眼神飄忽著:“我沒有,我只有一片感激你的心,怎么可能害你。昨天那事,我也不想的,沒想到就有那么巧,被別人撞上了——” “你還扯謊!”章二姑娘怒道,“勇毅侯府二奶奶找了我和我嫂子去,把什么都說了,你叫人撞見,人家請了你走,你還不走,還硬賴著,要給曹五爺當妾;還自己扯衣裳,要假裝別人非禮你,要不是正好讓二奶奶撞見了,你直接扯了曹五爺在大路上成了事都未可知,簡直沒有一點廉恥,呸!” 其實孟鈿解衣是在亭子旁的桂花樹邊,植物茂盛有遮擋,并不是什么大路上,但此時叫人一口啐到臉上來,她羞得紅頭脹臉,哪還分辨得出其中些許夸張,只能抖著聲音道:“你別說了,這、這只是誤會——” 章二姑娘在氣頭上,聲音毫無收斂,握著掃帚的孟鈿庶妹孟巧聽得真真的,很感興趣地往這邊伸頭,蔡老夫人也從廟里走了出來,皺著眉往這邊望。 章二姑娘不管她們,繼續罵道:“你這么缺男人,有本事倒自己找去,哄著我當伐子做什么,你不覺得丟人,卻連累了我在二奶奶跟前無話可回,回到家還被我嫂子和我娘連番教訓。孟鈿,我告訴你,下回你就是在我家門口哭瞎了眼,也別指望我理你了!“ 孟鈿讓昔日只配巴結她的人這樣毫不留情地當面叱罵,終于忍耐不住,道:“你不用想了,我也不會再找你了。一個不知什么枝蔓上的旁支,正經拿自己當個人物了?!?/br> “你——”章二姑娘大怒,“我看你才沒有自知之明,還以為自己是忠安伯府的大小姐呢,結果自薦枕席給人家做妾人家都不要!好意思跟我哭得那么可憐,只怪我瞎了眼,還同情你,我看你全是活該,報應!” 孟鈿擺了她一道,反正跟她翻定了臉,也沒什么可顧忌的了,道:“你說話注意些,什么報應,我便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也犯不著這么詛咒人?!?/br> 章二姑娘冷笑道:“我哪里說錯了?我才聽我娘和我說,你那個祖母原來是個續弦,當年私下勾搭了老忠安伯,迷得老忠安伯昏了頭,原配被迫下堂遠走,你祖母才上了位。虧你成日擺的好大架子,家里原來這么多烏七八糟的事,從老到少都不干凈。你叫人嫌棄退了婚,我看正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br> 蔡老夫人是續弦這件事并不是秘密,京里相當的人家都是知道的,孟鈿作為自家人更不可能不知道,但個中細節就不清楚了,蔡老夫人既然上了位,當然不會再允許家下人等說她的閑話,何況她那一輩的人,身上發生的一些事距今也很有些年頭了,大半輩子過去,差不多都模糊在了時光里。 孟鈿就有些遲疑又茫然:“你胡說什么——” 她下意識轉頭去看廟里,卻見蔡老夫人的臉色難看到無法形容,被她的目光提醒了一般,邁開步子走過來。 章二姑娘跟著抬頭望去,有點嚇到,她是吵得太投入了才把剛聽來的舊事當作話柄攻擊了孟鈿,此時才反應過來當了人家長輩的面。 忠安伯府雖倒,蔡老夫人這個層級的昔日貴夫人對她還是有一些殘存的威懾力的,章二姑娘有些懼怕,不敢細看蔡老夫人,也不敢讓她靠近來質詢,扯了一把丫頭,道:“好了,我們走了,別在這晦氣地方久留,把晦氣都傳上身了?!?/br> 說著匆匆掉頭往車上爬,車簾甩著放下,很快如來時一般顛簸著走了。 蔡老夫人一腔怒火無處發泄,抬手扇了孟鈿一記耳光。 孟鈿愕然捂臉:“祖母——” 她從沒受過此等真格打臉的委屈,身子顫抖了片刻,嗚嗚著轉身跑了。 ☆、第142章 孟鈿一時氣走,然而她在城里亂走半日,無處可去,不得不又回去,所幸她母親忠安伯夫人一直在被子里捂著,發了些汗,熱度退下去了一點,暫時不至有危險了。 但忠安伯夫人多年養尊處優,沒有大夫開方煎藥,只靠自己硬扛是沒辦法扛過去的,額上反常的熱度反反復復了幾天,總是不能完全痊愈,孟鈿焦急,硬著頭皮又向蔡老夫人求懇了一回,被毫不留情地拒絕。 “我知道你心里罵我,不過你也不必以為我這個做祖母的無情,你爹如今發配充軍,那過的才是真正慘不可言的苦日子,你娘好歹還能安穩躺著,我都沒要她伺候,你還有什么不足?我看她也沒什么大病,再過幾日看罷?!?/br> 孟鈿又氣又委屈,滿心不忿,不敢說出來——她娘明明是病得起不來身,哪里是“安穩躺著”?伯府未出事前,她這一房作為蔡老夫人的嫡系兒孫一向受寵,她去請安時蔡老夫人總是樂呵呵的,也不大磋磨兒媳;怎知一朝傾覆,她性情會如此大變,想都沒想過的刻薄話語,祖母毫無障礙地就說了出來。 孟鈿一時都有些懷疑,難道她記憶里的那個祖母都是她做夢夢出來的不成? “還愣在這里做什么?你沒事做,學你meimei把地上打掃一下也是好的,一點眼色都沒有!” 孟鈿對掃地本身沒有意見,跌落云端至今,她也算能面對自己的現實處境了,但蔡老夫人拿庶妹來教訓她卻是她受不了的,勉強忍氣吞聲去找著掃帚掃了兩下,乘著蔡老夫人一個錯眼,丟下掃帚就悄悄溜走了。 她這回出門有了明確目標。 她要去找曹五。 她被現實教了做人,她不癡心妄想了還不成么,她就問他去要錢。 有了錢,她才可以給母親看病,才可以不聽祖母沒完沒了的數落,才可以不讓庶妹壓在頭上。 她能帶回真金白銀來,怎么也比孟巧掃個地有用多了吧。 孟鈿滿心鼓舞地憑兩條腿走到了勇毅侯府附近,累得氣喘吁吁。 然后她發了一會呆。 她忽然發現一個問題——就算她說她不想要賴上曹五了,但上回鬧得那么難看,勇毅侯府不可能再放她進去。 不過這個問題不算十分為難,孟鈿想一會就想出解決辦法來了:曹五不是姑娘,他不會一直呆在府里,他總要出門。 她只要能守到他出門,見到他的面,下面的事就都順暢了。 雖然她被曹五大大削了臉面,但曹五不是個狠心的人,也不是個小氣的人,定親一場,只是一些銀錢補償,他會愿意給的。 孟鈿又仔細想了想,她發現現在唯一的問題就剩下了假如她見到了曹五,能不能好意思開口,又要怎么開口,她是個姑娘家,來問前未婚夫要錢,再是下定了決心,臉面上總是不那么過得去。 孟鈿在腦子里反復斟酌用詞,從怎么出場攔人到怎么說開場白,她以往從未為銀子發過愁,提一聲都好似沾了銅臭味似的,更勿論開口問人討要,因此想了好一陣也沒想定。 卻是事有湊巧——或者說不巧,只見侯府東角門處有些響動,旋即便見曹五騎著匹高頭駿馬行了出來。 孟鈿一時猶豫,她想沖出去,但她的詞還沒想好呢—— 就這一轉念間,曹五靠近了她藏身的這棵樹,孟鈿咬一咬牙,正要破釜沉舟,不想曹五先一步看見了她,大驚失色,一夾馬腹:“快快快走!” “……” 孟鈿徒勞地伸著手,跟在后面跑了兩步,卻又如何攆得上駿馬的速度,很快曹五就跑了個無影無蹤。 她苦心算計了半天,結果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他已經躲遠了——! 她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就算想好了又能說給誰聽?他根本嚇得見都不要見她了。 孟鈿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腳下不辨方向,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直到與一個人忽地撞到了一起。 “哎呦——姑娘,你沒事吧?” 與她相撞的是個身著華服的公子,叫了一聲后穩住了腳步,彬彬有禮地向她問詢。 孟鈿失神太過,分不清是誰撞了誰,見到對方很有禮貌,也無心追究了,道:“沒事?!?/br> 她退后一步就要走開,華服公子伸手攔住了她:“姑娘,我覺得你似乎有些疲累,你家在何處,不如我送你一程?” 孟鈿冷淡道:“不用了?!?/br> 她這會兒的心情實在極差,完全沒心思應付什么。 華服公子卻不肯放棄,跟在她旁邊笑道:“姑娘,你可是有什么為難之事,不妨說與我,說不定我可以為你解憂呢?” 孟鈿覺得他口氣有些輕浮,心中不喜,她對曹五那般乃是因雙方曾有婚姻之約,并不代表她是個隨便可以跟路上男子搭訕的人。就嗆道:“我缺錢,你有么?” 華服公子刷地一下,抖開描金折扇,笑了起來:“我以為讓姑娘愁眉深鎖的是什么天大難事,原來不過是些許銀錢,姑娘若是急需,現在就可隨我回家去取?!?/br> 這叫什么話! 孟鈿羞怒起來,華服公子似乎早料到她這個反應,不等她發作,就緊跟著道:“好教姑娘得知,我絕非什么騙子惡人,在下姓萬,家父現居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之職?!?/br> 萬、內閣—— 孟鈿愕然地睜大了眼。 ** 萬閣老這陣子一直很忙。 他要揣摩新皇的所好,要維續日漸分離崩析的小團體,要保住自己內閣首輔的地位——至少三五年內仍舊占住這個窩。 萬閣老不是看不出新皇的冷淡,作為以投機圣意起家的人,幾回交鋒后,他再鮮明不過地感受到了新皇希望他告老讓位的心意。 萬閣老其實有點心灰了。 新君才將不惑,正是年富力強,他卻已過耳順了,再是和新君爭權,戀棧不去,他又不能謀朝纂位,沒有再上升的空間,最終又能爭出個什么了局來? 位極人臣這些年,該撈的他早都撈得飽飽的了,乘著皇帝耐心尚未耗盡,識相讓賢,應當還能得個太師或者太保的加銜,屆時榮歸故里,于他來說,也算是一個體面的退場方式了。 萬閣老深夜冥想,有時也覺得就這樣算了罷,人活到他這個位份上,無論如何不能算吃虧了,侍奉兩代帝王,到老終還,有什么不好呢—— 但等到天亮,萬閣老身為政客的那部分就完全壓過了他作為一個老人的軟弱,尤其當他看到兒子時,占窩的心就更是堅定到不可動搖。 活到這把年紀,假如說萬閣老對人生還有什么不能釋懷的遺憾的話,那一定就是他的獨子萬奉英。 ——這個兒子簡直是生來討債的! 假如他還有第二個兒子,不管是嫡是庶,哪怕是個外室子,他也一定抱回家來好好栽培,然后把萬奉英踢回老家去混吃等死算了! 但可惜的是,他辛苦耕耘大半輩子,只得此一根獨苗,旁的哪怕是個丫頭片子都沒整出來。 這根獨苗之蠢之無能,萬閣老簡直是見他一回生一回氣。 給他找的差事,不管是什么樣的,忙的閑的,次次砸鍋,沒一次能給萬閣老掙個臉,那時先帝尚在,萬閣老有倚靠,給兒子收拾了幾回爛攤子,就慢慢不耐煩總壓著他上進了,想著也許是兒子年紀不大,不如等幾年,候到兒子成熟了,也許能穩重起來,就暫時撂開手隨了他去。 未料天有不測風云,萬奉英眼看著一點成熟的跡象還沒顯出來呢,先帝先蹬了腿。 萬閣老哭都沒處哭,這時想后悔自己早年對兒子的放任也晚了,只得亡羊補牢,趕著再尋差事把兒子安塞進去,加緊歷練,望他能開竅領會老父的一片苦心,早日成才。 前一陣才剛給補了個鹽課副提舉的差,這個差事既肥且閑,因這職位本身無定員,萬奉英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也成,只要他去呆上三年,刷個資歷就行了,回來萬閣老就好把他往上提拔了。沒想到別說三年,萬奉英三個月都沒呆住,到任了不足一個月,嫌鹽場不如京城繁華有趣,竟然就悄悄溜回了京。 萬閣老在家里見到他的時候險些氣死,卻也沒有辦法,只能捏著鼻子給他補了稱病的手續,把他擅離職守的罪過抹平了。 為此事,萬閣老足有十來天沒有愿意見他,這日是氣頭終于下去了些,才終于想起召下人問了一問兒子的近況。 結果—— “爹,爹,你怎么打人哪?!” 萬奉英三十歲的人了,被父親拿根棍子在院子里攆得到處亂跳。 “你這孽子,沒女人能死嗎?!什么人你都敢往家里拉,那充軍發配的你都不放過!” 萬奉英叫著辯解:“充軍發配的是鈿兒她爹,又不是她,我也沒強迫她,你情我愿的,我還給她銀子給她娘治病了呢,多好的事??!” “好你娘的屁!” 萬閣老真是心力交瘁,堂堂閣老,把村話都罵出來了,打了幾下打不動,拿棍子當了拐杖,拄著直喘粗氣。 萬奉英并不怎么把父親的怒氣放在心上,嘿嘿笑道:“爹,就算我不對罷,可是人我已經收了,總不能再退回去?我可舍不得,那是正經的伯府嫡出大小姐,我還沒嘗夠滋味呢?!?/br> 萬閣老拿手指點著他,想訓什么,然而該訓的話早都訓過百八十回了,全如對牛彈琴,他再彈一遍又能彈出什么奇跡? 萬閣老心中只余一片蒼涼,疲憊地道:“……罷了,這些荒唐事我不管你,我再與你尋樁差事,往繁華錦繡地去,這回你可得安生了,我已經六十多了,還能管你幾年?你好自為之罷?!?/br> 萬奉英忙拍馬屁:“爹,你說什么呢,你是內閣首輔,天下第一官,誰不看你的眼色行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