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我要看書了?!?/br> 珠華頗有點灰頭土臉地把書拿回來,把那些胡思都拋到腦后,老老實實地開始背誦起來。 雖然她對文言文沒興趣,且考不了科舉,學了對她也沒多大用,可至少得給弟弟做個好榜樣不是? 葉家再無旁人,小胖子想找個親人模仿崇敬,只能找她了,她不想小胖子有樣學樣,跟著她長歪,那就只能先把自己擺正了。 從今天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 因為遭受了一次心靈上的洗滌,或者更文藝一點地說——珠華同自己達成了一點和解,她心底的火山溫伏下去,在紅櫻的事上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 她沒有食言,等張推官晚間回來后,真的去找了他,把紅櫻的請求轉托了他,張推官以為她是顧念主仆情分,紅櫻雖則犯事,但她在該閉嘴的時候牢牢閉住了嘴,沒有一條道走到黑,給張推官省了不少事,現在外甥女來求,張推官想了一想,也就答應了她:“好罷,我會跟牙婆囑咐一聲?!?/br> 張萱恰巧在場,撇撇嘴:“我看,有誰家要買妾的,不如就讓她去好了。她拈輕怕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算這回吃了虧,這性子也是再改不了的,哪里能安心當個丫頭服侍人,注定做不長久,早晚總要生事?!?/br> 她是隨口一句,張推官聽過也就罷了,這個丫頭是犯了錯才要發賣的,主家哪會幫她考慮這么多。 但事有湊巧,隔日一大早叫了牙婆來,牙婆有意巴結,見過紅櫻一面,再聽張推官簡短說了要求之后,便站著想了一會,當即給了回復:“可巧,老身這里正有一個山西的糧商想討小,他家產不算十分豐厚,但眼光卻高,頭回來金陵,叫城里的繁華迷花了眼,再看不上那些鄉下小門小戶的閨女,我領了好幾個去,都嫌人家村;一心想在城里找一個,又不想要那些煙花地的,可著實難為了老身。如今見了老爺府上要打發出來的這位小大姐,生得這么副好模樣兒,倒是各方面都合適,就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張推官問道:“他是常在城里做生意,還是要回老家去?” 牙婆忙道:“這個月底就走了,他的生意不在這里,討了人便不帶回家,也是到外地去,若不是這樣,老身也不敢薦給老爺聽?!?/br> 張推官不再多問,便同意了。他不可能在紅櫻身上花費多少精力,能把她遠遠地賣走就行了。 只再多囑咐了一句:“莫要與他說人的來歷?!?/br> 牙婆笑道:“老爺放心,老身久做這行,一應規矩都知道,再不敢壞的?!?/br> 紅櫻見她的時候雖然已經收拾過一下,但牙婆專吃這口飯,豈有看不出她身上不對之處,她這個下場一看就是睡了不該睡的人才招致的,而且張推官親自出面發賣,可見惹的事更不小,對這種官家的秘事,牙婆自然懂得閉嘴少說話才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不過鼠有鼠道,不能和那晉商直說人的來歷,但可以說“某個大戶人家”,而且不妨吹噓得更高大些,紅櫻雖然破了身,但她模樣著實不錯,皮rou看著又光溜,沒有受罪吃苦過的痕跡,只怕蒙那晉商說是公侯府上出來的他都肯信。 當下事情已定,便到了商量身價這一步,牙婆試探著開了個二兩的價錢,張推官哪里在乎這個,隨意點了頭就命立文契來。 牙婆笑得見牙不見眼,這就是她最喜歡同官宦人家打交道的地方了,隨便開價,極少有人提出異議,更不會跟外面那些窮鬼們一樣為三文兩文地都要爭上半天。 不過牙婆不可能在這上面得罪張推官,所以她開這個價錢也是在行情之內,買個一般的丫頭這個價還貴了呢,只是紅櫻生得好,美貌值一附加上去,她的可cao作空間就大多了,二兩賣來,忽悠得好轉手賣給那晉商一百兩也不是不可能。 ——事實上,等到牙婆真的把紅櫻領回去,在調理的幾天里發現她居然還識字,能做簡單的賬目,這簡直可以坐實她大戶人家出來的背景,牙婆樂翻了,當即把價錢翻了倍,最終以兩百兩的高價賣給了那晉商,可謂大賺一筆。 后話不提,此時立好文契交割過,牙婆就可以領人了。月洞門處,玉蘭幫著給收拾了一個包袱出來,遞給紅櫻。 紅櫻低著頭不想接,玉蘭等了一會,舉得有點手酸了,只好直接塞到她懷里去。 紅櫻驀然抬頭,眼睛通紅地瞪她:“……你是不是早就等著我有這一天了?!” 玉蘭有點吃驚地退后了一步:“???你說什么,我沒有?!?/br> 紅櫻冷笑:“別裝傻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看不慣我了,我落到這個下場,可算是趁你的愿了——” 她嘴唇陡然閉攏,劇烈抖動了一會,才回過神似地,抹了把眼睛,再開口時聲氣和順了不少,“對不起,我心里亂,都不知自己在說什么?!?/br> 玉蘭微怯地笑了笑:“沒關系,我知道你舍不得走。只是我們這樣的人,就是沒法子做自己的主,你也別往壞處想了,說不定能去個不錯的人家呢。你好好保重?!?/br> 紅櫻“嗯”了一聲,一串淚珠忍不住直落下來。堂屋那邊,珠華和葉明光清脆的讀書聲朗朗響著,她豎著耳朵,留戀地聽了一會,才又抹了把眼睛,哽咽道:“你也保重。我走之后,大老爺應該會另外買個人來服侍姑娘,到時候你就是老人了,資格比她硬,可別再成天傻傻光干活不吭聲,叫人壓到頭上欺負了?!?/br> 玉蘭的臉色終于滯了滯,紅櫻頭腦確實比她轉得快,透過淚光也看出來了,含淚笑了:“我說吧,你明明就怪我,還嘴硬?!?/br> 玉蘭:“沒、沒有……” 她口舌上來得遲鈍,讓人說中了心中隱秘就不知該回什么了,只好虛軟地否認,但她人又老實,不擅說謊,勉強說了不等別人戳穿,她自己先臉熱起來,等于直接把口是心非四個字掛到了臉上。 紅櫻邊哭邊笑:“好了,別說啦,我都知道,是我總欺負你,待你不好,只是我現在認也晚了,都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br> 她說不下去了,趕在自己的情緒快崩之前,趕忙轉身,丟下一句:“我走了?!?/br> 快步走到隔壁大院去,這等好人家發賣出來的仆從多半都舍不得離開故主家,要哭要鬧要死要活什么樣的都有,牙婆見得多了,見到紅櫻的樣子,向張推官告退后,拉著紅櫻一路往外走,一路就熟練地安撫著她,把給她找的下家說了,又只管把那晉商往好里吹。 張推官也預備要去衙門了,臨行前余光瞄見桌案上的那一小塊碎銀,牙婆付的,他碰都沒碰。 略一想喚人:“月朗,拿過去給表姑娘罷?!?/br> 月朗應聲,拿起碎銀走過月洞門,進堂屋遞給珠華,說了來歷。 珠華望著那一小塊碎銀發了下呆,揚聲叫來玉蘭:“紅櫻走沒?還趕得上就給她遞去,趕不上就給你了?!?/br> 玉蘭有點遲疑地接到手里:“姑娘不要?” 珠華揮揮手,重新豎起書擋了臉:“不要,不要,你快去吧?!?/br> 她不是圣母心發作,怎么說呢,她就是覺得有點膈應,不想要。 管它給誰,她就是眼不見為凈得了。 玉蘭就匆匆攥著往外跑,這么一會功夫,紅櫻沒走太遠,牙婆出入的是后門,此刻紅櫻正在門邊和她糾纏,倒不是想鬧著回來,而是能給商人做妾已是紅櫻料想不到的好去處了,她不知是湊巧撞上了這么一樁頭緒——張推官只要把她往遠里賣,而那晉商的家鄉正好夠遠。她以為是珠華給說的好話,一路越聽越感激,便想回去給珠華磕個頭。 不管她想干什么,在牙婆那里都是節外生枝了,牙婆便不愿意,勸著她走,正纏磨之際,玉蘭趕過來了。 她拉過紅櫻,把手里的碎銀塞她手里:“這是你的身價銀子,月朗jiejie拿過去給姑娘,姑娘不肯要,讓我來給你,叫你自己拿著罷?!?/br> “……” 紅櫻望著手心里的碎銀,她本已快到頂點的情緒終于崩潰了,膝蓋一軟,往下便跪,抱著包袱,握著碎銀,嗚嗚嗚痛哭起來。 牙婆忙拉她:“快起來,這要招了人來可不好說,你主子人好,到這步了還給你留余地,你可別再帶累了她?!?/br> 紅櫻沒有當即起來,她把包袱放去旁邊,砰砰砰往地上磕了三個頭,磕得牙婆心都痛了:“哎呦你這丫頭,可輕著些,別把頭磕破了?!?/br> 待紅櫻抬起頭來,她忙蹲身湊近去看,見只是磕紅了,才松了口氣——她一般買人可不是這個聲氣,所以對紅櫻這么和氣,還不是看在她生得好能賣上價的份上? 紅櫻在牙婆的攙扶下爬起來,想再說些什么,一時說不出來,牙婆又一直在旁邊催,她最終只能抖著嗓子說出一句:“……你好好伺候姑娘?!?/br> 而后就被牙婆拉著走了。 ☆、第49章 且說張老太太怕刺激到兒子的傷情,不敢告訴他孩子已經沒了的事,好幾天話到嘴邊又都縮回去,張興文催問,她只敢跟他說紅櫻是珠華的丫頭,不能硬奪,須得想個法子才好把人要過來。 一邊用托辭拖著,她一邊焦心地想怎么才能圓場,為此院門都沒心思出,除了看兒子,就是悶在屋里想,想了好幾天,終于讓她想出個“法子”來了:不管那么多,就當紅櫻沒有打胎,孩子仍在,照樣把她要過來! 先糊弄過眼前這一段,讓兒子能安下心來養身體再說,至于以后,兒子是肯定不能有親生的子嗣了,能瞞的話不如一直瞞著,到差不多該生產時偷偷去外面抱個孩子來,就當是兒子生的,雖不可能比得上親生的,可到底比日后鬧得人人都知道的那種抱養近了一層。 張老太太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再坐不住,出來看一看天色,這個時辰張推官一定還在衙門里,鐘氏不足為懼,便點起院里幾個粗壯的仆婦來,同眾人說了此行目標,便要動身。 卻有一個仆婦沒跟上來,反而語帶為難地叫道:“老太太——” 張老太太不耐轉身:“你有什么話?” 仆婦道:“老太太要去帶紅櫻,可紅櫻已經賣掉了啊?!?/br> 張老太太頭嗡地一響:“——你說什么?!” “是前天的事了?!逼蛬D小聲道,“紅櫻那蹄子還挺舍不得的,在后門那哭了一陣,讓人看見了,我才聽說的?!?/br> “……” 張老太太悶在院里幾天,下人們知她心情極壞,沒人敢來打攪她,她就錯過了這個消息——其實她就算沒聽說,想也該能想到的,張推官怎么可能還留著紅櫻?只是她一直拼命琢磨著怎么能哄慰兒子,一根筋鉆進去,想得有點魔障了,竟忽略了這個顯而易見的推論。 一、一定還有辦法的!說不定兒子還睡過別的丫頭呢! 張老太太顫巍巍地往張興文的屋子去,她這時候已經剩不下多少理智,問話時無力再掩飾面部的表情,張興文看出不對來了,紅櫻一直沒能出現在他面前,他其實已經有點預感,如今這預感成了真,他眼神空茫地望了張老太太一會,既沒有回答她“有”,也沒有回答她“沒有”。 張老太太急迫地追問:“三兒,你快跟娘說啊,說不定她也有了呢,娘都給你一起弄來,你——” “閉——嘴!” 張興文毫無預警地暴怒起來,他都這樣了,還要騙他,還要騙他! 他現在已經有點力氣,顫抖著手在床上胡亂摸索,摸一會沒摸到什么,氣急了把頭底下的枕頭拽出來,用力往外扔:“都出去,出去,我誰也不想再看到,滾!” 張老太太被兒子這么對待,嚇得不輕,又怕他傷到自己,連連應聲:“好,好,我出去,三兒,你冷靜些,可別亂來?!?/br> 她踉蹌著忙退出內室。 張興文自此連著發了快兩個月的脾氣,他做了這個切除術有可能導致腰佝僂,一生都不能伸直,因此就算度過了危險期,后面還有一個抻腿的過程,這個過程痛苦非常,身心俱損之下,他的脾氣愈加的壞,把身邊伺候的人都鬧得苦不堪言,丫頭們進他的屋如進魔窟。 時令進入盛夏,天氣漸漸熱起來,終于有一天,張興文的怒火好像是噴灑完了,他安靜了下來。 丫頭們跟著松了口氣。 張老太太也安了點心,不管怎么說,兒子的命總算保住了。 張興文提出要出去走一走的時候,她就沒有拒絕,兒子在床上躺了這么多天,著實可憐,他現在愿意出去轉轉,散散心,未嘗不是件好事。 就給派了兩個小廝跟著,千叮萬囑必須要把人跟好了,同時還要哄好了,張興文要買什么玩什么,只要不危害到他的身體,都只管順著他。另外,張興文的身體還虛弱著,她不放心在外太久,又讓天黑之前,務必把他帶回家來。 天黑之前,小廝們確實回來了,但回來的只有他們自己。 張興文——丟了。 準確來說,也不能算丟了,因為之后搜他的屋子時,在枕頭底下搜出來一封信。 張興文留的,他在信里表示,他如今是廢人之身,不可能再參加科舉,再進書院讀書也沒意義了,但他不甘心就此沉淪一生,他要自己去找一條出人頭地的路。他讓父母不必擔心他,因為他知道張老太太的私房放在哪,偷偷拿了,是做好了準備走的,所以家里也不必找他,等他有朝一日成為人上人了,自會回來。 張老太太怎么可能不擔心?又怎么可能不找他?! 這件事自然只有著落在了張推官的頭上,他亦沒想到異母弟弟居然會離家出走,此事對他來說有利有弊,利處是他這一跑,他省得替他cao心了,張興文先前身體沒好,張老太太無暇想別的事,但等他好了,關于他日后出路前程等事就要擺上桌案了;弊處則是張興文本來就心毒手狠,絕不是個安分守己之人,受此重創后,心性應當更有大變,這要在外闖出什么嚴重的禍來,坑他自己就罷了,怕的是連家里一起坑了。 兩條一擺,弊壓過利,張興文還是在自己的控制中最好,因此張推官找人還是用心的,只是跟人的那兩個小廝當時發現跟丟了之后,心里害怕,沒有立刻回家來報,而是先無頭蒼蠅般在大街上尋找,直尋到快天黑也沒見人影,這才不得不返了回來,有了這個時間誤差,人海茫茫,再想找一個人又談何容易。 張推官命人在城里尋了快半個月,不但把家里能動的人手都調動起來,還拜托了五城兵馬司的兵丁,但都杳無消息。 之后,張推官的解決辦法只能是把那兩個小廝撒出去,讓他們將功贖罪繼續找,算是給病倒的張老太太一個交代,至于別人,不可能無休無止耗在尋一個公子哥上,人家兵丁們有巡城正差,家里的下仆們也要當差。 ** 天氣越來越熱,過了小暑,連著好些天都是赤日炎炎,無遮無掩肆無忌憚地烘烤著大地,珠華受不住這熱情,除了往隔壁大院去吃飯之外,等閑她連屋門都不出了。 葉明光要更難熬些,因為他是個小胖子——其實他現在已經瘦了一些了,后世的姑娘們不管在學識性格等等上有多少差別,提到減肥這一件事釋放之四海而皆通,科學的不科學的,速成的健康的,人人都能撂出個三五套方案來。 珠華也不例外,針對葉明光的實際情況,她主要給制定的是兩條:一是少食多餐,這種減法相對溫柔,不易引起葉明光在情緒上的不滿反彈,且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種減法不會讓他有在成長期虧了根本的風險,雖然慢了點,但安全許多; 二就是運動,珠華不能天天出門,張宅又不大,所以最方便的跑步不用想了,珠華便把體育課上的那一套搬過來,找根繩子,再問廚房大娘要幾根鮮艷雞毛,縫了銅錢包個布團做成毽子,每天讀書之余,就領著葉明光跳繩踢毽子。 三個月下來,成功把葉明光的三層下巴減成了兩層。 成效算卓著,但要對抗這炙人夏日就還是差了點,所以他連書案都趴不住了,逮著空子就溜到墻角的冰鑒邊上去,把蓋子打開,胖臉熱得紅通通的,張著嘴往里吸涼氣,只差把舌頭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