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這一句一在心里出現,她的那些其它懷疑就立刻都虛軟無力地消散了,再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張老太太腦子里只剩下了這一句話。 她加快了腳步往東院跑,因為太急切慌亂,她連個丫頭都沒想起來帶,直愣愣地就撲進了東院。 她這么個又像逃荒又像討伐的姿態是很引人注目的,來請安的蘇長越在數丈外猶豫片刻,皺了皺眉,轉身循原路回去了。 張推官洗漱過了正預備去看看張興文怎樣了呢,還沒出門,先叫張老太太堵上來了,她劈頭就厲聲問:“紅櫻呢?!” 張興文應該醒了。 張推官會意過來,淡淡道:“老太太找紅櫻做什么?她病著,在休息?!?/br> 紅櫻已經落了胎,現正躺在院里一間偏房里,她身下還淋漓不盡,這么個一看就是小產的模樣暫且不好發賣,總得等兩天才成。 張老太太很明白這所謂“病著”是什么,但她執拗地不愿也不敢相信:沒這么快的,紅櫻昨天才被送回來,老大一定沒來得及下手,他就是詐唬她,紅櫻的孩子一定還在! 抱著這個希望,她也不問了,往里便沖,張推官不好與她發生碰觸,但也不能讓她在東院里亂闖,索性喊了個丫頭,直接讓帶她去紅櫻那間房里去看。 門扉啪一聲被推開,這是間很狹窄的小屋子,紅櫻躺在床上,應聲半抬起頭來看,她那個灰蒙蒙的臉色已經說明了問題,但張老太太猶自不信,跌撞過去在紅櫻短促的尖叫里一把掀開了她蓋的薄被,下面的一片血色幾乎要刺瞎了她的眼睛。 她的,孫子…… ☆、第44章 蘇長越在客房里呆了一會兒,自己給自己出題目破題玩,剛破到第三個,東院那里來人了,請他過去。 張老太太已經被送回去了,不知是刺激受多了麻木了還是怎樣,她這回沒昏,只是被人扶走的時候,看上去一下子像老了十年而已。 她也沒再鬧,因為這塊石頭是她自己搬起來,準準地丟下去照著自己的腳砸的,便再有胡攪蠻纏的本事,也跟張推官纏不出理來:張推官做錯了什么?是啊,他是知道紅櫻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所以打掉有什么問題? 說到底,孩子是切切實實地沒了,就是鬧到把東院一把火燒了,她最后一絲血脈的希望也照樣是沒了,那還有什么動力鬧啊。 看著張老太太頹然離去,張推官才安了心,這兩天是特殊時期,怕在他不在的時候出什么不可控的意外,他特讓人去汪知府處告了假,汪知府此時也知徐四公子馬車出事,連累上張興文的事了,便二話不說地準了假。 乘著有閑,張推官把蘇長越喚來,先領著他往正院去一趟,昨天張興文鬼哭狼嚎的,實在不方便過去,可人家本是祝壽來的,若是頭都不讓給老壽星正經磕一個,那失禮的不是蘇長越,而是張家了。 張推官選的這時機正好,張老太太回去就躺倒了,根本沒敢去告訴兒子這個噩耗,張興文又沒力氣再喊,獨剩一個張老太爺,雖則愁眉苦臉沒個過壽的喜慶樣,好歹神智還正常,在蘇長越來說,他當然也可以理解老人家愛子受傷的心情,并不為此覺得自己受了冷落,于是兩方會面的時間雖然短,總還算順利地結束了。 再來便是二房,張興志雖不在,但馬氏這個未來的二舅母在,早晚是一家親戚,也該見一見,不過這就不用再上門去了,直接由鐘氏使了丫頭,去把二房的人請來了東院。 張良翰去書院讀書了,張良勇據說又淘氣了在哭鬧,于是來的就只有馬氏和張芬。 張芬是硬跟來的,蘇長越目前為止對她來說還是外男,照理她不該見,但一來張家規矩還沒修煉到正經的官宦人家那樣,二來蘇長越又還能沾著點親戚的邊,于是她硬要跟著湊這個熱鬧,馬氏也就把她帶上了。 對于珠華的夫家,張芬挺好奇的,隱隱也有點嫉妒——她不知道蘇父的具體職位,只聽說是在京里,在京里做官的人家,這一聽上去就很體面,感覺一定差不了的樣子。 及至見到蘇長越,她那一小點嫉妒心馬上就發酵成了一大團。 姓葉的小丫頭運氣怎么這么好! 雖然爹死了娘沒了,但留下了一大筆嫁妝不說,給定的親事也這么沒得挑剔! 張芬很不自在,酸溜溜地瞄了旁邊的珠華一眼:這么個三寸丁的孩童模樣,懂什么呀,蘇家郎君不可能對她有興趣。 ——張芬自己也只有十三歲,不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已經出落得有一點少女的模樣了,身材比例不再那么是純粹的稚氣。 她悄悄望了蘇長越一眼,不自禁地在椅子上坐直了點,又抬手撫了撫鬢邊,摸到一朵小小絹花,便后悔自己出來得太隨意,早知該換上那支掛珠釵就好了。 她要就此安分也罷了,但怎么說呢,一個人在遇到優秀異性時的表現欲是不大能自控得住的,張芬倒也沒有把珠華的未婚夫勾為己有的意思——她真的還沒有想這么多,她就只是忍不住地,總想在蘇長越面前故意顯示自己一下。 珠華在感情上算遲鈍的,沒經驗嘛,所以一次兩次她都沒察覺,但到三次四次,她就坐在張芬正對面,眼一抬就可以看到有個人總在開屏,就算開屏的對象不是她,她也沒法罔聞了。 她稀奇地觀察了張芬一下,確認自己的感覺沒錯,就轉去看蘇長越。 蘇長越正含笑聽長輩們說話,馬氏間或也問兩句,他很有禮地答了,但他轉頭的角度好像被設定好了什么程序一樣,每次都只轉三十度,恰恰好只可以面對馬氏,不再分出一點多余的目光,完美閃避了馬氏隔壁的張芬。 他一定也感覺到了。 珠華摸摸下巴,覺得略丟人。 她再望向上首,從張推官的臉色看不出他知道沒,但從他的話語里可以知道他是有數的——因為珠華回憶了一下,他至少兩次提出這次的會晤很成功可以告一段落了,但馬氏不愿意,她沒注意到女兒,她只是很有興趣多打探點蘇家的事,就不接張推官的話茬,而說到底張芬沒做什么過分的事,別人也不好給出過激反應,于是就只能拖了下來。 珠華再看她旁邊的張萱,張萱感覺到她的眼神,疑問地以口型問:怎么了? ……好吧二表姐沒開竅她是早知道的,指望不上她。 只有坐在她另一邊的小胖子可以上陣了,珠華往他那邊傾過去,向葉明光眨眨眼,葉明光正有點無聊,接到示意忙在椅子上往她這邊挪了挪,小聲道:“jiejie?” 珠華以手掩唇,以氣音道:“光哥兒,你幫jiejie一個忙……” 葉明光認真聽完,點點頭,挪下椅子,跑過去舉手拉住蘇長越的衣襟:“蘇哥哥,我有篇文章讀不懂,你教我一下好嗎?” 張萱這個做先生的當仁不讓先開了口:“哪一篇——” 張推官笑著打斷了直腸子女兒的話,向蘇長越道:“親戚們也見了,就不拘著你了,光哥兒有書要請教你,你便同他去罷?!?/br> 蘇長越應了,行了禮,伴著葉明光退下。 他都走了,馬氏也沒什么好留的了,張芬戀戀不舍地望了眼蘇長越高挺的背影,沒理由跟去,懨懨隨馬氏回去二房。 ** 蘇長越往小跨院走的一路上都是忍不住要笑的模樣,到進了堂屋,就真的漏出了一聲笑。 珠華弄不懂他哪來的開心勁,他要自己笑自己的也罷了,偏偏笑完了還看她,這是在笑她?珠華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蘇長越低頭——距離有點遠,不太順,他索性直接蹲下來,望著珠華笑:“是你讓光哥兒找我的吧?我看見了?!?/br> “所以呢?”這有什么好笑的,珠華還是莫名。 不過她這個表現在蘇長越那里就成了理直氣壯,他更覺得好笑了,眼都彎了,忽然伸手捏了把她的臉頰:“別人多看我兩眼你就不樂意啦,其實沒關系的,看我的人多了,我習慣了,不理他們就行了?!?/br> 他是真覺得很有趣,小娃娃也會吃醋呀,還要指使弟弟來把他哄走,怕他讓別人多看兩眼看跑了怎地? 珠華:“……” 她終于明白了蘇長越誤解了什么,臉忍不住抽了。 少年,你打哪里來的自信——這個念頭一閃珠華就給掐了,好吧,明顯是從臉上來的,他這個長相,要硬說不知道自己長得好反而虛偽了,恐怕打小接受的注目就沒少過,所以敢自然地說出“習慣了”之語。 有自信沒問題,但是給她扣一頂“吃醋”的帽子她就冤極了。 珠華受不了地望天翻了個白眼:“不是你想的那樣?!彼皇遣幌胱審埛依^續毫無自知地丟人下去好嗎? 蘇長越逗她:“我想的怎樣?” 珠華擰眉回瞪他——這算調戲了吧? 但這念頭同樣只有一閃,因為在她打算伸手推開蘇長越的時候,看見了自己五根短短的指頭——蘇長越除非是個變態才會對現在的她有什么多余想法,他就是閑得慌,在逗小孩子而已,其心路歷程,大概跟那些會問小孩子更喜歡mama還是爸爸的無聊人士差不多。 被這么對待,這憂傷度,實在跟被“調戲”不相上下。 手伸都伸出來了,就這么收回來未免吃虧,珠華索性變掌為握,也去他臉上掐了一把,回道:“不管你想怎樣,反正都不對?!?/br> 臉頰微微一痛,溫熱的觸感離開,蘇長越呆住了,臉上的笑容也沒了,開口:“你掐我?” 這個反應把珠華弄得有點忐忑起來,不會是個古代重度直男癌吧?只許他防火,不讓人點燈那種? 嘴上不能認輸:“你先掐的我?!?/br> “是,是,我先掐的你?!碧K長越忽然又笑了,而且笑得好開,“你怎么這么可愛呀,比我meimei可愛多啦?!?/br> 珠華知道他有兩個meimei,剛才馬氏問話里帶出來的,但是——這個結論是怎么得出來的?這回輪到珠華有點呆了,少年,你萌點是不是略詭異? 蘇長越不知她想什么,他微微直起身子往外看了一圈,他兩個在這里說話說了一會還沒說完,葉明光站不住,跑去海棠樹下看螞蟻窩去了,此刻小跨院里清清靜靜,再無旁人。 要說長得好就是占便宜,這么探頭探腦的動作別人做起來多少要有點猥瑣,蘇長越就不,非但不,此刻珠華看他還如同他剛才看珠華一樣了,覺得他這個動靜有點可愛。 ——她的萌點好像也沒正常到哪去。 珠華干咳一聲,等他看回來,擺出正經臉和他道:“你剛才的話,回去不要和令妹提起?!?/br> 雖然以后未必會和他變成一家,不過總有個幾率在,那最好還是不要提前去拉仇恨了。 蘇長越:“……哈哈哈!” 珠華霧水臉:又笑什么? 她話沒錯,但她又一次忽視了自己的年紀,以她現在這個模樣,說起這種話是很有喜劇效果的——準確點形容是反差萌,蘇長越原來心里還有猶豫,這下定了主意,小聲和她商量:“我親你一下,你不要叫好不好?” 珠華:“……!” “我下回再見你,你應該就長大啦,不是個小娃娃的模樣了?!碧K長越說話的表情還挺惆悵的,“只有這一回了?!?/br> 珠華持續地:“……” 蘇長越就當她默認了,迅速伸過臉來,吧唧,親了她臉頰一下,然后一臉萌點被滿足的表情退了回去。 “來,我教你寫字!” 他精神十足地站起來,牽起凌亂得不知該做何反應的珠華往書案后走去。 ☆、第45章 蘇長越當真認真地教了她一會寫字,怎么運腕,怎么下筆等等,有免費先生,珠華不用白不用,便由著他教,把先前的事拋去腦后——橫豎也就碰了下臉,且明顯沒惡意,她除了有點別扭之外,也不至于大驚小怪,硬要計較什么。= 除了用筆的方法外,蘇長越還給她說明了一下周邊相關:“你們小姑娘都愛美,你每天寫字的時間最好不要超過一個時辰,不然手上會磨出繭子來。我meimei開始不知道,拿筆后沒兩個月就磨出了一層,她可傷心了,天天在家里一邊泡藥膏一邊哭,哭得我頭疼?!?/br> 他說著搖搖頭,一副想到meimei天天嚶嚶嚶心有余悸的樣子。 珠華很淡定:“有就有吧?!?/br> 書山題海里滾過來的人,手上有兩個繭子多正常,這種繭其實也好消,她到大學里,課業有一部分轉由電腦代替,書面寫字頻率直線降低之后,當初磨出來的繭子慢慢自動軟化下去,長回成正常的皮膚,她其實都沒在意過。 不過她倒是有點好奇,用毛筆和用硬筆的長繭部位是不是有差別,就歪了頭,去看蘇長越的手。 蘇長越會意,擱下筆,攤開手掌示意給她:“在這里?!?/br> 他的手生得也好,修長而骨節分明,又有一點秀氣,屬于看上去就很適合拿筆的那種。他手指分開,給珠華看的是他無名指第一個指節處。 珠華回憶了一下,她那時被磨損的同樣是這個部位,不過蘇長越的繭子看上去要比她厚不少,她那時只是薄薄一層而已。 蘇長越自己也低頭看了看,然后道:“什么時候我這個繭刀砍下去不痛了,我的字就算是練成了?!?/br> 書法界有這種說法?珠華好奇又帶點敬畏地伸指尖戳了戳他的指節,好硬,不過估計還扛不住銳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