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怎么?” “雖此已分得此地,你還是要與南君他們講一聲的。你這,算哪一撥的呢?” 衛希夷道:“算我自己這一撥的?!彼c女瑩南下,是合作,對申王,也不是吃申王的飯。對任何一方,卻是沒有“必須忠誠”的負擔的。 姜先卻覺得奇怪:“世人眼里,你們家卻是南君的忠臣呀?!?/br> 衛希夷道:“君臣二字,哪有那么簡單呢?國君做不好,便要失去臣民。反之亦然。若是做得好時,臣亦可為君。豈有拘泥之理?再說,王……” 姜先知道她說的王是南君,問道:“怎么?”他看衛希夷與南君父女的關系是十分之好的,相處時甚至超越了君臣的界限。 “其實,我爹也算不是王的臣子,他們本有約定。哎,現在說這個也沒意思。我這次回來,對王,可有一些……奇怪的感覺。他能平息內亂,驅逐荊伯,是很不容易的??墒?,又與阿滿他們妥協,若阿瑩不回來,這個國家又要回到太后家手里啦。要我再向小時候那樣尊敬愛戴他,也是不能夠了?!?/br> 姜先嘆息道:“為君不易啊?!?/br> “挺好的,”衛希夷倒很樂觀,“用進廢退,能讓自己永遠警惕,永遠去做一個更好的人。多好。哎,那就現在寫信,往兩邊王城去啦?!?/br> 姜先道:“也就是你,兩邊才能都容得下。否則……” 衛希夷搖搖頭,一指外面:“不是我,是水。都忙著呢,哪有功夫理會我這些個事兒?等水退了,自家想了起來,必有一場理亂的大鬧。說到這水,庚有好些日子沒有給我來消息了,難道是大水阻隔的原因?。她對天邑也熟悉,我還想派她回一次天邑的?!?/br> “再派一次信使,不就知道了?”姜先想到庚之前看自己的挑剔目光,心中略有不自在。然而!他現在心愿得償又大度得緊,也不介意對庚表示出友善來。 “嗯?!?/br> 衛希夷萬萬沒想到的是,半年之后,庚親自來了。 ———————————————————————————————— 越地與白牛城隔了整個荊國,又有大水,且有荊太子兄弟之間的內戰,半年后親至,也算不得是庚消極怠工。 庚也是沒有想到,前后一年光景,整個世道都變了!雞崽居然真的抱得美人歸了!庚坐不住了。因為身體的原因,不得不滯留原地,與姜先的“談判”也是不得已。早有了心理準備,姜先得手這般快,庚又有些不太痛快了。 庚算了一下,她南下,不會耽誤與天邑溝通的事情。不顧身體的不適,她即刻啟程,往南而來。其時交通本就不夠便利,加上大水與戰亂,衛希夷這里的消息要傳到天邑,沒有人專心趕路去傳,便是過上十年,天邑或許能聽到一聽風聲呢。不會讓天邑有心為難的人,現在生出事來。即便有人想生事。哼,這滿地的大水,他們還是先想想怎么別被淹死吧! 懷揣著復雜的心情,庚踏上了南下的路。直到車隊出城,任續才得到消息,登時急得要跳墻。匆匆忙忙率隊攔住了她,兩人分屬不同的國君,任續也只好用勸的:“南下道阻且長,你又水土不服……” 庚堅定地道:“一年多了,我適應得很好。城中我俱已安排妥當,若有事,還忘老翁多多照看。荊國的情形,悉委于斥侯,我也要親自看上一看,才能對我主有所進益。您放心,我死不了,我要死了,就幫不上我家主君了,我是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br> 任續:…… 反正,他是沒攔住人。 庚這一路走得頗為艱辛,她如今又瘦了一些,精神還好,也確如她所說,適應了一些。路卻不好走,雨并不是一直下,時斷時續,有時太陽還會露出臉來。然而,路卻被泡得泥濘不堪,有些路段甚至已經被沖毀了。荊國正在內亂,也無人主持修葺道路,便亂七八糟地擺在那里。 又有,因內戰,百姓流離,補給也時斷時續,一些原本可以獲得食水的小村落,如今也沒了人。唯有到大些的城鎮,才能高價得到一些食水。 這些都不是庚走得慢的最大原因,最大的原因是——雨雖斷續下,下的時候卻比以前更猛。南國多河溪,漲水也猛。百姓部族定居,多要傍水,居住之地不傍水,耕作之地也要傍水。洪水一來,庶人四散逃逸,征兵抓不著人,征糧也找不到人。 天用雨水洪災,將荊伯的兒子們又推到了一起。再打下去,兩人都要完蛋,只能暫時捐棄前嫌,合作起來,安撫百姓,先將日子過下去。洪水退去,還打不打,就看情勢了。 庚聽到這個消息便急了:這怎么可以?! 姜先能夠看到的事情,庚自然也看得到。大災面前,集合了這許多的人,一旦成功,便會取得崇高的威望,獲得無數的忠心支持者! 荊伯的兒子們看起來并不很聰明,但是,荊地總有能人,這樣的情勢,能將人的智慧都逼出來。因為要求生!無計可施的時候,荊伯的兒子們,也得放下架子,任用聰明人了!他們都能被逼得合作了,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要讓你們得了民心,我們還怎么拿下這片地方?你們在這里作威作福很久了,該讓一讓地方了!】 不能讓他們合作,更不能讓他們成功!庚決定插一手,并且要趁早,趁雙方彼此并沒有什么信任的時候,挑撥一下。兩邊跑去以言辭離間,在這個時候的效果是不大的,必須要用事實,讓他們互相懷疑,然后鬧翻。 說干就干,庚命部下拿出部分糧食,以食物為誘餌,先招募了一些荊人——做盜匪。遇災的時候,是盜匪自然滋生的時候。被引誘的人也不覺得有何不妥,周圍的人也是習以為常。庚也不愧是衛希夷的好伙伴,衛希夷用詐用間,使荊國內亂。庚也是一樣的手筆,以荊人出身的盜匪,先襲擊了荊太子的車隊、搶了荊太子的糧食輜重。 無論從口音還是其他任何一點上看,這都是荊人做的。然而,部族散亂,很難找到罪魁禍首。但是,有一點很奇怪,這些劫匪,進退有方,聽從號令,完全不像是烏合之眾,倒似是受到訓練的士卒! 這就不對了! 想也知道,庚是從衛希夷那里出來的,上陣殺敵不行,訓兵之法多少也是懂得一些的。略作訓練,就與胡亂聚合在一起的饑民有著明顯的不同。 荊人、像經過訓練的士卒、專搶荊太子! 由不得荊太子不懷疑! 庚便在山上尋了處安全的地方,扎下了山寨,閑來無事,便指揮著群匪去搶一搶。為何搶荊太子?他經營日久,物資豐盈,可比他的弟弟們富裕得多。同樣是冒險,當然要搶收益多的了。 搶不兩月,便帶著群盜搬家。又換了一處地方,繼續來。時間是掐好了的,剛好在荊太子派兵過來圍剿之間,跑掉了。 荊太子的心里又添了一條值得懷疑的地方——提前得到消息,讓人抓不著! 他本就與諸弟有隙,此時懷疑的種子已長成了一片森林了,不過礙于情勢,且不能自己首先撕破臉。先是送了些糧草與弟弟們,其次便提出了要求“既然都是一家人,我的人捉不住盜匪,不如二弟幫我”。 弟弟們對哥哥也不是十分信任,然而糧草在前,荊太子又服了個軟,且此事他們也聽說過,不似陷阱,也答應了。因派得力大將前往圍剿。 庚又故伎重施,再次轉移,令他們也撲了個空,卻又在山寨之中留下不少糧草。在二人部將搬運繳獲的時候,再次襲擊了荊太子的糧倉。荊太子有苦說不出,對二弟愈發懷疑。 庚以襲荊太子的車隊時,每每會扣押一部分人,或奪其衣甲,或搶其兵器,又故意含糊其辭,使人在俘虜耳邊說些誘導荊太子懷疑的話,譬如:“沒有上次搶的多,看來這傻太子有防備了,也沒傻到家?!?、“什么太子?不過是害死老主公的逆子罷了,老主公有遺言的,要將國家傳給我們……” 一回兩回、荊太子的疑惑愈發濃厚,對二弟也提防了起來。 接著,庚便導演了一場好戲,命人換上了搶奪來的荊太子所部之衣甲兵器,襲擊了正在搬運糧草的二弟所部。盜匪們辛辛苦苦打劫來的糧草,原就難以割舍,不過是服了庚每每指揮若定,能讓他們吃飽喝好。如今放手讓他們搶回來,個個卯足了勁兒。且殺且搶,且搶且罵:“敢搬我們的糧草……” 部將斬殺數人,逃了出來哭訴:“是太子設的陷阱!” 二人雖有疑惑,以為此時不是動手的時候,奈何相疑已深。庚也沒有停歇,轉而散布謠言:“太子欲借治水之機,翦滅叛逆,令叛逆往水深艱難之地去,讓水神收了他們?!?/br> 庚可不以為荊太子有什么高風亮節,會讓自己人吃苦,苦累之處,必須要推對方去。己方雖去,也不會出太多力。她料的原也不差,荊太子正是這么想的。她若不點破,興許荊太子便會成功了。一旦被點破,又是一場禍事。再者,太子二弟身邊,又伏著女瑩的jian細,得此機會,管它是天降的還是人為的,都是要利用的。 兄弟再次鬩墻。 庚卻又于此時再大肆宣揚,荊伯諸子皆不可信,“不如往依賢者”! 作者有話要說: 庚……也是一個沒法閑得住的人吶~ ☆、第108章 老族長 想讓一個不算小的國家的人,集體去投奔,或者迎接一位此前完全不相干的君主?;蛟?,此前有仇的君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荊伯的家族起自荊地,在此地繁衍生息數百年,乃是本地極大的部族。對太子兄弟失望,族內亦不管俊才。除此而外,各地有各地的能人,各族有各族的長者,且要各琢磨一陣兒呢。 庚在荊國攪了半年光景,也只是令荊國亂起來而已,想要他們漸漸歸一,為己所用,卻不是半年時光能夠達成的了。而越地之事,不能再耽擱了,庚唯恐自己再耽擱下去,荊地未能到手,自家國君就要被拐走了! 知道應該表現得開心一點、興奮一點,從身無長物到有了自己的國家,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多么值得開心驕傲的事情。身體不爭氣是她的問題,姜先也是她……好吧,越俎代庖找上門的,憑良心說,姜先也算條件還可以啦??墒恰敲创蟮氖聝憾紱]能參與,怎么想,心里都是有那么一點委屈的…… “呀!怎么親自過來了?身體還吃得消么?好長時間沒你的消息!派去找你的人也沒找到……” 咦咦?忽然就開心了起來。 庚笑吟吟地從馬背上爬了下來,這是一匹騸馬,性情溫馴,由著她慢吞吞地從馬上滑下來。腳尚懸空,便被人從被后抱住了,慢慢放到地上。南國的冬日,潮濕冰冷,穿再多的衣服,也揮不去那種纏繞在身上的陰冷之感。來自背后的溫暖卻驅散了這種陰魂不散的冷,整個人都被解救了出來。 衛希夷伸進袖子里摸著她的手:“哎,這么涼?!?/br> 庚笑笑:“南方沒有北方冷?!?/br> “南方冬天和北方不一樣,你受得了北方未必受得了南方。人平安就好,這個時候穿過荊國,真是的,好不容易養回來一點rou,又瘦成骨頭了……” 嘀嘀咕咕的抱怨著,衛希夷手上也沒停,搓著庚的手,又命人將庚帶來的人都安置好了。才拉著庚往城里去,新城選址地勢較高,須得再往一個緩坡上走上一陣兒,正好方便了兩人說話。 慢慢地走著,衛希夷放緩了步子,聽庚用與步速一樣緩慢的調子,講著分別一年有余的經過。余在北面,庚并沒有閑著,建城之初,因有任續互為犄角,彼此有了照應,日子過得倒也滋潤。白牛城地連南北,消息不算閉塞,然而荊國以南的消息,庚就不知道了。只得一面建城、開墾、招徠人口,一面不斷地往南打聽。 水災兵禍等等原因,不斷有荊人北逃,兩城發展得挺快。收到衛希夷的消息后,庚便不斷調整著布局,也給荊太子等人惹了不小的麻煩。期間,荊太子也未嘗沒有出兵試探之舉,庚于戰陣上天賦不夠強,旁邊卻有一個任續,她自己的智謀也足夠彌補這個缺憾了。 待講完了她在荊國干的“好事”,庚便眼巴巴地看著衛希夷,那意思——你都干了些什么呀?我也想聽聽。 衛希夷也不藏著掖著,從頭到尾,連跟姜先在一起的事兒,也悄悄講了,講得比跟屠維說的,還多了那么一星半點兒。姑娘們跟同伴兒說的私房話,一準兒比跟父母說的多。 若是真覺得姜先一無是處,庚也就不會在無法前行時去找姜先“聊聊”了,然而,他倆真在一起了,庚卻有了一種不真實感。聽說姜先也在越地,便想,我先看看他再說。 除此而外,屠維與老族長也是庚關注的重點。從衛希夷的話里可以推斷,屠維是一位不錯的長者,而老族長么……就有待考證了。老族長做族長久了,不知有沒有意識到,現在的越國,不是他的國家,而是屬于衛希夷的? 以及—— “老族長也懂祭祀之事?” “不錯?!?/br> “那您要留神,千萬不要有當初南君的禍事發生,”庚的聲音冷靜了下來,“您說過,那位大祭司也曾為南君立下許多功勞,也是見多識廣,還是南君的姨母。這位老族長,在獠人里德高望重,設若與您有了分歧,便不可等閑視之。祭祀即便在龍首城,也是一件大事,卜官里也有申王的自己人?!?/br> 比如衛希夷她師兄姜節,那是同姓之人。 衛希夷慎重地道:“老族人,人不錯?!?/br> “大祭司為人也未必就不好了,忍讓那么多年,能不好嗎?一旦不能忍了呢?” “那是王當初,哎……” “南君是沒有辦法的,”庚冷酷地指出了問題之所在,“人多了、地多了,便會發生變化,有變化,就會有人得益,有人受損。當碗里的飯變少了,身上的衣裳變薄了,更有甚者,飯變多、衣變厚,后來者卻比他們變得多得多,心里便會不平。物不平則鳴,人亦如是。越地更嚴重些,蠻、獠、荊,三般人,以獠人為最下。既不識文字,亦不通語言,耕不如人、織不如人。昔日全賴老主人維護提攜,如今走出山林,可能受得了諸般不如人?偏偏,獠人又是您的親族,地位不同。再則,人越多、地越多,總有后來者,我聽說,申王將娶新后,后宮中的妃妾們一片慌亂,唯恐被冷落,王納新夫人,后宮群起而斥之。后宮與前朝,并沒有什么不同之處?!?/br> 衛希夷道:“我都知道??墒?,我爹教過我,不能因為自己懂得多、看得開,就忙不迭的想離開。如果認為自己是對的,那么就努力讓親族都明白這樣的道理??傆幸惶?,一切才會變好?!?/br> 庚手上一緊,站住了,衛希夷佇足回望。只聽庚鄭重地道:“如此,便請一以貫之。當年,誰都討厭我,現在也沒幾個人喜歡我,只有您,一直待我好,我才能活得像個人,不去對所有人耍弄陰謀,不去興風作浪。如果您這樣想,請一直這樣下去?!标幹\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衣物摩擦的聲響,兩個姑娘擁在了一起,衛希夷將下巴擱在庚的肩上,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會的,我會的,我們一直都會這么好下去的?!?/br> “唔,”庚含糊地答應著,“都變得好一些,就好啦?!?/br> “來,回家了?!?/br> ———————————————————————————————— 越宮的建制,庚十分熟悉,是風昊曾授過的布局。古樸而又大氣,粗制的巨木,不加雕飾與彩繪,卻透出一股野蠻的生機。衛希夷給她指著處處建筑,這一處,是她的住所,那一處,是屠維的,又一處是老族長的。后又指著其中一處,道是姜先的…… 庚瞇起了眼睛…… 越宮之中,自有臣屬,有本地的蠻人部族,有獠人里的有為青年,亦有荊人中選出的識文懂武之官吏。聽聞衛希夷親自出城去接人,心中都有些……驚訝。越君為人坦誠,然而親自相迎一介下臣,這等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呢。好些個人的心里,未免翻起些許浪花來,都瞪大了眼睛,要打量來人。 待看到了人,心中都是一陣的復雜。這是一個瘦削的年輕姑娘,微有病容的臉上帶著淺淡的笑,頰上一塊烙痕,讓人看著不太舒服。衛希夷也常笑,令人如沐春風,都是年輕姑娘,給人的感覺可是大相徑庭。然而,這樣一個人,居然能讓國君親自相迎,那是必有緣故的。 唯有姜先知道,庚擺出這樣的笑臉來,已經是心情不錯的。有的人,天生就招人喜歡,比如衛希夷,有的人,天生長了一張會欠債不還的臉,不招人待見,比如庚。知道就好,知道就好??紤]到庚算是最早承認了他的、衛希夷身邊的人,姜先很是和善地給了庚一個微笑,還給她打了個招呼:“希夷要接的人,果然是你?!?/br> 庚深身的寒毛瞬間立了起來!她產生了一種nongnong的危機感!一種被侵略的感覺!這是一以往的姜先,不曾給過她的感覺。以往姜先圍著衛希夷轉,轉也就轉了,可沒這么強的存在感。這不是因為衛希夷承認了他,而是一種源于本身的自信,姜先著實改變了許多?;蛟S就是因為這種改變,他才能…… 庚垂下了眼瞼,微微躬身行了個禮:“見過唐公?!?/br> 衛希夷拉著庚,先向屠維介紹:“爹,這便是庚了?!?/br> 屠維觀察庚有一陣兒了,第一眼,便對她有了一個評斷——看得明白,心就冷了,經得多了,渾身是刺。有點像最初的女杼,積了太多的事兒在心里,沒人能懂,也就懶得開口了。要說心地,也沒壞到哪里去,就是不太拿自己當活人,也不愛拿別人當活人。 不過,屠維笑了起來,有我閨女在啊,我閨女像我,再冷的人,也能給她照熱了。 屠維微笑道:“來了就好?!毙θ堇飵е牧巳蛔尭悬c狼狽,又有點……不知所措。 衛希夷拖著她,對屠維顯擺:“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