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衛希夷一笑,全都收下了。 打這一天起,兩人便開始“逗天逗地”。 天地不好“逗”,很快便從“逗”變成了“斗”。角山被稱為角山,乃是因為山往江里伸了一只腳,不知道為什么,就成了“角”山了。伸進來的這一腳,使整個河道彎曲了起來。 想要水流通暢,必須開山。方案的分歧便在于,是穿個洞,還是劈條路,又或者干脆將這只腳整個兒剁了,挪個地方? 思考這件事情的時候,衛希夷沒有說“剁了算了”,而是問姜先:“這山,土多還是石多?” 要是土多,一鍬一鍬,終可將這只腳整個兒挪走,要是整個兒是石頭的,怎么砍?怎么剁?石頭也分許多種,有的質脆,易開采好也可以,有的卻硬得不行,能穿個洞就不錯啦! 姜先道:“找了幾個淘井匠,正在打洞呢,據老人家講,山上有土有石?!?/br> “那就看看去吧?!?/br> 與姜先一樣,到了這疏浚的工地上,是很難保持著原本的儀態的。以衛希夷不甚講究的衣著,到了這里,也顯得講究了起來。衛希夷也干脆,鞋襪一腳,摸了雙草鞋便要換上。 姜先晚了一步,急忙攔?。骸鞍?,怎么能穿這個呢?” “這不都這樣穿的嗎?你不也這樣穿的嗎?”衛希夷很是奇怪地問。 那可不一樣,姜先嚴肅地道:“腳上不能受寒的。風師沒有講過嗎?尤其是女子婦人……” 衛希夷默默指了指兩岸健婦。姜先絲毫不見停滯地道:“越是年輕,越不可以輕忽。要不,套雙襪子吧?” “?”還是一樣要踩水,一樣臟? “好點兒,好點兒,”姜先說,“隔一隔碎石木刺么……我會擔心的?!?/br> 說最后五個字的時候,他又變得理直氣壯了起來。 這種被關心的感覺很奇異,衛希夷打小家庭和睦,關愛她的人從來不少。當姜先說“我會擔心的”的時候,她卻忽然不想堅持了:“哦?!?/br> 姜先重又快活了起來:“來來來,我帶了……” 很好,準備得很充分!姜先對自己很滿意! 接著,他就又不太滿意了起來——走路,衛希夷比他快,爬山,衛希夷比他利落,連淘井,衛希夷都比他懂得多。 姜先:……路還很長吶! 角山的情況,幾天后便被探明了。淘井匠打下幾個孔,第一個孔,打得頗深,都是泥土。正當大家都高興的時候,卻發現打到了石頭上。連換了數個地方,都得到了同樣的結論。 只能在角山上開個口子,方便河水通過。 如何開鑿,也是一個大問題,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想過這樣的問題,完全沒有先例可以借鑒。再有,此處河路暢通了,大量的河水奔流直下,下流的水會變大。下游,正是衛希夷的地盤,屠維正坐鎮于彼。開鑿之前,須與屠維作聯絡溝通,否則上流姜先這里消了水患,下游將屠維給淹了…… 姜先打了個哆嗦。 ———————————————————————————————— 屠維這幾天,總覺得耳朵發燒。老族長總擺出一副不待見他的樣子,如今對他也不能說是不關心。兩人商量事兒的時候,發現他總撣耳朵,不太開心地說:“就這么不愿意聽我說話?哎,人老了,討人嫌了……你耳朵怎么了?” 屠維老老實實地道:“耳朵像發燒,又癢,又熱,也不疼?!?/br> 老族長道:“那是有人念叨你啦……” 屠維從耳根紅到了整張臉,自打在越地安置了下來,衛希夷便派人往北方送信。衛希夷說過,荊國之北,有她的親近女庚在。經女庚中轉,再將家書信往更北的龍首、中山,則女杼與衛應也該得到消息了。 算算時間,是阿杼知道我在這里了? 老族長大聲咳嗽道:“是不是希夷那里有什么事啦?” 屠維瞬間清醒了過來:“她是該到唐公那里啦!” “那個小伙子,”老族長摸著胡子,斟酌著說,“讓他和希夷在一塊兒,成嗎?看起來不像個勇士呀?!?/br> 屠維樂觀地道:“希夷親口對我說過的,她的時候還沒到呢!” “唔,那就好,那就好。他看起來總像是個假人,不鮮活,跟了希夷,希夷會憋悶的。你的閨女,跟你很像嘛,都是閑不住的?!蓖谰S離開家鄉的事兒,老族長總是習慣性地埋汰他。哪怕承認他做得對,也已經成了習慣了。 屠維只管笑著聽,又給老族長說起了女杼的事情。 老族長道:“挺好挺好,你死了一個兒子,又得了一個,不虧嘛?!逼拮拥膬鹤?,就是自己的兒子,老族長認為這樣很正常。 “等水退了,我得北上的。希夷答應她老師的事兒,我也得幫著她做。這幾年,該我照顧她的時候我都沒能為她做什么,這里……”屠維已經開始考慮以后的事兒了。 老族長道:“去吧,答應了別人的事兒,就跟欠了別人的一樣。你是希夷的爹,幫她還也是應該的。阿應,一定要帶回來呀!” “哎?!?/br> 說話間,衛希夷的信使來了,屠維喜道:“老人家說的,都是對的,果然是希夷念叨我啦??纯此龑懥耸裁??!?/br> 拆開了系竹簡的細繩,屠維呆掉了,上面寫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的時候到了。 屠維:…… ☆、第107章 來人了 【閨女,咱不能變卦這么快呀!】屠維不是□□的父親,再□□的父親,遇到衛希夷這樣的女兒,也是□□不起來的。然而,這不代表著閨女才說跟姜先沒什么,后腳就來信說“時候到了”,他不會犯嘀咕。 姜先的優缺點都十分明顯,優點就是他的出身及出身所帶來的一切,缺點是他自身,不夠勇武已經是小意思了,性格不夠剛毅,人沒有活力才是屠維比較擔心的。 老族長不識文字,久等不見他解釋,將手中拐杖頓地,“嘭”地一聲:“咳咳,多大的人了,還經不得事情!上面都寫的什么?” 屠維道:“這也太善變了!”將竹簡遞了過去。 老族長沒接:“說的什么?” “好像是,看上了那個唐國的小伙子。上游開山,咱們這里也要做準備?!?/br> “那有什么好發呆的?” “上個月還說不是呢!” “這就算善變了嗎?” “對、對啊,不是的嗎?” 老族長一臉鄙視:“這有什么好擔心的?今天變得喜歡了,明天就變得不喜歡了,有什么值得憂慮的?你們都說外面的生活好,比族中自在。我也不是。人的身上,總是要有一根繩子的,不是捆住了手,就是捆住了腳。你想動手,就嫌捆手的繩子不好,卻將繩子捆在了腳上?!?/br> 屠維張張口,忽然覺得老族長說得也是很有道理的,耐心且虛心地說:“希夷這件事,與旁事不同?!?/br> “有什么不同?喜歡了就不能再不喜歡?在一起了就不能再分開?” “當然不是?!?/br> “那有什么好擔心的?” 關心則亂,屠維本是個開明自在的人,在兩種規則之間游刃有余,庇佑部族直到現在。數年未曾盡到父親的責任,再遇到小女兒的事情,不免慌張了一些。 老族長撇撇嘴:“希夷又不是個會吃虧的人!就算一時看不清,要你有何用?” 屠維飛快地道:“我馬上啟程去看她!” 老族長的手杖又敲到了地上:“回來!她不是說,就要過來了嗎?你急著到上游去,與她走岔了怎么辦?” “我急呀!” “……我當年管不了你,你如今也管不了她,”老族長見他焦急的樣子,也平靜了下來,“哎,養了你許多年,一下子什么話都不聽了,就一頭往外扎,我能有什么辦法?也只能給你留個鋪、留個碗。你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她沒你照看的這幾年,也活得好好的。真個擔心她,就將越國安置好了。我以前也沒管這么大的地方、這么多的事兒,你也一樣。這里既歸了她,她又將這里給了你,這里便是她的家。什么樣對她最好,你自己想清楚!” 經驗之談!老族長倒沒生出“你也有今天”的快意,反而多了一點“怎么越活越傻了”的鄙視。越看越不順眼,抬起手杖便抽到了屠維的身上。 不疼,屠維被敲醒了:“是哈,反正快來了,吶,我給她回封書簡?!?/br> 書簡里,屠維言辭殷殷,無不是關心女兒的衣食住行,讓她要好好照顧自己,又細問了她的生活情況,住在哪里、吃的什么樣之類。不幾日,衛希夷的信使又來,帶來了回信。屠維一看,樂了,他的信里設了不少埋伏,衛希夷一旦回信,除非全編,否則便能透露出與姜先相處的情況來??磥?,姜先這手伸得也不夠長吶! 衛希夷的回信里,還與屠維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就在開通了角山水道之后,上游姜先屬地之水患便可稍緩,他們便要往下游去。屠維從此時便開始著手將舊城的一切,全往地勢稍高的新城里搬遷。 時人沒有多少安土重遷的想法,原本大水來了,許多人便忙不迭的往外跑?,F看這雨沒有停歇的意思,本就是要跑的,有新的可以住的地方,當然是更好了。屠維吸取了南君昔日的教訓,有意模糊了不同人群的界限。他自己是獠人,生活習慣上像蠻人,卻又用著荊人的許多器物。 在他的帶動之下,融合,變快了。當然,這一切在現在還不太明顯。獠人們畢竟久居山林,蠻語還懂些,與荊人交流卻是沒有辦法了。這一切,都只能交給時間。好在大家還要配合干活,筑新城的活動,給了他們更多交流的機會。 老族長人老成精,他既是部族的族長,又擔任了族內的祭司一職,邀了屠維到他新遷的居所里商議一件事情——“我看南君給他女兒辦的祭祀很好,咱們也該辦一個了。蛇無頭不行,越地也要一個頭兒。祭祀我是會的,即便要改一改樣子,上手也容易?!?/br> “可希夷還沒回來吶!” “這不是快回來了嗎?快著,你去寫,問問她,這樣行不行?行呢,咱們就商量著辦。不行呢,咱們就悄悄辦,反正她要回來了。到時候祭壇已經筑好了,她不祭也不行了。我看她多半會答應的!” 屠維:…… “發什么愣呀?快去!” 屠維決定,以后讓女兒多跟老族長混一混,老人家哪怕在最頑固的時候,身上也閃光著狡詐的光輝。 ———————————————————————————————— 衛希夷收到屠維最新的一封書簡,是在兩個月后。南國的天氣已經很熱了,加之大水,既濕且熱,令“忍受”這件事情,變得愈發艱難了起來。河灘的工地上,庶人奴隸們卻充滿了干勁兒。居所遷往了高處,不用泡在水里了,這一原本簡單的生活要求得到實現,如今卻變成了天大的好消息。干勁也足了起來。 衛希夷坐在一張高腳的竹凳上,拆著屠維的書簡,看完便拿竹簡拍著膝蓋:“哎呀哎呀,走得太急,居然誤了這樣一件事情!霍然起身,又坐了回去。角山水道即將開鑿完畢,馬上就要回去了,不必過于著急。 匆匆抽了兩片竹簡,寫了兩筆,封好交給來人:“爹說的沒錯,老族人果然是很聰明的人?!?/br> “老族長怎么了?”姜先踢著木屐走了進來。 他如今穿著十分隨和,在南國的天氣之下,想保持在唐抑或是天邑時的裝扮,成了一件十分為難的事情。他也終于知道,為何南人之衣飾那么地“缺布”了。穿得太多,在這樣的氣候這下,遲早捂出病來。 衛希夷順手遞了碗青飲過去:“先喝了?!?/br> 姜先做了個擠眼皺眉的怪樣子:“又是這個味道,以前喝過的?!?/br> 衛希夷被逗笑了:“好喝嗎?” 好喝才怪??!姜先吐了吐舌頭。這個動作,放到以前,他是不會這么做的,會影響形象?,F在做起來,卻也……可愛?衛希夷彎腰收筆,又偷笑了兩聲,起身時又恢復了冷靜可靠的模樣,打發了信使:“好了,你先去吧。告訴爹和老族長,我回去就在這幾日?!?/br> 將碗擱在案上,姜先關切地問:“怎么?越地發生什么為難的事兒了嗎?” 衛希夷道:“是一件辦漏了的事情?!?/br> “嚴重么?要如何彌補?” “唔,正要問你呢?!?/br> “啊,你說你說?!?/br> “爹來信……”衛希夷將屠維與老族長商議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了姜先聽,末了,問道,“你怎么看?天邑那里,又要怎么說呢?” 姜先飛快地轉著主意:“這樣也挺好。不是已經往天邑發了消息了么?風師與太叔知道后,也會為你籌劃的。如今只消向天邑王那里奏請便可,遣一使者去,告知此間情狀,獻些方物好了。本該國君親至的,不過在戰時,又有這般大水,不去也可。只是要說得好聽些,再者便是使者要精明強干些即可?!?/br> 衛希夷道:“這樣我便放心了。咱們五日后啟程,到越地,準備祭禮吧。你這里,能準備好嗎?” “都差不多啦,只待水路鑿通,便可動身。我再往天邑發一書信,告知偃師。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