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風昊目光沉沉,望著大弟子不說話。 伯任道:“希夷的運氣很好,就讓我沾一沾光吧?!?/br> 風昊依舊不語,目光里充滿了詢問之意。 “認識一個人,有的時候需要許多年,或許還看不透,有時候卻是一眼就能看明白。希夷便是后者,與她共處如沐春風,我看到了,她身邊的人,沒有不喜歡她的,她的身上,沒有一絲陰暗。這很好,是能夠帶來好運氣的,給她自己,給她身邊的人?!?/br> 風昊道:“說人話?!?/br> 伯任笑嘻嘻地:“人為萬物之靈長,卻又很奇怪地分了賢愚,賢者近乎神明,愚者不如豬狗。賢者唯愿天下皆安,相親者皆得其利,愚者唯恐別人得的比自己多、過得比自己好,抱著發餿的干餅,以為rou食者要搶他的飯!我為了遠離愚者,來到這里,可不是為了在二十年后,自己也變成愚者的。老師,不相信弟子嗎?” 風昊終于吭氣了:“我怕你吃虧?!?/br> 伯任大笑:“老師,跟著老師,我從來沒有吃過虧。與賢者為親為友,我不覺得自己是吃虧。何況,如果沒有老師、沒有同門,昨日星隕,我可要傷腦筋了。請老師安心住下,安心教導學生。我離家之時,彷徨無計,是老師告訴我,有了師門,就有靠山。我便告訴自己,也要做大家的靠山。老師給我靠了,我為什么,不能給大家靠呢?或者,同門有了基業,會不給我做靠山嗎?” 風昊撈起了袖子道:“你好煩!靠靠靠,給你靠!將她也叫來,我倒要看看,你這次能靠她什么?我都不知道她還能弄出什么事來呢?!?/br> “咦?老師不是夜觀天象,占星所得的弟子嗎?” “騙你們的,”風昊面無表情地抱起了胳膊,“正好遇到了,就收到了。我收弟子,什么時候占過天象了?” “夜觀天象,祭祀神明,再尋一弟子,也不過如此了。真的沒有占卜過嗎?” “那是我運氣好?!憋L昊嘴巴一向很硬。 “看來,天意是沒有辦法琢磨的呢,不是嗎?” “呵呵,星隕于地,都要榨出油來,天意有什么好敬的?”風昊翻起了標志性的白眼。 “還是要敬的呢,”伯任斂起了笑,“我自家建城,始知創業不易。才知道,有時候自己發誓、有志向,并不就一定能夠完成。成狐、狼金,不夠優秀嗎?為何還是屈居人下?我自認不輸于人,是真的比所有人都強嗎?如果強不過,如果不能令他人信服,要怎么辦呢?” “是呀,怎么辦呢?” “找一個強過他人的,我們一起,做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因而流芳百世。不是我有多么和氣,是她足夠好,雖然小,卻不是愚者?!?/br> 風昊大笑。 ——————————————倒敘完畢———————————— 以上,是不能對衛希夷講的內情。伯任只說了黑金的事情,借以觀察這位小師妹。 衛希夷繞著熔爐轉了一圈兒,道:“那就……接著燒?”這不很簡單么?已經燒紅了,看著就要化了的樣子呢…… 好主意,因為大家,也是這么想的。 有經驗的工匠都知道,銅、鉛、錫,熔點都是不一樣的,他們還熔過金、銀等物。如果將對“天落隕星”的敬畏暫且放下,回歸到他們熟悉的領域里,很快就能發現問題所在。伯任叫衛希夷來,也不過是為了觀察她,以及心里有那么一點借運氣的僥幸。 氣運之事,虛無縹緲,人卻是在眼前實實在在的。 她不怕天、不怕地、不畏神、不畏鬼,有趣。 風昊一雙眼睛緊張地在兩個學生身上逡巡,他一生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擔心自己的弟子之間起點沖突什么的。前半輩子平安無事地過來了,除了風巽天天跟自己唱反調,弟子們倒還是和睦得緊。真擔心他們互相起了嫌隙。 伯任已經表示出了自己的大度,再看衛希夷,也表現出了她的克制,風昊放心了:“好了好了,黑疙瘩有什么好看的?喝酒喝酒,喝酒去!” 來來回回跑了這么一趟,似乎只是得到一句“繼續燒”,又似乎得到了很多?;爻痰臅r候,太史令來向伯任報告祭祀的準備情況,衛希夷就拽拽風昊的袖子,小聲問:“等大師兄祭天稱君,咱們還留在這里嗎?” 風昊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微彎了腰,聽她還要說什么。 “那個,本來講要在大師兄家旁邊圈塊地的,現在是不是不太妥當的?” “嗯?” “我要圈地,就是與他搶地搶人了,那怎么行呢?咱們不是應該幫忙的嗎?怎么能添亂呢?” 哎喲,倆人想到一塊兒了,風昊的刻薄勁兒全飛了,雙手一起揉起小姑娘嫩嫩的小臉兒,手感真是太好了,揉一下,再揉一下:“大師兄才不是小氣的人呢。哈哈哈哈!” 伯任與太史令說完了話,湊過來問道:“老師何喜之有?” 風昊指指伯任,又指指衛希夷,最后大拇指一翹,頂著自己的鼻尖兒:“還是老師我的運氣好。你們能夠相互體諒呀?!?/br> 伯任與衛希夷兩個,大眼瞪小眼,恍然大悟,衛希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雙頰微紅。站在別人的地盤人,說著“我老實一點不跟你搶人”似乎有點不要臉啊。頭上一重,又一輕,伯任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來了,就安心住下?!?/br> 伯任高興了,風昊高興了,大家就都高興了,晚宴重開。 這一回,紅綠兩個侏儒挺腰凹肚,神氣了起來。 他們又來了新段子—— 紅侏儒:“老伙計,你聽說了嗎?” 綠侏儒:“老伙計,我都看見啦?!?/br> 紅侏儒:“我還沒講聽說了什么,你就看見了?” 綠侏儒:“如今還有什么大事?天隕黑金嘛!對不對?” 紅侏儒:“對呀?!?/br> 綠侏儒:“那我都看到了?!?/br> 紅侏儒:“那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綠侏儒:“吉兆呀!”這回說起吉兆來,綠侏儒的底氣就足了許多,還接受到了太史令一個贊許的眼神,愈發得意了起來。 紅侏儒:“喲,還真知道呀?!?/br> 綠侏儒:“當然啦,我跟你說,當時啊,我正在那兒吃飯呢,忽然就聽到有響動,出來一看,嗐,外面吶……吶……吶……” 綠侏儒念詞兒的時候,搖頭晃腦,伸手一指殿外,然后結巴了,外面,又有人在喊:“快看,又有星隕了!”這回可不驚惶了,都很開心興奮的樣子,似乎有人準備偷溜出城去揀點來點傳家寶之類的。 “轟!”一聲,接著,火光映紅了半邊的天,陽城西北的山脈里,一座小峰被削掉了個尖兒,火燒了起來。 綠侏儒:…… ☆、第73章 兩件事 一回生,二回熟。天上掉星星,也在此列。 陽城百姓很淡定,風昊與伯任卻生出了一些擔心——三天兩頭往下掉火球,萬一哪一天砸到頭上可怎么辦? 有此憂慮,卻不能在此時講出來,會動搖人心的。伯任還要作出不怎么在意的樣子,派人去看一看,自己依舊在大殿里看侏儒表演,賞侏儒糧帛。 便在侏儒退場,重新上了歌舞,又來了一輪武士比武,表演角力,風昊等人隨口點評了之后,往山上去的人回來了。領頭的一喜臉色,見便報喜:“大喜大喜!山上有石炭,那燒著了的就是石炭?!?/br> 伯任的眼睛一亮:“燒的就是石炭?” “正是!” 領頭者頂盔貫甲,從身后揪出一個只披了半身皮甲的人,命他來講。半身皮甲也是從別處遷徙而來,在他的家鄉,有一種石炭,人們從山上、地里偶然發現,揀出可以燃燒的像木炭一樣的東西,燒來取暖,比木炭還禁燒一點。此番一見,他便認出來了。 伯任也聽說過、見過石炭,陽城守著青山,不怕沒柴燒,也就沒有刻意尋找它。意外發現了,也是一喜。只要別三天兩頭往下掉星星砸腦袋上,幫心發現一些物產,也是很不錯的……嘛! 大不了,再建新城咯。 伯任早有計劃的,以陽城為點,向外再建幾座新城,連成一片,穩扎穩打,向外擴散。留著陽城接受上天的星星洗禮,自己正好向外發展嘛。 當務之急,是先將山火撲滅!石炭都燒完了,還用什么用?也許老天是真的幫他的忙,是夜,便下了一場大雪,可是省了不少事兒。 取了石炭助燃,再用來煉黑金,就快捷了許多。做這些事情,還是需要積年的工匠的努力,這些聰明的工匠,在煉銅的基礎上進行改進,很快便摸索出了黑金的正確鑄造方法,造出了比銅劍更鋒利的黑色長劍來。這些長劍被當作權利地位與勇力的象征,由伯任分贈給諸人。 長劍之外,還有余料,又造了數柄匕首。衛希夷也得了一長一短兩樣,長的不因她的年齡和身高而有所減少,短的現在用起來卻是剛剛好。兩樣東西的柄上都鑲金嵌玉,鞘上也鑲了各種寶石,端的是華麗異常。 這些都是后話了。 在當時,卻是先造出一柄劍來,交與伯任作為祭禮時的禮器用的。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照說用黑金來鑄鼎,才更顯得鄭重。大師兄是位實在的大師兄,邏輯很通順地說:“此乃天意所賜,鑄了鼎還回去,豈不是顯得我不滿意么?還是用來做別的事情吧,以此建功立業,才不辜負上天一片美意?!?/br> 很坦然地將黑金全昧了下來。連匕首的份量也不夠的,就做了箭頭,自己掛在腰間。再有一點,還造了只扳指,套大了在了大拇指上,真是一點也不肯浪費。 伯任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風昊便拖過衛希夷來給她講課,衛希夷終于再次過上了正式的符合她年紀的正常的生活。每日里,早起晨練,早膳后聽風昊講課,一氣講到下午,再練習武藝一類。有時候不是習武,而是外出,看看風物,看看陽城的城市規劃與管理。某些晴好的晚上,還要學習星象等等知識。 風昊講得快,她記得也快,授課的速度比別處快得多。在伯任這里,風昊沒有應酬,只做一個老師即可。 嚴格來講,風昊才是真正的太師,伯任卻不敢以臣視之,依舊乖乖地執弟子禮。風昊不用覆行什么為臣的義務,事情又少了許多。他教得很盡興,他的弟子皆是經過觀察挑選的,哪怕記性不好,悟性也要好,性情也不錯,衛希夷兼具了些優點,從來不用他費心督促。遇到這樣的學生,老師也很樂意做好本職工作。 風昊恨不能將肚里所有的知識都倒出來,每天都樂呵呵的。衛希夷不用再像小的時候那樣,每天有許多空閑的時間東游西逛,只要她想學,總有老師在教她。想淘氣還有老師陪著,簡直像活在天堂里。 唯一需要她擔心的是衛應,這孩子又失學好幾個月了,現在是女杼在教他識字。衛希夷每天晚上不去學星象的時候,也抽時間來教他和庚識字。有女杼的囑咐,衛希夷也不再肯求風昊。倒是伯任發現了這種情況,試圖與風昊商議,該如何對待衛應,是否需要自己為衛應安排個老師。 陽城雖然地處偏僻,有伯任經營十數年,老師總還能找出兩個來的。風昊道:“我看老八就很閑!領那孩子打老八面前走一走,合了眼緣就收下,不合眼緣你再安排。唔,先跟那孩子的母親說一聲,也告訴希夷一聲?!?/br> 伯任道:“他?” “怎么,不行???他也該開始收弟子啦?!?/br> 他還天天跟你打架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教希夷的時候,就跟他打來打去的。他的脾氣,可不和氣,你給他個孩子教?別把孩子當成你給打了呀。當然,后一句是玩笑話,風巽還不至于遷怒打小孩兒。他只是擔心,萬一不合眼緣,風巽拒絕了,大家面上都不太好看。再者,哪有硬塞個學生給人的呢?這不合規矩。 知道風昊不是個會胡來的人,也不會毫無因由地給風巽塞學生。伯任道:“我以為老師會說,帶到阿肥面前,看合不合眼緣?!?/br> “阿肥就是個cao心的命!眼下的事情夠他忙的啦,不用找他。那個孩子話不多,心眼兒不少,阿肥應付不了的?!?/br> “是嗎?我似乎見過,看不大出來,倒是希夷身邊那個小姑娘,可不是省油的燈啊。老師能為我講講嗎?” 風昊道:“那個孩子長這么大也不容易,沒見過他喊苦喊累,卻又不是啞巴??此麑W東西也不慢,他心里很明白,很多話卻不肯講?!?/br> “為什么不是阿肥呢?” “他多少弟子了?”何況,風巽其實比姞肥要聰明一些的,“再者,也要磨磨阿巽的性子??偰米约寒斝『耗??我就給他個真的小孩兒,讓他長大一點!頭一個弟子,是最重要的。老師成全弟子,弟子也成全老師。那個孩子雖然沉默,性情卻很好,他的母親和jiejie,還有他哥哥,都是不錯的人。這樣對阿巽也好?!?/br> “那……老師為什么不自己收呢?” “我教不過來行不行?”風昊沒好氣地說,“不要告訴老八,什么暗示也不要有,就打他面前過一下就行了?!?/br> 伯任笑道:“行啊?!?/br> 風昊對學生是不會長久的生氣的,向伯任確認了一回:“你都準備妥當了嗎?” “是,給阿金他們的消息也傳出去了。不過趕在春耕的時候,他們是趕不過來的,他們會遣使而來。唔,天邑那里,會讓送信給祁叔,他會稟報申王的。再看申王的動作。雖然時機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申王正在忙著呢,南方傳來的消息,今年他們那里,雨水依舊豐沛呵?!?/br> 風昊道:“那也沒什么好擔心的,申王要是來人問了,便認他稱王又如何?” 伯任道:“是。說到這個,我又想起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br> 風昊將臉對著他。 伯任道:“老師就沒有發現,希夷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嗎?” “那是什么?” “她精力充沛,好奇心強又有分寸,這很好。但是,她的精力并不是真的無限,應該放到她該放的地方上去。比如學習,比如學著如何用人。如何用人這一條,她似乎學到了一些,我不知道她是小時候聽誰講過,又或者老師已經教了一些。但是她現在看似很夠用的精力,與她的好奇心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