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嗯?!?/br> 從宮門到大殿有一段很長的路,執事擔心她小走不動,衛希夷挑挑眉毛,抱著鵝,率先邁開了步子。青石板鋪就的道路,每隔十幾步便有一束火把,衛希夷靜靜地走著,夜的寧靜與王庭的空曠令她覺得天地間只剩下了自己,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夜空。 不多會兒,她便臉不紅、氣不喘地到了正殿。抱著鵝,行禮。與南君宮中相反,申王這里反而沒有了什么只能盯著王的腳下看的臭規矩。大約是他沒有一個敗家且會咬群的王后,衛希夷腹誹。她很快從夏夫人那里學會了“咬群驢”這個形象生動的比喻。 行完禮,衛希夷抬起頭來,微微打量著這個久仰大名的王,小雞崽心心念念盼他死的仇人。申王據說四十五歲,須發微白,如果不是衛希夷眼睛好,燈火下這點白絲也不大看得出來。他有著這個年紀的男子所有的兩只垂下來的眼袋,顯得很威嚴。微微有點發福,肚腹挺起,玉帶系在微凸的肚尖下面。 申王左手邊坐著三個人:祁叔玉、虞公涅、夏夫人。 右手邊也坐著兩個人:一個中年男子,長須垂腹;一個年輕男子,就是被她打過的那個姬無期。 左右掃了一眼,衛希夷又將注意力轉回了申王身上。 即使他身材走樣,不如南君保養得好,衛希夷還是感受到了他的壓力,頸后寒毛立了起來。 她在看申王,申王也在看她。怎么看,都覺得是個活潑可愛,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姑娘。衛希夷到祁叔家時換了衣裳,祁叔受她哥哥之托照顧家人時問清了他家人口,按人頭準備的喪服。及女杼到天邑,見只有兩人,次后準備的就只有母子二人的衣服。衛希夷就穿著喪服,外面套了一件淺色的外套。 一個帶孝的小姑娘,想起她為什么穿孝,申王也要多同情她幾分。何況,小姑娘真的很漂亮,頭發還微微有一點卷,顯得更加可愛了。 申王見狀,不由放柔了聲音問道:“你就是阿玉說的那個小姑娘嗎?你叫什么呀?” 寒毛慢慢貼了下來,衛希夷給他一個淺笑:“衛希夷?!?/br> “好名字?!鄙晖踬澚艘痪?。 衛希夷又笑了一下。 申王先問了她一路北上的事情,衛希夷簡單地說了,路遇姜先的事兒她也只是一筆帶過。申王愈發和氣了:“那可真不容易,你受苦啦?!?/br> “并不苦,就是沒鹽吃,有點淡?!?/br> 申王大笑,話鋒一轉:“你很厲害呀?!?/br> “嘿嘿?!?/br> “都會打人了!孤在你這個年紀,可沒打過這么大個的?!闭f完一指姬無戲。 不愧是申王,來了個突襲。 衛希夷站在當中,左手抱鵝,右手食指豎起,指尖抵在唇下正中的那個小窩窩里,。她兩腳站得穩,小身子卻一晃一晃的,一會兒轉向申王,一會兒轉向姬無期,臉上的笑有些瘆人:“對呀,我打的?!?/br> 看起來就不像好么? 申王面前,一個是萌蘿莉,身高只到他胸口往下一點點。一個紈绔子弟,出名的找事兒欠揍的貨。光一看,申王就想卷起袖子來幫小姑娘再打姬無期一頓,別說申王,就連姬無期的爹姬戲,他也想打兒子了! ————————————前提分割線—————————————— 這么蠢,連點小事都辦不好,平白惹了太叔玉!太叔玉極得王的喜愛,如果不是傷了腳,姬戲是萬萬升不起與之相爭的念頭的。因為他傷了腳,姬戲便想抓住這一點做文章。知道太叔玉的脾氣極好,小小折辱必不會翻臉為難人。然而小小折辱,日積月累,必然會在眾人心里留下劃痕。姬戲的機會就來了。 姬無期挑釁,是姬戲允許的。如果太叔玉真的動了手,那他溫潤君子的形象也就要打折扣了。姬戲甚至盼望自己兒子受點教訓,一則壞了太叔玉的口碑,二則讓兒子受點刺激,或許可以發奮圖強。 結果姬無期是挨了打了,姬戲抓住機會,又打了姬無期一頓,傷得挺慘,全推到祁叔玉的頭上。嘴欠挨一下是可以的,如果打得重了,申王也要給姬戲一個說法。彼時,祁叔玉已經認了是自己打的,并且反問:“彼雖蠻人,為國捐軀,我自當看顧他的家人。反是姬無期,無故鬧喪家,卻不是王懷柔四方的初衷了?!?/br> 哪知道姬無期這個蠢貨才告了祁叔玉,卻被隨后而來的虞公涅給踢到了坑里,一不小心順口說出來還被個小姑娘打了。 虞公涅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么藥,往日里他讓這叔父下不來臺的手段可比姬無期高明多了。今天看到他跟了來,還以為他照舊是拆叔父的臺,大家是真沒料到,他一臉刻薄的笑,順口說了一句:“沒錯啊,姬兄被打得慘!那個蠻丫頭可惡至極!” 姬無期還道虞公涅幫他告狀,連丫頭帶鵝一塊兒罵了:“我非將這蠻女和那鵝一鑊煮了不可!” 申王當時的表情好像在說:這仿佛在逗我。 申王還沒回過神來,夏夫人又來了。夏伯全家對申王鼎力相助到了現在,申王也承他們的人情,夏夫人的面子還是有的。來了便說丈夫委屈、小姑娘也委屈,她十分心疼,弄得申王腦仁兒都疼了。便說,叫那蠻女來看看。 ——————————————前情結束—————————————— 現在蠻女來了,就那么高的個兒,就那么漂亮的臉蛋兒。一看她那張臉,姬戲就覺得要壞,無他,誰不喜歡漂亮姑娘呢?如果不是自己兒子被打,姬戲自己都覺得,能搬出這么好看的女孩兒來,打就打了吧,甭管誰打的…… 小姑娘一點也不含糊,居然還問申王:“要是有人說你哥哥是個懦夫、笨蛋,他自己不想為同袍犧牲,說他留下來斷后,是被‘坑害’,而不是慷慨赴死,你想不想打人?我想!我就打了。你不信?要不要再打一次給你看?看到他我又想打他了?!?/br> 申王正經了起來:“你行嗎?” 衛希夷道:“當然行啦,走之前,我得打個夠。你這里挺好的,可惜我不能留下來?!?/br> 申王一捋須,問道:“你要走?” “嗯啊,”衛希夷點點頭,食指微曲抓了一下腮,“打他的時候就想好啦。他是你們這里的貴人嘛,連太叔都拿他沒辦法,貴人都是這樣兒,我們可不能住。又不指望他們吃飯,他們不好,我們就走。他在我家門口污蔑了我哥哥,讓我灰溜溜走掉我不甘心,走之前就先打一頓咯?!?/br> 姬戲暗道一聲不好。國君做得好不好,最直觀的衡量標志就是人口!“因為紈绔橫行,致使國人逃亡”,這絕對是申王會忌諱的事情。再看申王,已經起身到了衛希夷身邊,紓尊降貴地彎下腰,問蠻女:“阿玉不是將你們帶到他那里了嗎?有他保護,你怕什么呢?” “太叔不能時刻都與我們在一起呀,我可不能在有他們的地方住下去,想到有個會找你麻煩的人就在那里,多鬧心?可得找個和氣的地方住。有壞人的地方比沒人的地方還可怕。我們獠人從來就沒怕過什么,可也不會明知道有坑還往前跳?!?/br> 申王笑瞇瞇地摸摸衛希夷的頭:“哎呀,你太擔心啦。阿玉啊,帶她回家,好好照顧,她的母親、她的弟弟也要好好照顧,明白嗎?” 祁叔玉含笑道:“是?!?/br> 申王又鄭重地對衛希夷道:“你哥哥是我的功臣,即使是蠻人,只要為我效力,我都會保護他的家人,哪怕他已經過世了。留下來,好嗎?” 衛希夷瞥了一眼祁叔玉,祁叔玉點點頭,又瞥一眼姬無期:“不要,他瞪我!” 姬無期眼都直了,區區一個蠻女,她告刁狀怎么告得這么順手? 申王直起腰來,目光在父子倆身上逡巡:“阿戲,先管好兒子,再去管部伍吧。如果他們,”手指衛希夷,“有閃失,我只好唯你是問啦?!?/br> 衛希夷應聲道:“我才不要有閃失,我有閃失了,就算把他們的骨頭都拆了,我也已經閃失了?!边@就是要走了? 夏夫人上來溫柔地道:“你放心,咱們在一塊兒,誰要動你們,先過了我再說?!?/br> 祁叔玉也來哄她,聲音震得她的耳朵又酥又麻,腦袋也昏沉沉的,差點就點下來了,卻被虞公涅一聲冷哼驚醒了。又用力搖頭。 申王對祁叔玉道:“他們母子三人,就交給你啦。讓我看看,我的上卿本領如何?!逼钍逵耦I命,被衛希夷一雙大眼睛盯著,他有些無奈地道:“你今天總要回去睡覺吧?” 衛希夷:……乖乖地被領走了。 背后,申王冰冷的聲音傳來:“明日,你們父子登門致歉去!人留不下來,你們也不用回來了!” 出了宮城,夏夫人笑吟吟地牽著衛希夷的手,讓執事接過了鵝,對祁叔玉道:“讓小meimei一個人坐車怎么可以呢?跟我們坐吧?!逼钍逵癫患盎卮?,虞公涅又是一聲冷吭。祁叔玉抱歉地看看妻子,輕聲道:“你和希夷真是投緣,這很好,你們同乘,希夷啊,我的府里有很好的老師哦。夫人,你同她講,我去看看阿涅?!?/br> 夏夫人嘴角一抽,依舊溫婉地道:“好。小meimei,咱們來?!毙l希夷擔心地望著祁叔玉微跛著足到了虞公涅的車前。虞公涅一手撐著安車的車門,整個人堵在車門上:“你來干嘛?” 夏夫人道:“夫君,阿涅不愿意,你還是同我們一同走吧。天黑夜涼了,站在黑地里,傷口又要疼了?!?/br> 祁叔玉眼中劃過一絲無奈、一絲暖意,轉頭對夫人點頭致意。冷不防領子一緊,虞公涅雙手扯著他的衣服往上拽:“快點,急著回家呢?!庇莨贿^十二,力氣再大,也拽不動一個常年征戰的上卿。祁叔玉單手一撐,跳上了車:“走吧?!?/br> 另一邊,夏夫人罵了一句“小混蛋”,又轉了顏色,拉著衛希夷上了車,對她介紹:“我們家的老師,原是夫君為了我的孩子準備的,可惜……現在還沒有……嗯,都是好老師,外面再難找到的?!?/br> 衛希夷內心交戰著,忽然問道:“我看你們的王不像傻子,為什么會讓那樣的人做官?” 夏夫人一撇嘴:“姬無期?他不曾領職。姬戲么,還算有點本事。姬戲的哥哥是崇侯,他的夫人是岐侯的meimei,他自己也有封地。所以讓他做了官?!?/br> “能讓他不再害人了嗎?” “嗯,差不多了,王已經留意了,不會讓他再得勢。留下來吧,外面剛下過大雨,又入秋了,這邊秋冬很冷的。夫君說過你們的故事,就算要報仇,你也要先長大,對不對?” 好像也有道理:“我回去問問我娘?!?/br> “好呀?!毕姆蛉诵Σ[瞇地說,留下來一起收拾小混球呀。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我回來了。熊娃的觸底反彈開始啦~ 水逆好可怕! ☆、第44章 齊動作 回去的路上,夏夫人與衛希夷相談甚歡。夏夫人對她很滿意,在夏夫人心里,丈夫是最愛,幫著丈夫的都是好人,與丈夫作對的都是惡人。惡人名單上,除卻祁叔玉那些異母的哥哥們,虞公涅排在頭號。又因為虞公涅天天在眼前晃蕩,仇恨值比素未面的敵人還要大些。 一路上,衛希夷耳朵里灌了不少虞公涅的劣跡。她也覺得挺奇怪的:“他怎么專一盯著太叔作對呀?”有腦子嗎?誰對自己好都分不清楚。外面那些“伯父”一個個都是要專他國家、要他性命的,只有太叔玉在維護著他,他還不領情。這是病,得治! 夏夫人也百思不得其解:“那是個古怪的人,我才嫁與夫君時,心道,他以前只是淘氣,或許是叔侄倆心思都不細膩,說扭了,還想與他們開解來著。沒想到,夫君是將能做的都做的,阿涅這個混球,他就是盯著夫君,非要將人捆在眼前折辱!夫君還說他是因為沒了父母,鬧了別扭。哪家別扭是這樣鬧來的?哼!” 衛希夷皺起了好看的小眉頭。 夏夫人道:“哎,我比他大好多,也不想孩子一般見識。你說,我夫君是好人對吧?” “嗯嗯?!?/br> “所以啊,我怎么能讓好人吃虧呢?哪怕是孩子,讓一讓二不讓三,不受教訓他也長不大!” “嗯嗯?!?/br> 夏夫人說到興頭上,忽然想起一事,喚來了執事,改了夏地的方言吩咐:“去,找個人,明天我要整個天邑都知道,姬無期那個不要臉的東西他妨礙我夫君照顧亡者遺屬,姬戲那個老東西,他還告狀!父子倆還想害亡者遺屬?!?/br> 暗中散布謠言可不是一件好事,夏夫人用的是方言,以為衛希夷是聽不明白的。衛希夷一路從南往北,各地方言各不相同,多少摸著了些門道。何況夏地總是在中土的,與正音雖有區別,還是同類,不似蠻地語言與中土是兩個體系。衛希夷聽起來雖然吃力,仔細分辨還是能摸到規律的,硬記下了發音,慢慢翻譯成了正言,也明白了夏夫人的意思。 這也沒什么不好,衛希夷收回了呆滯的表情,與一力游說她留下來的夏夫人慢慢聊上了。 夏夫人依舊是擔心丈夫,出征是拿命在掙功夫,在家是天天湊到虞公涅面前受欺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送上門去被欺負。他一身的本事,誰能欺辱到他?不過是讓著阿涅罷了。阿涅這個小畜牲,還得寸進尺了……” 明知看不到,衛希夷還是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除了車的板壁,什么也看不到。夏夫人也回頭,咕噥道:“他就是脾氣太好,要我說,早打一頓,早就好了?!?/br> 衛希夷深以為然,全然不顧她自己正是一個越打越精神的小混蛋。 同盟結成,全不知道與她們相隔數丈的車上,有些事情也在改變。 祁叔玉就著微弱的火光微笑看著侄子。虞公涅哼了一聲,將眼睛閉上了。祁叔玉聽著呼吸聲就知道他沒睡著,輕聲道:“阿涅,今天你幫我,我很高興?!鄙倌陰c傲氣的哼了一聲,抱著雙臂挪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心里又是開心又是生氣??蓯旱亩d頭!就知道裝好人!季叔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祁叔玉習慣了與侄子在一起的時候自說自話:“明日我繼續給你講課可好?” 雙目緊閉的臉上,肌rou微動了一下。祁叔玉會心一笑:“你沒說不答應,我就當答應了啊?!?/br> 虞公涅又哼了一聲。 祁叔玉頗為欣慰:孩子長大了呀。試探地伸出手,輕輕拂上虞公涅的腦袋。哪怕閉著眼睛,虞公涅還反射性地往旁邊抽了一下,又僵住了。祁叔玉的掌下更柔,輕輕地,將侄子緩緩撥向自己。虞公涅像塊石頭,僵硬地靠在了叔父的肩上,“呼”隨著鼻腔里長長地出了一道氣,軟軟地靠上了。 到得府門前,憂心丈夫的夏夫人,與擔心美人的衛希夷兩人從車上急匆匆下來的時候。就看到祁叔玉動作迅速地跳下了車,對車內伸出一只手來:“天黑留心腳下?!?/br> “看好你自己吧!”熟悉的不快樂的聲音里帶著一點異樣,混球居然將手放到了太叔的手里!夏夫人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混球不是應該打開丈夫的手,然后跳下來的嗎?這才是他應該做的。是啦,是不想丈夫受這樣的對待,可是混球開始聽話了,夏夫人心里有點發毛。 祁叔玉將虞公涅從車上接下來,見夫人也下了車,笑道:“你們先回去吧,希夷那里,派人給她前路掌燈?!毕姆蛉硕⒅逯秱z的手(小混球現在還抓著自己丈夫的手),有點呆地說:“哦,忘不了。我跟她一起去看看,再回家,你也快些回來,明日要安排老師呢?!?/br> 察覺到手上被大力一握,祁叔玉不動聲色地道:“知道了,你先回吧,我送阿涅回去歇息?!?/br> 夫妻二人各有事忙,一路上,夏夫人小聲嘀咕:“那小混球今天太反常了?!毙l希夷也小人之心地問:“他是不是憋著壞呢?” “有可能,這兩天我一定要多看著夫君?!?/br> ———————————————————————————————— 到了自己的臨時居所,衛希夷向夏夫人道謝。她的中土禮節還不是很好,然而比起一個糟心的侄子,這小姑娘就是天使!夏夫人笑道:“不謝不謝,既然相識,就是緣份,我第一眼就很喜歡你呢?!?/br> 女杼又出來道謝,夏夫人道:“入秋了,夜里冷,您快安歇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