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女杼和屠維心情都很好,他倆昨夜商量得很晚,卻都心情輕松,沒有什么比兒女的另一半如此靠譜更能令他們開心的了。即使睡得少,二人的精神也都很好。見人到齊,羽親自去廚房看早飯,衛希夷心道:我看你今天也夠開心的了,王子喜那么好么?讓你這么開心。 女杼也覺出長女有些興奮,卻又裝作不知道,問幼女:“你那盒子里裝的是什么?” 這一問,又問出衛希夷的一樁心事來。裝盒子打開給母親看,衛希夷小聲說:“小公主喜歡這些,拿給她看。娘……那個,jiejie和王子的事兒,能說給小公主嗎?”她的心里,jiejie是重要的,朋友也不是可以隨便忽略的。 女杼了然:“昨天偷聽了?” 衛希夷被驚得打了一個嗝兒:“嗝,啥?沒……我……嗯……聽了一點兒?!北攘藗€小手指,以示自己真的只聽了一點點。眼睛還睜得大大的,帶點諂媚地快速眨動。 女杼沒有理會這樣惡意賣萌,溫柔地反問:“你要將你jiejie的事情,告訴別人嗎?” 好像有哪里不對……衛希夷的表情變得不太好看起來,遲疑地搖了搖頭。女杼滿意了:“本來就是偷聽來的,現在還要拿出去講?” 衛希夷這回頭搖得快了些。 女杼道:“那不得了?” 衛希夷心里并不好受,隱瞞了朋友的罪惡感使她直到面對女瑩時,說話都有點吱吱唔唔的。還是女瑩看不過去,從她手里拿過了盒子,才結束了她的尷尬。女瑩很開心地拿著石制的小刀,問道:“這是什么?” 衛希夷解釋道:“刀子呀?!?/br> 女瑩從未見過石制的小刀,驚奇地說:“這是石頭片兒啊?!?/br> 保姆見狀大急,恨不得馬上向許后告狀,奪過刀來舉得高高的,氣急敗壞地道:“王征天下金以鑄兵器,宮外要用,多以石、骨、蚌等替代?!闭f完還瞪了衛希夷一眼。 女瑩翻了一個白眼:“你拿它干嘛?還給我!” 保姆快要氣死了!還要好聲好氣地向女瑩解釋:“石頭刀也是刀,別傷了手!” 女瑩偏不肯聽,保姆只好搬出許后來:“公主傷了手是瞞不過的,到時候受罰的還是奴婢。公主再這樣,我可要告訴王后了?!迸摵藓薜卣f:“叛徒!”衛希夷心里有事,小聲說:“要不我弄,你看?”女瑩也怕許后,勉強同意了。 弄了一點,衛希夷的手藝并不精湛,只是有個樣子而已,女瑩卻看得津津有味,大有自己也想上手的意思。保姆再次聲稱自己要告狀,衛希夷便說:“就這些了,我去膳房弄點吃的來?”保姆大力支持,女瑩拿著幾片磨好的蚌片:“正下著雨呢,你別去了?!?/br> 衛希夷將做失敗的殘片斂一斂,拍拍手:“我順便把這個扔了?!?/br> 女瑩想了想,道:“那你路上小心,慢一點好了?!?/br> 衛希夷就要這一句“慢一點”,飛快地答應了:“好?!?/br> ———————————————————————————————— 姜先的住處不是秘密,也很好接近。連日的陰雨下得人心煩,巡邏也松懈了許多。蓑衣和斗笠都是暗色,貼著墻根走,衛希夷很容易就避過了巡邏的守衛,靠近了姜先的寢殿。 從唐國跟過來的甲士比王宮守衛盡心得多,卻對南國的天氣束手無策,他們已經病倒了十幾個人了,余下的看上去也有些蔫蔫的——哪怕他們并不想蔫著。 不想被人發現,衛希夷覷了個空檔,溜到臺基邊上,撐著邊沿往上一跳,跳上了臺基。飛快地抱著柱子爬到了寬檐下面的窄梁上,坐在那里,小心地除掉了蓑衣和斗笠,連鞋襪一起,放到梁上藏好。檢查一下盒子,等巡邏的甲士過去,在梁椽之間穿梭著,靠近了姜先的臥房。 王宮各殿的布局都大同小異,這并不困難。 尖起耳朵,聽聽里面的動靜,衛希夷很有耐心地等里面聲音沒了,掰著指頭算了一下人數,覺得安全了,才順著柱子滑下,再從窗子里鉆了進去。 姜先正倚著憑幾,微皺著眉,看著手中的帛書。他近來睡得不好,眼睛下面,白皙稚嫩的皮膚上清晰地顯出了青黑色。南疆的天氣令他煩躁,每每昏昏欲睡,卻又總在沉睡中被濕熱弄醒。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去見父親了,卻又十分地不甘心。他還沒有長大,沒有統治自己的國家,也沒有揉到笨蛋的臉!如果那個笨蛋不跑,他的心愿就能完成三分之一了…… 窗子發出細微的聲響,姜先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有些遲緩地起身走過去,正好看到一道朱紅色的身影。正正經經的宮裝,不高的個頭,雙鬟微帶著些水氣,漂亮的大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巴,以及…… “你是笨蛋嗎?地上涼的!”姜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這句話,“過來!” 衛希夷萬沒想到自己還會被叫“笨蛋”!笨你妹??!“我是最聰明的!”老師講的課,只有她聽一遍就能懂,jiejie教的東西,從來不用教第二遍,她會的手藝遍布王宮各個工坊,到哪兒她都有辦法!她還會做飯(幾乎從來不做),會生火打獵找吃的(這個干過,然后被女杼揍了),燒陶也燒過(一身泥,被揍),刀也磨過(這個沒被發現,萬幸)!整個宮里,不不不,整個王城,包括城外,沒有她跑不到的地方。 所以,憑啥說她笨? 【你個病雞崽!你都快要死了。能救你小命的東西還在我手里呢!敢這么說我!要不是為了我jiejie,我才……】衛希夷不滿地瞪著他,先跟他慪一回氣。 姜先心情很好,覺得上天是真的眷顧著自己的。右手抬了一下,又放了下來,放緩了聲音說:“好好好,你很聰明的。地上涼,你赤著腳呢,到這里來坐,好不好?”還聰明呢?下雨天光著腳踩在竹席墊上,不是笨是什么呀?真是的,沒人看著早晚將自己弄病了。 【哄小孩兒口氣!】衛希夷對此很敏感,她挺生氣的,【太可惡了?!?/br> 姜先見她不動,口氣愈發地和緩了,他可不想再將人嚇跑掉。事實上,他已經后悔了,剛才不該口氣那么急那么兇的。姜先試圖講道理:“不要害怕” 【誰怕了?】衛希夷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向前跨了一步。 姜先舒了一口氣,自己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指著臥榻:“你……要不要來坐一下?擦擦頭發?我給你找鞋襪?!闭f著,臉也紅了。白皙的腳趾從紅色的裙擺下露出來,顏色對比得愈發鮮明招人的眼。 衛希夷不是不識好歹的那種淘氣包,見這只病雞崽自己病著,還真挺關心自己是不是著涼,也有點不太好意思,從懷里掏出盒子,沖姜先一遞。姜先心中一喜:她送我東西的嗎?哎呀,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好?嗯…… 姜先慢慢地走近了,一手接過盒子,一手小心地伸出來,先拉袖子:“來坐一下嘛,你踩地毯上,腳就不冷了?!甭?,想拉過去。 衛希夷眼睛一瞪,她娘講過,絕對不可以!往后退了一步,一指盒子:“吶,人面蛛在里面,你可要早點好起來?!?/br> 姜先心中一陣狂喜涌了上來:“你是給我送藥來的?對不對?” 嘖!聲音好大! “閉嘴啦!” 姜先捂住了嘴巴,手卻堅定地往前伸。衛希夷眼睜睜看著他的手快要碰到自己的臉了,忍不住退了一步:“你干嘛?!”哎,這手指又手又長的,還挺好看的。 姜先堅定地、大義凜然地將爪子碰到了女孩兒的臉上,慷慨地道:“下雨呢,你涼不涼?夏天下雨,也會著涼的?!背脵C將人家兩邊臉蛋都蹭了好幾個。他的手不冷也不暖,比衛希夷在雨中廝混了良久的溫度略高一點。衛希夷臉上一燙,瞪他:“你干嘛?!有人來了,我走了……” 【算了,他心地還不錯,病成這樣真可憐,活著每一天都不容易,爪子都瘦成什么樣了呀?!啃l希夷大度地決定不去計較了,轉身就去爬窗戶。 “喂,我叫姜先,你叫什么……” 衛希夷心道,告訴你我是誰,我傻呀?反正這回你能活過來了,阿姐和王子的事情成了,就不用再接著瞞小公主了。大家皆大歡喜。不知道是最好的!不然讓爹娘自己我還弄人面蛛,我還要不要好好玩耍不挨打了?衛希夷頭一次感謝許后那么多繁瑣的規定,以后不用見了,自己也不會被拆穿。 此時她卻忘了,作為貴客,姜先的病如果好了,自然是要與主人家見面的,她有很大的可能,被認出來。 這一天,不遠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說說守衛的問題? 熊娃能在宮里自由穿梭,不是守衛不嚴。在當時的條件下,守衛已經算森嚴了的。防衛這檔子事呢,跟其他事情的道理是一樣的,都是一個慢慢積累的過程。哦,這邊被小偷進過,那就加點人手。那邊狗洞被刺客鉆進來了,那就堵上……這個樣子滴。 雞崽家比南君家歷史悠久,他的守衛方式就比南君家進步。所以熊娃摸清了規律,在宮里自由穿梭,連外套都不帶脫的,到了雞崽的地盤上就要小心地爬柱子。 ☆、談婚事 自覺做了一件大好事,衛希夷爬到短梁上穿鞋取蓑衣的動作都比來的時候麻利了許多。覷著空兒,滑下柱子,衛希夷踩著水跑去膳房了——她還沒忘記出來的借口。 羽見到水鴨子一樣的meimei,大吃一驚:“你干什么去了?”一看就不像是從女瑩那里直接過來找人的樣子。兩處相隔不近,卻也不算很遠,如今雨雖大,不至于鞋襪都濕盡了。 衛希夷仰起臉來,傻笑了兩聲:“那個,公主那里要點吃的?!?/br> 羽從袖子里摸出塊帕子,將她一頭一臉的雨水給抹了去,將人按到了一張矮凳上:“鞋襪都濕了,除去了吧,老實坐著,等我回來?!闭Z畢,去吩咐了一些給女瑩準備的小食,還要注意份量,不可令女瑩吃了之后不肯吃晚餐。才回過頭來收拾meimei。 衛希夷心情極好,除了鞋襪,兩只腳努力懸空提著。羽伸手將她抱起,整個兒抱到自己臨時休息的小屋里。衛希夷雙手摟著羽的脖子,嗅著少女的體香,開心地說:“阿姐,不用抱,我自己走就行?!?/br> 羽沒好氣地道:“跑到房里還要我給你洗腳,我才不傻呢。你老實呆著?!?/br> “阿姐,我開始給你做好看的首飾啦,你想要耳墜呢,還是想要項鏈呢?你以后什么都不缺?!北槐е换我换蔚刈呗?,衛希夷感覺特別安心。 “那也不是你給的呀?!?/br> “嘿嘿嘿嘿?!本褪俏規兔Φ?,哼唧。 沒幾步路的功夫,房間到了,羽利落地給meimei擦干了頭發,重梳了頭,將她浸濕的衣裳扒下來擰去水,拿去灶下烤干了。連鞋襪一道,又干又暖地拿回來給meimei穿上了,小食也做好了。羽打量了一下meimei,見她的裝束都妥貼了,便指派了兩個廚工,拿著食盒,連人帶小食一道送了回去。 女瑩又和保姆生了一回氣,不外是“老奴為少主擔心吶”與“好啰嗦的老貨”之間永遠無法調和的矛盾。朋友回來了,愛吃的小食也來了,女瑩丟開了討厭的保姆,和衛希夷兩人湊到一邊,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起蚌殼來。 并不是什么珍貴的東西,因為被禁止,卻顯得樂趣無窮了起來。保姆心中大恨,暗想,只要宮里不忙,她就去告訴王后。 女瑩從未自己手工做過盒子,看了一回蚌殼,又看盒子。衛希夷略帶得意地:“我自己編的?!迸摳信d趣地問:“怎么弄的?怎么弄的?” 兩人又嘀嘀咕咕了起來。說了一陣兒,復又一陣大笑,只覺得這聽著雨聲玩耍的日子真是美妙。保姆忍不住勸道:“王子回來有兩天了,公主也快要上課了,希夷學得好,不怕考問,公主的功課可是要溫習的?!?/br> “嗷!”女瑩嚎了一聲,“好掃興!” 衛希夷奇異地看了保姆一眼,直覺有些不對勁兒。畢竟是比女瑩“多混了點社會”,衛希夷決定勸一個好朋友:“萬一王后查你的功課,怎么辦?”王后查功課的時候,會將女瑩單獨叫上前去,根本沒法作弊! 女瑩屈服了。 衛希夷幫她復習功課。 女瑩并不笨,學習也很快,她只是不怎么喜歡學習而已,臨陣磨磨槍,應付許后的檢查還算輕松。 見兩人不鬧了,保姆舒了一口氣。心里熱切地盼望著公子先能快點好,這樣王后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自己就能告狀去了。 ———————————————————————————————— 被大家惦記著的公子先,現在的情況還不錯。在看到了蛛背上人臉一樣的花紋之后,來不及品味驚嚇,心頭便涌上了一陣喜意。大聲地叫著容濯和任續,在二人以為他遇到了刺客,急匆匆奔過來救駕的時候,展示了手里的盒子。 容濯與任續都是驚喜莫名,兩人圍著簡陋的竹編的盒子打轉,笑得傻兮兮的。笑了好一陣兒,容濯才想起一件事兒來,拱手問道:“公子,這……是從哪里來的?還是仙人所賜嗎?” 姜先總覺得自己捧著盒子的手上,有一股奇異的觸感留在那里,不自在地動了動手。任續呼吸一滯,撲上前去接住了盒子:“當心!” 姜先抿抿嘴,拇指捻著其余四指,奇異的觸感愈發鮮明。容濯覺出異常,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姜先有點不好意思,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咳嗽了幾聲,沒點頭,也沒搖頭。容濯便當自己猜對了,搓手道:“這下可好了,不用欠南君太大的人情了。否則……”任續道:“怕他怎的?難道不答應娶他女兒,他還能扣留公子不成?” 這個話題太討厭了!姜先直覺地想回避它!作為一國之儲,他深刻地明白聯姻的意義,卻又非常討厭眼前的局面。既然痊愈有望,他也便有了心情與兩位托孤之臣認真討論這件事情。 皺起好看的眉頭,姜先問道:“眼下如何是好?” 容濯道:“自然是設法脫身了?!边@不是早就想好的么?并不要娶南君的女兒。 殊不知姜先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卻又起了點不太能說明白、連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的心思。走,是要走的,然而他不想就這么走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是就是想這樣。 任續終于找到了打斷師生對話的機會:“南君怎么辦?這些時日總無心理會他的心思,現在不得不理了?!?/br> 容濯將盒子放到案上,三人坐下,用鼓勵的目光示意姜先來講。姜考慮了一下,說得也很慢:“南君境內,百姓樂于學習中土耕織之術,卻少通言語。士子貴胄雖識文字,卻要另學一種筆畫像鳥爪一樣的文字。此地衣服的式樣看來滑稽可笑,稍稍留意就能看出等級分明——這是學到了服制的精髓。他還僭稱為王,他的心太大。我如今是失國之人,稍不留意,怕就要被他給吞了?!?/br> “姻親互相攻伐,不也是常有的事么?”任續道,“縱然是姻親,也沒有全倚靠別人的時候。一時可用即可,我只擔心,南君現在就沒什么用處,卻要支使公子。只是……要如何應付呢?” 姜先眨了眨眼睛,望向容濯,容濯微笑道:“公子喪父,母親還在。訂立婚姻,怎么能不占卜?占卜的結果,可不一定呢。何況,南君北有荊伯,是他的強敵,也可引為己用。公子難道忘了,咱們是怎么到南疆來的?何況奚簡走得匆忙,他回去會說些什么呢?咱們只要拖到公子痊愈,悄悄溜走也是可以的嘛。再者,公子危急時還有仙人相助呢?!?/br> 任續撫掌大笑:“是極!是極!” 姜先:……那就是個笨蛋呀!我還沒有問到她叫什么,也還沒有跟她約一約以后怎么見面呢。 “當務之急,先配了藥來,總不能生吞這蜘蛛吧?”任續一錘定音,確定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于是匆匆忙忙,使閹奴引路去見南君,南君十分詫異:“詭蛛有了?” 容濯十分謹慎地道:“正是。公子一覺醒來,手邊便出現了一只,有勞南君去看個究竟?!?/br> ———————————————————————————————— 人面蛛有些蔫,確是正品無疑,藥也很快配了出來。姜先滿懷期望地飲下了色澤詭異、味道也很詭異的湯藥,這一夜,睡得極安穩。一夜無夢,睡到天明。 過不數日,姜先便不會日日咳嗽,對濕熱的天氣也適應了許多,夜間睡得香,白天思維清醒,已經能恢復日常的功課了。只是體力還是沒有脫胎換骨般的變強,不過是恢復了以前的樣子而已——姜先的武藝,確實是他的短板。 容濯大喜,勸姜先:“還請公子設宴,一謝南君。畢竟叨擾良久,且得靈藥?!?/br> 姜先矜持地點頭:“善?!毙睦飬s飛快地想著,我就這么走了,沒約定,以后怎么見她呢?想找她,問南君想辦法是最快的,但是拒絕了南君之后再尋人,一定會給她惹下麻煩的。要怎么避開南君,與長辮子接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