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眼前的聲音和記憶里漸漸重合,明黃龍袍的男子立在廊下教訓不足他腰的小女孩: “你是朕的女兒,怎么如此文弱?父皇忙于國家大事,豈會事事照拂到你?下次再有人惹你生氣,直接命人拖出去打一頓,知道嗎……”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雙膝一軟撲通跪在他的腳下,強忍哽咽:“兒臣,知道?!?/br> 父皇默了一會,將我扶了起來,笑道:“你今天來見朕,是有什么事么?” 我定了定心,強顏歡笑:“女兒就是想念父皇了,怎么,沒事就不能進宮???” 父皇雖是看著我,眼神卻不知道飄到了哪里,他道:“你一貫是個嘴甜的孩子?!?/br> 我有心事萬千,卻不敢讓他知道,梗在心中如芒如刺,肺腑俱疼??粗蹛鄣哪抗?,我滿腔的話幾乎脫口而出。 “陛下,孫將軍求見?!备9倪M來及時打斷了我的話。 父皇張了張嘴,吩咐:“令他御書房候著?!?/br> 福公公看了看我,猶豫了會,“孫將軍說,茲事重大,請陛下速速召見?!?/br> 既能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十萬火急了。我對父皇笑了笑,“父皇還是先理朝事吧,家常以后再說?!?/br> 父皇沒有說話,他的眼神深邃幽遠,仿佛在看遙遠的未來,他又咳了兩聲,面色蒼白,輕輕啟唇:“阿翎,父皇這幾年,并非對你置之不理,還有你的婚事……” 我握住他的手,喉嚨一緊,“兒臣知道,兒臣不怨父皇?!?/br> 父皇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一個小太監飛奔過來,急急跪倒:“陛下,三公并武陽侯求見?!?/br> 看來事態實在緊急,我不敢再拖時間,立刻跪下道:“朝事繁忙,兒臣這就告退了?!?/br> 說完我認認真真行了一個叩拜大禮,我知道有一雙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直默默看著。 拜完我不敢再看他,生怕眼中不舍露出破綻,轉身離開。 玉階綿延幾十級,我從未覺得如今日這般長。 一級一級拾階而下,喉嚨發澀,只覺酸楚堵在心頭。 走下最后一級臺階,我到底忍不住回過頭,那個微微佝僂的身影立在大殿門口,斜陽夕照,漸暮黃昏,直余下一個落寞、孤寂的他。浩浩殿宇,重重樓閣,他在那頭,目送她的女兒遠去…… 我的心里像被誰扎了下,眼前一片模糊,憋了好久的淚終于不爭氣的,紛紛落下。 父皇,原諒女兒的不孝,待女兒回來,必定親自請罪。 我一咬牙,狠心轉過身,快步出了宮門。 也許老天也幫我,第二天我借故說去定華寺給蘇行止祈福,蘇夫人半點沒有懷疑,甚至還讓顧蕪陪我一起過來。 中途我借口說歇息,與寒露迅速調換了衣服,帶著秋分從定華寺后山繞下去,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柏清。 蘇行止帶領的隊伍失蹤,齊允也在其中,柏清無論如何也不會干等著的。她和我一樣,我們沒有時間留給悲傷,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快走?!彼酱傥?,“今天一定要出城?!?/br> 秋分非要跟著我走,被我狠訓了一頓這才紅著眼送我離開。 我們進了馬車,馬夫一路狂策,聽著風聲呼嘯,我倆心中各有心事。 我見她眼下一圈杏紅,疑惑道:“你哭了?” 柏清下意識摸了下眼睛,神色落寞下來,“昨晚,父親親自來涵苑,和我說了許多。他說,他并不是非要我嫁入世家公侯,相府已是權臣貴極,他根本不需要嫁女聯姻,他反對我和齊允是擔心我以后遭人笑話,受了委屈。我竟是昨天……昨天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br> 我不知道柏相到底還說了什么能讓柏清痛哭成這樣,自幼捧在掌心又才華橫溢的嫡女,肯定是備受疼愛的吧?天下父親,有幾個愿意看到自己寵溺的女兒受委屈? 我拍拍柏清手背,安慰她:“這樁事上我們都是不孝女,如果能夠平安返回,再向他們賠罪吧?!?/br> 柏清點頭,“我知道父親也是疼愛我的,如果齊允——” 她又紅了眼眶,“如果齊允平安得返,我必然帶他回去跪在父親面前,求他成全我們?!?/br> “會的,柏相那么疼愛你?!?/br> 馬車狂奔一天,等到天黑的時候,已經出了帝京。柏清雖然博覽群書,但自幼在京城長大,又沒有真正一個人出走過,許多事情上也十分茫然。 我好歹已經還跟蘇行止出來鬼混過,大抵知道晚間只有客??梢匀胱?,所以找了家客棧,吩咐馬夫喂馬歇息,另定了一間房。 荒郊野外的,我和柏清也不敢分開。 我收拾的細軟倒不少,拿了一錠雪花銀給老板當定金,老板眼睛立刻瞇成了一道縫,熱情洋溢地給我們打掃客房。 坐馬車真累,一天顛簸下來,整個人都快散架了。柏清身體本就比我弱些,更是臉色蒼白,只是她硬咬著牙不肯聲張。 我心疼她,叫小二打水來伺候,小二嘿嘿應了,將熱水送來,補了一句:“您二位慢慢用,另外,這熱水要多收三兩銀子?!?/br> 我怒從心起,“什么水這么貴要收三兩銀子,你這是搶劫么?” 小二斜了我一眼,又四下打量我們房間里,“呦,您還別不樂意,這里就這行情,愛用不用,這水給你們打來了,您這錢還就必須給!” 我還欲再說什么,被柏清按住,她朝我輕搖搖頭,“給他吧?!?/br> 我不情愿地掏出一錠碎銀,砸向他,他眼睛賊溜溜轉了兩下,撿了銀子出去了。 柏清立刻關上門,上鎖。我驚問:“你做什么?這難道是家黑店?” 她轉過頭對我無奈道:“倒不一定,只是你一來給的銀子太多,叫他們起了貪心,為防萬一我們還是謹慎些。明日早上只要他們不獅子大開口,我們早早破財了事,先離開再說?!?/br> 我深覺有理,點點頭。 離了帝京的羅衾軟塌,我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穩,柏清也是,夜里她翻來覆去好多次。 早上起來,我們原想早早離開,不料這家小店的老板和小二見我們露財,齊齊起了貪心,竟要價五百兩白銀。 我身上銀票是夠的,卻不敢拿出來了。萬一,他們見錢眼開,趁勢將我們打劫一空呢?更有甚者——殺人越貨呢? 正爭執不清時,馬車也被扣下,鎮定如柏清也慌了,不知該如何解決。 我一急,拔出袖中短刀,大叫:“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惹來官府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豈料店老板根本不怕,“官府?若不給錢,你們以為自己還能見到官府?一夜五百兩,快點交出來,不交我可搜了!” 我正焦急萬分,尋思著要不要捅他一刀時,外頭一聲大笑傳來,一人踹開店門,飛快橫身擋在我和柏清前面,冷笑著看向店老板:“一夜五百兩,是什么樣的客棧一夜五百兩?倒比京城銷金窟還貴嘛,也讓在下見識見識!” 說完他便扇子一展,電光火石間,那薄薄的紙扇像鍛煉的鐵片一樣抵在店老板的短脖子上,絲絲滲血,聲音又冷又狠:“馬匹包袱都還回來,否則俞某的扇子可要不長眼睛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噫,表霸王我嘛,看過記得留評哦 ☆、尋覓 店老板臉立刻白了,“壯士饒命,這就放,這就放?!?/br> 他吩咐店小二放人,我拉著柏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直到出了店才松了一口氣。 我可高興壞了,欣喜道:“俞易言,你怎么會在這里?” 俞易言臉色很不好,他冷冷瞪了我一眼,“哼,要不然秋分求我,你以為我會連夜趕來找你?” 他說著說著越覺氣憤,聲音冷冽:“明璋公主,你可真夠任性的,且不說以你們兩個弱女子根本難以到達涼州,就算可以,你這么一走了之,可曾想過秋分她們怎么辦?” 我被他嗆的啞口無言,好半晌才回過神,悶聲道:“秋分寒露是我貼身侍女,蘇府不會拿她們怎么樣的?!?/br> 俞易言顯然不屑,他鼻子里“哼”了一聲,我僵在原地不敢多言,氣氛頓時有點僵。 天空剛剛露出魚肚白,不遠處村郭傳來悠悠雞鳴聲,清晨露重,尚有寒氣,柏清禁不住顫了顫。 俞易言似乎有所察覺,他回頭掃我們一眼,嘆了口氣:“罷了,我知道你們心意已定,怎么勸都不會回去的,這尚有幾百里路程,僅憑你們兩個弱女子實在不是個事兒,我送你們去涼州吧?!?/br> 他頓了頓,“蘇行止……我也不信他會困死在雪山里?!?/br> 我精神一振,內衷莫嘗一是,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般酸甜苦辣具有,熏得眼睛酸澀,我握住他手:“多謝,等回了京,我一定放秋分出府與你一起?!?/br> 俞易言“哼”了一聲,抽回手:“你最好寫封信回京,這樣她們或可保住性命?!?/br> 俞易言來了之后,路程比之之前輕快了許多,他原本就是個精明的商人,安置歇息的瑣事上比我和柏清更有經驗,有他在,我們也不必拋頭露面。 快馬加鞭,第三日的傍晚,我們已進入涼州地界。這幾日連續顛簸,我和柏清都疲不堪言,但一想到雪山里的他們一日沒有消息,希望就減少一分,所以都咬牙不吭聲。 第三天沒趕到城里,只好在村落借助,這個村子十分荒涼,不見年輕人,只剩幾個老弱病殘,俞易言四周望了望,和我商議道:“此處有些詭異,要不要換個地方?” 柏清昨天染了風寒,咳嗽不已,我搖頭,“不了,找個干凈的房子借宿一宿吧,再趕路我擔心清兒體力不支?!?/br> 俞易言抿了抿嘴,眉頭緊鎖。 柏清臉色泛紅,似是發燒征兆,我們借宿幾家皆沒人答應,最后只能找戶空房子住了下來。 俞易言今日似乎疑心過度,非要在我們門外打地鋪,他道:“我還是覺得不安,今晚就在你們門外,有事叫我?!?/br> 我瞧著他謹慎不安,心里也有些發怵,便應了下來。 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陣馬蹄聲驚醒,仔細一聽似乎是殺人放火,我一驚剛想叫俞易言,就聽見外面一聲慘叫。 柏清燒的迷糊,撐起身問我:“怎么了?” 我下意識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能聲張,不聲張或可逃過一命。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剛剛那聲慘叫就是俞易言,不過下一瞬就稍稍放下心。 俞易言聲音平穩,“各位好漢,在下乃一介商人,趕路至此,你們殺我馬夫做什么?” “商人?商人很有錢咯?”男人的聲音粗獷,“這是老子的地盤,錢都交出來!” “啪嗒?!卞X袋落地的聲音,看來外頭人很多,俞易言打算破財消災。 “里面有誰?”依舊是那個粗獷的聲音。 我心里一咯噔,不好,到底還是問到了我們,我們手無縛雞之力,惟盼他們千萬不要進來。 俞易言聲音也不似那么平穩,壓著怒意,“老媼,朋友的母親?!?/br> “哦——” 一人拉長了聲音,猝不及防,我們的房門被人猛的掀開,外面火光沖天,十來個彪型大漢策馬斜睨我們。 “……” 一片沉默中,火把燒的噼啪,伴著誰一聲喟嘆:“絕色!” 俞易言隨后一聲怒吼,“快跑!” 他飛身而起,一掌落向當頭馬賊,不料那人也是有點本事的,一個翻身躲了開去。 俞易言扇子亮了出來,幾招過后,上好的白宣折扇上已經染紅。 柏清還是半昏半醒,她抬眼看了一眼,皺眉拽我,“快走,他們人多勢眾不是對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