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秦若臻這么一問,沈徽也不免好奇。崔景瀾面露一絲尷尬,咬著唇不說話,半日擠出一記輕蔑的笑,神情帶了幾分扭捏,“萬歲爺和娘娘恕罪,不是景瀾太講究,實在是那些內侍污穢。景瀾看不得他們背地里行的齷齪事,覺得惡心,才不要他們抬轎輦的?!?/br> 沈徽登時蹙眉,“景瀾可是見到,或是聽到什么了?” 崔景瀾愣了下,漸漸漲紅了臉,仿佛難以啟齒似的,只轉頭看向她身后侍女,侍女會意,忙替她答道,“回萬歲爺,郡主這么說,是因為日前在居住的延禧宮中,發現了內侍和宮女對食所用的,那些個穢物??ぶ骱苁侵鴲?,可畢竟是客居在宮里,又怕說出來令萬歲爺和娘娘不快。所以一直到今天也沒敢聲張?!?/br> 齊國公主立即不悅道,“這還了得!你這孩子,發現了這等事,就該早些來回稟娘娘。你年輕不知事,不曉得這里頭的利害,宮里雖不禁奴才們對食,可嚴禁他們穢亂宮闈,如果長了這個風氣,那日后不知要釀下多大的禍事?!?/br> 崔景瀾扭過臉去,難為情道,“我一個還沒出閣的姑娘,見了這些只有躲的,難道還撞上去管不成?再者說,這宮里自有那些個掌印秉筆們,他們都睜一眼閉一眼,我又能說什么?” 這話才說完,殿中眾人皆看向容與,知道崔景瀾這個檔口忽然提及這話,當是沖自己發難,他忙欠身長揖,“是臣失察,請皇上降罪?!?/br> “別忙著請罪,”秦若臻駁斥,“延禧宮里犯事的內侍和宮女究竟是誰,贓物在哪兒藏著,先得查清楚了才行?!?/br> 她轉顧沈徽,后者略一遲疑,喝命道,“著人立即去搜查延禧宮?!?/br> 交泰殿中的內侍傳旨出去,不一會兒功夫,便有內宮監的人押著一個內臣和一個宮女進來,跪在御前,那宮女見了這陣仗,早已嚇得嚶嚶哭泣起來。 內宮監的人另拿了一支木盒子,請旨道,“這是在少監胡珍房中搜出來的穢物?!?/br> 他未敢說請皇上驗看,微一停頓,將那盒子舉至容與面前。容與打開盒蓋,見里面放置的是香料和一些繪了春宮戲的瓷瓶,想來瓶子里裝的,也是類似春藥一般的物事。 只是這么快的時間里,就搜到了這些東西,不知該說內宮監的人效率高,還是這殿上的人一早就已有備無患。 揮手令人拿走木盒,容與倒也不覺慌亂,只對沈徽躬身請罪,“臣失職,未能肅清內廷,請皇上責罰?!?/br> 他是內廷掌印不假,可更多還兼著外頭朝堂上的事。一個人有多少心力體力能面面俱到,何況偌大的禁苑,宮人數目如此龐大,陰私事又豈能杜絕得一干二凈。 沈徽側過頭看他,眼神里透出幾許埋怨,卻只輕描淡寫的說,“宮里人這么多,一時有幾個不省事的也不出奇。你又不能天天盯著他們。你只說如何處罰就是了?!?/br> 這話自是公然替他開脫,容與也不敢怠慢,瞥了一眼秦若臻,應道,“罰俸一年,胡珍降延禧宮灑掃,這名宮女交由尚宮局再行發落?!?/br> “這算是從輕發落了罷,”秦若臻輕聲一笑,拖著長腔緩緩道,“廠臣果然如同一貫傳言的那般,倒是好性兒,肯寬容御下,怪不得宮里頭能出這檔子事呢?!?/br> 內侍宮女也是人,有七情六欲是再正常不過的,歷古至今這種事都斷不了,容與本就無謂太較真,況且這事不過是個由頭,他更想知道接下來,秦若臻究竟預備了什么戲碼,于是故意將懲處說的較輕。 果然一試之下,秦若臻便流露出陰陽怪氣的不滿。 容與略蹙了眉,“對宮人而言,罰俸降職不算輕罰,念在他二人初犯,還請皇上和娘娘開恩,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br> 這頭話音剛落,卻見胡珍猛地抬首,疾聲道,“皇上,臣不服!若說臣穢亂內廷,那也應當一視同仁,內廷中有這等事的,絕不只臣一個。請皇上一并查處罰沒,讓臣心服口服?!?/br> 他還沒說完,立即有內宮監的人呵斥他大膽妄言,然而秦若臻揮手制止了喝阻,向胡珍問,“你說內廷中,還有不少這樣的事,可有證據?知道是誰么?” 胡珍神色一凜,飛快的抬眼望向容與,又迅速低頭,躊躇道,“據臣所知,掌內廷者,亦有行此穢亂之事。望萬歲爺和娘娘明察?!?/br> “皇上,我瞧他說的也有道理。俗話說物不平則鳴,若是只罰他一個,他自然不服?!贝蘧盀懡涌诘?,眼風似有若無的掃過容與,“景瀾聽說上行下效,若是內廷中掌事的都上梁不正,自然下頭也會跟著學。那么,處罰過輕也就不難理解了,無非是唇亡齒寒罷了?!?/br> 胡珍也在此時頓首,“臣所言絕非信口開河,請皇上下旨,徹查內廷便知分曉?!?/br> 至此,容與當然知道自己的猜測全中,這一番好戲皆是沖他而來,雖然不慌,也難免在心內暗暗打鼓,不知這會兒功夫,他們是否已在他房中安置下了贓物,只盼林升能警醒些,不被人趁機構陷了去。 殿中驀地里一陣安靜,慧妃只是一副閑閑看戲的態勢,齊國公主和崔景瀾俱都眼望帝后,秦若臻猶自緩緩飲著杯中茶,沈徽則是面色平靜恍若沉思。 反正自己避無可避,容與更加鎮定揖手,“臣愿先從自身查起,以正宮禁?!?/br> 第69章 殞命 “難得林掌印愿意身先士卒,宮禁也確實該正一正?!饼R國公主語重心長,對著沈徽進言,“自太宗朝允許內侍和宮女對食,便嚴令他們不得在宮中行yin穢之事。原本是主子體恤,才給奴才們這份恩典,若是不知感恩,那就得好好罰上一罰?!?/br> 頓了頓,又搖頭嘆道,“昔年父皇曾在田貴妃宮里查出過這等事,那時候可是將犯事的宮人悉數杖斃,就連田貴妃都跟著沒臉,一并罰了三個月的俸?;噬峡刹荒苄】催@些污糟事,將來宮里頭還有榮王在內,好幾位小主子呢,萬不可叫這起子下作的奴才,帶壞了主子?!?/br> 沈徽默然頷首,輕瞥了容與一眼,隨即令內宮監的人,去他房中搜查。 不到一炷香,內官監的人便回到擷芳殿,秉筆嚴守忠奏報,“臣等在掌印房中發現了一些物事,不敢確定是否掌印之物,只好帶來給皇上過目,也請掌印辨認一下此物是否確系他所有?!币贿呎f,一邊覷著容與的面色,沖他做了個皺眉的動作。 側目示意內侍將東西呈上,只見內捧了支精巧的盒子,并幾卷畫軸上前。先將畫軸展開,不出意外,正是一幅幅色彩絢爛的春宮圖。 “嘖嘖,快合上吧?!饼R國公主瞧了一眼,憤然搖頭,“這里可還有年輕的主子呢?!?/br> 嚴守忠忙將畫卷好,又小心翼翼問道,“皇上,那盒中之物怕是更……還是請郡主殿下回避的好?!?/br> 齊國公主聽罷,忙示意崔景瀾先告退,誰知崔景瀾卻頗為從容,“祖母多慮了,我自不會理會那些污穢之物,不過是想看看娘娘怎么處置這些人,只怕將來我管家的時候,也能學著點兒?!?/br> 沈徽立時揚眉一笑,“景瀾真是潑辣性子。罷了,嚴守忠,把盒子打開給朕看看?!?/br> 內侍領命,將那盒蓋打開,里面其實只有一物,正是一個竹制的狎具。 雖然心里有準備,但這東西突然赤裸裸的呈現面前,還是令容與頓感難堪,背上的冷汗一層層冒出來,臉上卻只覺得火辣辣的。 “這是你的東西?”沈徽聲調溫和,不慍不怒的問。 容與吸了口氣,搖頭道,“回皇上,不是。臣從未見過此物?!?/br> “這可是從你房里搜出來的,”秦若臻揚聲反駁,“除非,是嚴守忠他們想要嫁禍于你?!?/br> “臣萬萬不敢?!眹朗刂伊⒓垂?,表明立場。 “皇上,如今贓物在此,這林掌印管理內廷,自己卻穢亂宮闈?!饼R國公主神色鄙夷,冷聲道,“該當嚴懲?!?/br> 沈徽沉默片刻,忽然悠悠笑開來,“倒也奇了,容與自請搜查,偏就在他房里搜到了這個。天下間還有明知自己是鬼,還往鐘馗身上撞的人?” 對他漫不經心的態度顯然很不滿,秦若臻問,“莫非皇上覺得,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沈徽淡淡道,“朕覺得蹊蹺。有沒有人陷害且不說,容與在朕身邊這么多年,從未和哪個宮女過從甚密,朕覺得,他沒有這么做的必要?!?/br> “皇上忘了,他在宮外還有一個外室么?”秦若臻緩緩搖頭,慢條斯理道,“這可是人盡皆知的事?!?/br> 沈徽不以為然,“你也說那是在宮外了,不礙宮禁的事。朕亦無權限制。除非他是在這宮里頭,和哪個宮人有過不堪的行為?!?/br> “萬歲爺,他在宮里,確有交好的宮人?!焙渫蝗婚_口,伸臂指著容與,“臣知道,他近來和榮王殿下的乳母譚氏走的很近,大有嫌疑?!?/br>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秦若臻幾欲站起,凝了眉連聲問,“你說什么?這話當真?” 胡珍在她怒目逼視下,有些畏懼的向后退了退,旋即點頭,肯定的答道,“臣不敢扯謊。有沒有這事,娘娘宣那譚氏來,一問便知,恐怕譚氏房中也正窩藏有什么贓物?!?/br> “去查!立刻去譚氏房中搜查,連她人一并給本宮押來?!鼻厝粽橐化B聲的下令,事關榮王乳母,她似乎更有了出離憤怒的緣由。 譚氏被帶進來時,臉上帶著惶恐不安,跪在帝后面前,身體還在微微發顫。 “譚氏,有人揭發你與內廷掌印私相交好,于宮中行穢亂之事。本宮問你,果有此事?” 譚氏豁地抬起頭,驚懼的望著皇后,又轉而看了看容與,呆立片刻,倉促的搖頭不迭,“沒有,沒有,這怎么可能……” 秦若臻看向嚴守忠,后者稍作猶豫,還是捧著兩件衣衫上前,呈于沈徽,“臣適才在譚氏房中發現了這個,但不知,是不是做給其家人的?!?/br> 沈徽將手中衣衫展開,正是那日譚氏拿來送容與,又被他婉拒的兩件。一壁展開,秦若臻按捺不住喝問,“這是你做給林容與的衣服?” “不是,不是……”譚氏早已慌亂不堪,只會一味搖頭。 “咦,我瞧著這衣裳,倒像是按照廠臣身量做的呢?!贝蘧盀懖[著眼睛端詳一刻,又仔細的盯著容與看,最終滿意的得到了這個答案。 譚氏又急又氣,眼里隱含淚水,“這是奴婢做給丈夫的,怎么說是做給林掌印的?” “皇上,這譚氏滿口胡言?!焙湓俣瘸雎?,他盯著她,連連冷笑,“臣早前在禮儀房供職,負責挑選奶口,剛好見過這譚氏的丈夫。那是個五短身材體型微胖之人。眼前這件絲綢罩衫,一望而知是給身量高且瘦之人。若說是做給林掌印倒也相宜?!?/br> 秦若臻面色沉郁,忽然揚手,將方才那盒子擲到譚氏面前,“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和林容與行穢亂之事所用臟物?” 盒子在被丟在地上的瞬間散開來,里面的狎具滾落在譚氏腿邊,她看到那東西,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仿佛受了巨大刺激似的,驚叫出聲,向后倒去跪坐在了地上。 見她如此驚怕,容與心里一陣惻然,復對帝后揖手道,“臣與譚氏絕無私情?;噬虾湍锬锶粲幸?,就請先審問臣……” 話沒說完,陡然被一道驚呼打斷,譚氏忽然跪直了身子,猛地指著他,聲淚俱下,“奴婢是被林容與逼迫的?;噬?,自奴婢進宮之日起,他就以殿下乳母人選本是他說了算為由要挾,若奴婢不從他,他隨時可以將奴婢趕出宮去,其后,更以奴婢丈夫孩子的性命相逼?!?/br> “他說一早就看上了奴婢,定要將奴婢弄到手不可。因畏懼他的權勢,奴婢只好百般忍耐,如今再見這個令人惡心的東西,奴婢再不能隱瞞了,這穢物便是為他強迫時所用。娘娘,請您替奴婢做主啊?!?/br> 容與聽得心底一片冰涼,所有的事皆是有備而來,必然會策劃周詳,連譚氏都已被策反,想來秦若臻對她開出的條件,當是令她無法拒絕的吧。 正自思量,只見秦若臻對著他怒目圓睜,“怪不得當日你一定要讓這譚氏入宮,原是早就存了這等齷齪心思!竟敢染指榮王身側之人,簡直罪不容誅!” 沈徽漠然看看譚氏,又轉顧容與,一字一句問,“這是她的說法,朕想聽你有什么辯解?” 容與應道,“臣當日選她,不是為滿足私欲。而是臣斗膽覺得,譚氏的眉目有些肖似娘娘,若殿下能和像母親之人多相處,日后也會和娘娘更親近些?!?/br> 沈徽眼底閃過一脈溫情,只是稍縱即逝,“你用心良苦,朕很欣慰。那譚氏適才的說法,你可有什么解釋?” 容與剛要回答,卻再度被打斷,譚氏極快的膝行數步,直奔他面前,奮力抱住他的腿,淚水長流“你應承過不會傷害我的家人的,對不對?你要說話算數!我的家人是無辜的,今日在御前,我不敢欺君才會說出實情,你不能因此報復我的家人吶?!?/br> 凄凄慘慘,說到后來,眼中更有淚水汩汩而下。 情知這番話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真正要挾她的人聽,容與下意識轉頭看向那人,卻見她依舊不動聲色抿著茶,滿目沉郁。 沉沉一嘆,容與轉身揖道,“既是譚氏一口咬定為臣所逼迫,皇上可否允許臣,問她幾個問題?!?/br> 見沈徽頜首,他轉向譚氏,“你說我與你有私,所謂私情,必是發生于晚間,夜深人靜之時?” 譚氏怔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訥訥點了點頭。 容與繼續問,“那么我每每召你入房中相會,卻又是在什么時辰?” 譚氏躑躅不語,低頭想了半日才回答,“一般都是三更,過了子時?!?/br> “你去找我時,我都在做什么?”容與不急不緩,輕聲問道。 譚氏不解其意,有些不耐煩道,“還能做什么,又不是見得人的事,自然是熄了燈,在房中等我就是了?!?/br> 容與點頭,重復她的話,“你可確定?我是熄了燈,在房中等你?” 譚氏被他問的猶豫起來,想了好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似的點了點頭。 容與淡淡一笑,回身道,“譚氏的話已然露出馬腳。臣一向睡眠少,素喜于夜半時讀書以催眠。自接手西廠以來,更因公務繁多,愈發珍惜晚間的這點時間,鮮少輕易浪費。三更時分,臣向來習慣在房中處理公務,此時房內絕不會熄燈,反倒該是甚為明亮,任何一個人從窗外看去,都可看到臣在窗下讀書的剪影?!?/br> “為此臣房里的燈燭,一向費的比別人要多,這點內務府最是清楚,臣也曾對錢總管說過,以后用度之外的燈燭錢,臣自會單獨算了填補上。所以臣決計不會如譚氏所說,在子時便熄燈于房中靜候她?!?/br> “有點意思,”崔景瀾挑眉笑道,“可是皇上,這話聽著雖有理,卻到底是廠臣一家之言,他的話能信得及么?” 容與朗聲道,“臣所說或許不足采信,但每晚上夜的內侍卻可以證明,臣剛才所言是否屬實。臣請旨,宣召乾清宮值夜的侍衛和內侍前來,一問便知?!?/br> 沈徽當即傳召,結果自是眾口一詞,都說每夜看到容與房中燈火通明,也確實能在窗外,看到他伏案的身影。 不過這般作證下來,倒是令方才言之鑿鑿的譚氏徹底慌了手腳。 秦若臻尤為憤慨,聲色俱厲的先發制人,“大膽譚氏,竟在御前公然欺君,構陷內廷掌印。想必是你起了勾引林容與之心未遂,借此來污蔑報復。似你這等歹毒的婦人,豈能留在榮王殿下身邊服侍,就是將你趕出宮去,你的家人也容不得你?!?/br> 譚氏本已頹然癱坐于地,聽到她帶有暗示性的言語,眼睛忽然轉了轉,向她投去懇切而又幽怨的一顧,旋即猛然起身,向殿中盤龍柱撞去。 這一下也算是兔起鶻落,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容與在她沖向柱子的一瞬動身,可惜距離尚遠,她又絕決而猛烈,等他奔到她身畔,她已額骨碎裂,滿面淌血,身子如同無依弱柳,飄搖著傾頹到他懷里。 擷芳殿里彌漫著淡淡血腥氣,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在場所有人驚愕。 崔景瀾畢竟是閨閣少女,被這番景象驚到,扭過身子用手帕捂住眼睛,雙肩猶在抖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