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先前說起蘇州,臉上還松快些。這會子聽見朕要去,怎么笑模樣都沒了?”沈徽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好整以暇的逗弄,便是此刻看著他臉上的局促不安,也覺得格外有趣兒,“朕沒讓你見駕,反倒是跑來看你,莫非你還有什么不足?” 容與很想說當不起,然而還是垂首乖覺的應他,“臣不敢,皇上突然造訪,臣只是一時沒適應過來。既是要去蘇州,臣請問皇上幾時啟程,可有什么差事要臣來辦?” “你差事還沒辦夠?”看著他被腰帶勒緊的纖細腰肢,沈徽心里沒來由一陣煩悶,“讓你多吃些江南美食,朕的話總是不聽,弄的越發不像樣。罷了,朕年前還要趕回京里,明兒就啟程去蘇州,不過待上兩天,朕特準你自在游玩,不必辦差,也不必鞍前馬后的服侍?!?/br> 這兩個不必一出,容與心中大石終于落了地,跟著一陣喜悅,雖是盡力掩飾,到底還是沒太藏住,嘴角已不由自主彎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沈徽盯著他,悠悠一笑,“少見你這么高興,朕好像也是第一次瞧見,這就是常說的喜形于色了吧?” 一句話提醒了他,容與忙斂了容,欠身道,“皇上舟車勞頓,想必也乏了。臣先伺候您安置,之后再打點明日路上所需?!?/br> 沈徽唔了一聲,站起身等著他上前寬衣,打水盥洗,其間倒也沒有多余的話,只在看他鋪床時,叮囑道,“此行不許聲張,明日卯時三刻出發,沿水路下到蘇州,快去快回。要防著地方官員知道,以免擾民。另外,不許帶旁人,除卻護衛,只你跟著就是?!?/br> 第35章 行舟 皇帝出游,即使再輕裝從簡也務必要保證安全,只不過明面上看不見,扈從侍衛都隱在暗處罷了。就和既不讓帶旁人,又說不叫容與伺候一樣,基本上是口惠而不實的空頭支票。 在河道上行船,雖是隆冬,好在今年江南尚算溫暖,水域都還沒有結冰。船行緩慢,兩岸青山如黛,蒹霞蒼蒼,穿梭其間有撲面而來帶著霧氣的涼風。 沈徽坐在弦艙里,手捧著容與才煮好的熱茶,懶懶道,“昨兒睡的不好,這里的驛館太潮濕,也不知這么些日子,你是怎么忍下的?!?/br> 這話真讓人無語,他那屋子里一夜炭火不斷,為怕他不習慣江南氣候,容與特地把被褥都先熏干爽了,又為沒有暖床的宮女,特特的在被子里放了兩個湯婆子,捂得暖和了才敢服侍他就寢。 “朕就那么一說,并不是責怪你伺候不周,你緊張什么?”沈徽看他神情不安,禁不住調侃,“在宮里和朕說話,時不常還敢頂撞兩句,到了外頭反而規矩起來,是見過大場面,知道官場行走不易,伴君如伴虎了?” 容與瞬時被噎了一下,伴君如伴虎是鐵定的事實,然而無論如何不能當著他的面承認。 認真說,沈徽待他是不錯,談平等當然過了,但許給他的特權不少,包括于私底下相處可以駁回他的話,這哪里是一般內侍敢做的事??缮蚧招乃忌畛?,喜怒無常,對父母兄弟尚且無情,何況不相干的人。 即便救命之恩不能忘,他也從不敢奢望沈徽能對他有顧念之情。他能做的,無非是讓自己一直有利用價值,然后謹慎小心,不觸犯這位皇帝,如此或可保命,或可過得相對輕松而已。 “朕一句話罷了,要讓你想這么久,不知如何回答?果真是比從前還如履薄冰,也不知在怕什么?!鄙蚧招π?,看向舷窗外,“你心里還是覺得朕無情,連父皇、長兄都可以放得下,所以才會越想越害怕,是不是?” 容與站在他身側,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看,那里有岑岑碧水,青青遠山,天藍得像前世見過的海水,卻又更通透,更澄澈,讓人心緒寧和安穩。 “臣不敢非議皇上,您是先帝指定的繼承人,若不是有變故,也不至于防患于未然?!?/br> 沈徽輕笑了一下,“防患于未然?你幾時也這么想了,不是一直說,朕沒必要和一個失敗者太計較?” 忽然間停住話,良久過去,才微微一嘆,“父皇不喜歡我,是因為母妃的緣故。我是寤生兒,出生時險些累母親死去,欽天監為我批過命格,說我一生親緣薄,克尊長。我自小就和母妃不親近,都是教養嬤嬤和奶娘陪著,想要見她一面,要請很多次旨,多數時候都會被拒絕,少數時候,只讓我隔著屏風在外面磕頭,問幾句功課如何,身體如何,不疼不癢就過去了?!?/br> 轉著手里的茶杯,他倏忽一笑,“他們都以為遠離了我,母妃就能長命百算,可是養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還是胎死腹中,從那以后母妃便一直郁郁寡歡,召見我的次數越來越少。這些不虞,父皇都算在了我的頭上,到最后也還是說我克死了自己的母親?!?/br> 容與靜靜聽著,視線落在他的側臉上,頜骨輪廓精致,鼻梁高挺,神情不見哀傷,反倒是有種淡淡的諷刺,只是眉稍到底還是染上些許不易察覺的落寞。 恍惚間,心里像是有根弦被抽緊了似的。 他們的前世今生何其相似,倘若他沒有上輩子的經歷,聽了這番話也不過唏噓兩下。感同身受過又自不同,原來沈徽背負的一樣也是原罪,只不過卻是莫須有的那一種。 不知道該如何勸慰,或許他需要的只是個聆聽對象,容與沒有說話,垂手站著,安靜而專注的凝望他。 “宮里后來還有過幾個孩子,結果無一例外都養不活,不必父皇說,我也知道,這筆賬遲早都要記在我頭上。反觀沈徹,則是萬千寵愛于一身,在眾人呵護下長大,母妃對他甚至比對我還好,更別父皇了。我想不通,只有加倍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拼命讀書,學騎射功夫,希望父皇母妃能多看我一眼,多召我去說說話??上λ坪鯖]什么用,苦悶之下,我求助于我的老師,他于是告訴我,我應該成為一個對社稷有幫扶的親王,為君主分憂的好臣子,這樣父皇才會對我刮目相看。我聽了他的話,請父皇給我機會,不惜力的承辦差事歷練自己,為的就是讓他看到,我有能力做一個好臣子?!?/br> 放下杯盞,他露出一記嘲訕的笑,“沒過多久有傳言喧囂直上,說我借機排除異己,四處邀買人心,貪功越進是為爭儲位。父皇很不悅,對我連番敲打,甚至將我身邊親近的人一一降罪貶斥,讓我痛失臂膀??晌ㄓ形业亩鲙?,卻沒有絲毫過失。那時候我才了悟,連他都是父皇精心挑選的,那一番勸我上進的話,原來別有目的,只是為了讓我遭嫉,讓我的所謂野心昭然于天下,讓父皇更有借口打壓?!?/br> “那時候我十四歲,想了又想,他是君也是父,我不得不低頭??晌乙衙曉谕?,將來沈徹即位,怎能容下一個比他還通實務的藩王?與其惶惶不可終日,等著被誣陷被賜死,倒不如把命攥在自己手里。我韜光養晦,也學會不再相信。每個人對于我來說都可以是棋子,用過既可以丟棄——試想連師道尚且可以背棄,還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他長長一嘆,其后緩緩笑起來,“原本以為世上再無君子,沒人能守得住本心,不想居然讓朕遇上了一個。從容不畏死,明明柔脆的不像話偏又那樣強項,為了一點恩惠肯不顧性命,卻堅辭不愿構陷旁人,心里的底線在權勢富貴、生死榮辱面前竟能不動搖。這樣的人倒也有趣兒,朕再想不到,他會是個默默無聞藏于內宮,毫不起眼充為仆婢之人?!?/br> 萬沒料到話題兜兜轉轉,竟然落到自己身上,更沒想到他會親口說出對自己的感受,容與抿唇思量一刻,平實應道,“臣不過是順勢而為,也是做一點自覺該做的事罷了?!?/br> “是順勢而為還是順心而為?”沈徽饒有興致的笑看他,“朕心里有數。所以朕逼死了皇考,心里有愧,卻不后悔!” 說這話時,他眉宇間分明有一股睥睨世間萬物的傲岸。容與心口微顫,他的確是為求生存,父親沒有愛過他,他是否也就不必再糾結于骨rou倫常?這實在是個宏大的命題,作為一個現代人可以理解,也贊成不被親情綁架,但作為這個時代的人,他的行為何止離經叛道。 沈徽何嘗不知道,抿口茶,接著道,“你不是好奇朕何故下江南,其實朕是來看陵寢選址,朕已決定,百年之后歸于南京,長眠在太祖開國的都城,于地下陪伴祖宗?!?/br> 原來終究還是在意的,自太宗遷都,歷代皇帝都已葬于京畿,他忽然反其道行之,無非是死后不愿再見自己的父親。說到底,古人的忌諱比現代人要多,那些桎梏像是枷鎖,牢牢的捆住一個人的身體和靈魂。 也怪不得他要隱晦行事,不肯大張旗鼓下江南。方才即位一年,讓群臣知曉他有此打算,恐怕有人立即能聯想出,他是為無顏面見先帝之故,父子齟齬還是小事,倘若被有心人利用,難保不演變成得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口實。 容與在心底一嘆,這樣機密的事,他說給自己聽,自己就不能不表態,“皇上心意已定,臣無可厚非,至于修建皇陵,臣愿效力,皇上若要監督進程,臣隨時待命?!?/br> 話是出自真心,真心之余也有私念,這一趟出來,雖然確有思念沈徽,不過是因習慣使然,然而宮里的生活終究壓抑難捱,外頭海闊天地,可以任意施為,只要有機會離開,總好過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宮墻里。 沈徽笑了笑,“果真是心跑野了,你不必急,將來自然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倒是朕的陵寢邊上,不妨給自己留個好位置,朕許你日后也能長伴君王側?!?/br> 容與聽的一腦門子冷汗,猜不透這是不是玩話,只不過面對如此抬舉,換做旁人合該感恩戴德,涕淚交加泥首不起??上轻t科生,對rou體沒有絲毫執念,也不覺得放在地底下被蟲吃鼠咬有什么好,倒不如一把火燒了還更干凈些。 何況君王側是那么好長伴的?也只能走著看吧,希望君臣這點情誼不至崩塌,自己日后能有個不算太糟的結局。 雖不情愿還是得謝恩,容與恭恭敬敬行禮,“臣叩謝圣恩?!?/br> “起來吧,”沈徽一笑,已從往事中跳脫出來,轉過話鋒,“朕說過不能空手而歸,你下蘇州,原本預備給朕帶什么禮物回去?” 容與想了想回答,“皇上早前夸過蕭征仲的畫好,臣想去蘇州蕭府上親自求一幅?!?/br> 沈徽挑眉,“嗯,這主意還不錯,那朕便與你共訪此人?!?/br> “皇上……”容與遲疑著說,“皇上親臨,怕不方便吧?” 沈徽搖頭,“無妨,他做待詔時,朕還只是皇子,那時節大多不在京師。朕沒見過他,想必他對朕也沒有印象。你放心,朕對人的長相過目不忘,但凡見過一面,絕不會記錯?!?/br> 聽他這么說,容與放下心來,頷首道了聲是,反正和皇帝出行,絕輪不到自己做主,便一切都聽他安排也就是了。 第36章 江南酒肆 到了碼頭靠岸,容與跟在沈徽身后下船。兩人都是一身石青色曳撒,頭戴網巾,容長的身條配上清俊飄逸的好相貌,打眼一瞧,倒像是大戶人家兩個貴公子相攜出游。 天色有些陰沉,剛剛才落了場薄雪,河岸兩旁和河上亭橋仿佛積了一層白霜,這景象和詩畫中慣常描繪的江南春日煙柳迥然異趣,又不似京城冬日那樣肅殺寂寥,卻是別有一番味道。 沈徽負手看得出神,倒也沒忘記問容與去何處尋那蕭征仲,因故意逗他,“勞煩兄臺去打探一道?” 既是微服,稱謂上當然不能帶出幌子,容與乖覺的點頭,想起路上沈徽定下的規矩,可并不是兄弟相稱,忙低聲道了句,“二爺稍待,小的這就去問清楚?!?/br> 容與環顧四下,早有藏身暗處的御前侍衛上來接洽,把一早探知的結果說與他,那蕭征仲的宅子正是在閶門內文衙弄。 沈徽聽完他回稟,側著頭,似笑非笑的贊道,“安排得還算周詳,比從前更知道盡心了,看來這一趟沒白派你出來?!?/br> 舉凡他興致好的時候,特別愛調侃作弄人,容與意會,也含笑道,“跟二爺久了,不聰明也學的聰明了,這就叫近朱者赤!” 沈徽朗聲笑起來,直道他是馬屁精,之后自有侍衛預備好了兩騎馬,二人直奔文衙弄而去。 可惜他們都低估了蕭征仲受追捧的程度,那蕭宅門前早已門庭若市,府中的仆從正在門前一一檢驗名帖,見到陌生來訪者根本就不放行。 容與有些躊躇,想著一味隱瞞身份,怕是難見蕭征仲一面,可轉頭再看看身邊這位爺,周身的風華氣度自是掩蓋不住。倘若承認自己是司禮監掌印,只怕明眼人一下便能猜出,沈徽就是當今天子。 想了想,他低聲建議,“今兒怕是進不去了,不如去別處逛逛,容小的再做計較。如今天兒涼只在外頭站著,沒得凍壞了爺?!?/br> 沈徽一笑,也不多言,兩人牽馬信步朝蘇州最富盛名的山塘街溜達。一路行來,店鋪鱗次櫛比,街巷中招牌燦若云錦。山塘河在街市旁緩緩流過,河上畫舫游船不斷,其間偶有載著花卉的船只從這里前往虎丘附近的花市,花香沿著河水兩岸靜靜鋪散開來,沁人心脾。 沈徽深深吸了一口四溢的芬芳,“人說紅塵中最富貴溫柔地當屬姑蘇,這話果然不錯,比起京城的莊嚴堂皇,倒是更讓人想要親近,你覺著呢?” 容與正沉浸于感受小橋流水,眼前的景象和前世時他游覽過的蘇州,有相同又有不同,當然更為古樸典雅。忽然聽他問話,也沒細思量便回道,“是,要是能長住在這里,當一個蘇州人倒也快意?!?/br> 沈徽勾了勾一邊唇角,“你是很向往了?那不如申請外放,是想監軍呢,還是到南京十二監混個閑差?京里么,到底憋屈了些,我瞧你在家中日子過得不舒坦,既要看那幫文官臉色,還要當差伺候主子,與其小心翼翼的,倒不如上外頭來逍遙自在,你說好不好?” 這語氣越聽越不對,說是調侃好像還帶了點不滿,容與愕了一下,轉頭覷著他的面色,忖度起方才回話不慎,被他抓住了小辮子,又有了這一番冷嘲熱諷式的敲打。 “小的不是那個意思,因二爺問起這里好不好,小的不過是照實說罷了,二爺在哪里,小的自然跟到哪里,絕沒有背棄主子的想頭?!?/br> 這話也算是他的肺腑之言了,雖然歆羨浮橋流水吳儂軟語,浩渺太湖漁歌唱晚,可這輩子到底無緣于紅塵,也就沒有必要非執著于紅塵里那點享樂。 “聽上去還是懾于規矩,”沈徽斜睨著他,“我還以為你要說,你這輩子割舍不下的人,是二爺我呢?!?/br> 耳邊嗡嗡作響,容與望著他,一臉悚然。割舍,這詞實在是太玄妙,聽得他心口一陣狂跳,好容易按捺住了,也還是有點張口結舌,理不清思緒該怎么接他的話。 看著他慢悠悠轉過臉來,幽深的一對眸子,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卻是讓人怎么望都望不穿。 臉上一陣發燒,被夾著霰雪的風一吹,倏然又是一陣涼,分不清冷熱,整個人仿佛作了病。 沈徽一直饒有興味的盯著他,自然沒漏過他刷地一下變白的面色,不無得意仰唇一笑,“爺對你有恩,為報答我,割舍不下難道不應該?多早晚還清了欠下的債,興許爺一高興,還真就放你出去了?!?/br> 這么說,還是不脫君臣恩義那一套,無非是要把自己綁死了栓牢了,容與垂眸一哂,其實大可不必,本就沒有想過要離開,既來之則安之,他從來都不是個喜歡強求的人。 沉默一刻,再抬眼望去,卻是夕陽西下已近黃昏,滿目落日照樓船。 不好再讓他這么閑逛下去,侍衛早已尋了城內最好的客棧,先行打點妥當,容與按著他們告知過的方位,帶沈徽往客棧走。才行至一座酒樓前頭,卻見路邊圍了不少人,道路一時被阻住,重重人墻里不斷傳出陣陣吵嚷聲。 早有侍衛上前探看情況,不一時回來稟道,原來是有位秀才,因在酒樓吃飯忘記帶錢,要賣了他畫的扇子來相抵,眾人圍觀議論那扇面應該值幾文錢。 容與無意湊熱鬧,不想沈徽卻極有興趣,“我看那秀才很是風流倜儻,想必扇面畫的也該有幾分味道,你還不去看看,若是好,買下來當禮物也使的,我就不計較你求不來蕭某人翰墨,無信無能之罪了?!?/br> 容與被他噎得語塞,心道也罷,他是主子且由他吧。抬眼無聲示意周遭侍衛小心伴駕,別出什么亂子,又將馬寄于酒樓處,和沈徽一前一后進了大廳。 入內便看見臨街座位上坐著位白衣秀才,手中擎著一把折扇,正輕輕地搖著,臉上帶了一抹微醺的自矜之色。 容與見他后首的位置空著,上前先檢視了一番,用帕子擦拭干凈座椅,才垂手請沈徽坐了。因離那秀才距離近,剛好可以看清扇面上的畫。 原來是一副人物圖,圖中共繪五人,居中一人頭戴文士巾,頗有儒雅之風,左手書桌旁侍里二婢,一著紅,一穿白,色彩對比鮮艷明麗,右側站著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態楚楚身姿綽約,身后則是她的隨從侍女。 扇子側手處有題詩曰,“覓得黃騮被繡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br> 整張扇面構圖精巧,人物尤其生動,筆法細膩而畫工脫俗。 容與再看那秀才,年紀大概在二十五歲上下,未見得多英俊,卻頗有一股灑脫不羈的派頭,想來能做出無錢付酒資,而后在鬧市賣扇相抵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風流了。 正想著,只見廳中走來一位服飾華貴的中年人,對著扇面乜了幾眼,“不過是把普通扇子,能值幾個錢呀?” 秀才瞟了一眼來者,隨口道,“足下仔細瞧瞧,心中有數再來問價好了?!毖哉Z中顯是對自己的畫頗為自信。 那中年人接過去,只瞥了一眼,便奚笑道,“這種隨手涂鴉之作也好意思賣錢?何況這畫里的人都是誰???還有這詩,是你寫的?什么端端,又是牡丹,不通的很,我瞧根本分文不值!”說罷,隨手將扇子擲在了桌上。 那秀才不屑和他多言,一面拾起扇子,一面翻了中年人一記白眼。 圍觀的人這會兒也開始起哄,不少人跟著附和,起哄說看不懂他畫的是什么。秀才聽見議論,初時神情傲然,漸漸地,隨著說不懂的聲音越來越多,他竟像是也有些著慌,面色難堪起來。 沈徽聽了半日,屈指在桌子上慢慢敲著,忽作悠悠一笑,“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明。這畫里的故事,是唐代名士崔涯調侃揚州名伎李端端。畫上題詩為崔涯所做,全唐詩中亦有收錄?!?/br> 秀才登時回眸,眼中分明有喜色,著意打量了沈徽幾下。之前那中年人仍是不解,“什么名妓?誰是崔涯?全沒聽說過,噯我說,你們大家伙可有聽過?”他一疊聲問,圍觀的人又一陣鼓噪,多數人都跟著叫喊說沒有聽過。 沈徽開了個頭,旁邊已有閑人愿意幫腔,不急不緩對眾人解釋道,“那崔涯和李端端同為唐代人,前者以詩聞名淮揚,后者則是揚州名伎。崔涯常為勾欄中人題詩,舉凡他詩中稱頌哪位伎者,揚州城內富賈大戶皆會爭相拜會,若是他貶損了哪位,那人很快就會無人問津。所以勾欄中人都很怕被崔涯寫詩嘲諷?!?/br> “崔涯初見李端端,嫌她膚色黑,作詩奚落她是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后傷心憂憤,專在崔涯回家路上等他,乞求他垂憐,再題首好的來。崔涯禁不住美人苦求,便在原詩上又續了四句,就是這扇上所題的了?!?/br> 這廂話音剛落,那秀才已拍手大笑起來,“不錯不錯,鄙人畫的正是這個故事,只是這崔涯前四句分明說李端端黑,后四句又贊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黑白不均,顛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謂是不同凡響了?!?/br> 那頭圍觀者紛紛開始起哄,說這故事如此香艷,畫也值得買回去細細琢磨,引得那中年人又再度湊近,只問秀才要再借扇一觀,然而那秀才卻似沒看見一般拒不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