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阿什莉的腳步更快了,她開口答道:“成本,他們想要盡可能地降低成本。不僅是金錢上的成本,更是時間上的成本。他們想要改正程序中的錯誤,如果能直接從人體上得出結論,然后選取那些沒有產生副作用的人進行比較試驗,比在實驗室里單獨實驗,至少節省三四年的時間?!?/br> 她停了一下,繼續道:“放進實驗室實驗,至少需要再花費數以百萬的資金,而且在這段改錯的時間里,其他公司也有可能先行研發出成果,這是他們最不愿意看到的?!?/br> 他們繼續沿著來時的小路走,又問了其他一些比較具體的問題。 眼看著路就要到盡頭,唐嘉突然停下腳步,問:“當地政府呢?他們對這件事怎么反應?” 阿什莉瞟她一眼,低聲道:“有人向政府行賄?!?/br> 與此同時,天幾乎要黯下來,有帶著涼意的風卷起。 治行很自然地解下外套,披在唐嘉的身上。唐嘉下意識要脫下還給他,治行微笑道:“男士照顧女士是基本的禮帽,不要拒絕哦?!?/br> 于是唐嘉碰到外衣的手頓住。 就在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小路的盡頭,空氣中又彌上了那種羊糞夾著咖啡的味道。能遠遠看到??吭谇胺降陌咨?,以及煮咖啡少女前……站著的人。 喻斯鴻朝著幾人走了過來,他看一眼唐嘉,再看一眼她肩膀上的外套,問:“來這里看朋友?” 唐嘉垂了垂眼,又抬頭回答:“臨時改了行程?!比缓笏謫枺骸皝磉@里做任務?” 喻斯鴻也回她:“臨時改了行程?!?/br> 然后兩人就都不說話了。 治行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也并未開口轉圜。 反而是阿什莉開口了,她對唐嘉說:“事情說到這里,我要離開了,記得你的承諾?!?/br> 阿什莉離開后,喻斯鴻終于再次開了口,他說:“走吧?!?/br> 然而沒走成。 因為女兵在負責巡檢的同時,也承擔對村內婦女兒童的救護任務。臨行前突發了一起醫護事故,結果唐嘉也被叫過去幫忙。 喻斯鴻和治行,一個搭不上忙,一個能幫忙卻礙于性別沒法幫忙,被扔在一邊。 兩個男人倒是心平氣和地開始聊天,他們邊聊邊走,各自說了一些時事熱點,走到河邊的時候,有蒙蒙的水汽撲過來,喻斯鴻突然停住了腳步。治行看到他抽出腰間的槍支。 治行的心緊了一下,然后他聽到喻斯鴻指著槍說:“知道這是什么槍嗎?” 于是治行便去看,那是一把小巧的手.槍,木炳,黑槍身。 喻斯鴻看著□□說:“05式左輪,其實左輪已經被淘汰很久了,但因為制服而不致死的思想,我們又用了?!彼ь^看著治行:“你開過槍嗎?” 治行回答:“我只救人不殺人?!?/br> 喻斯鴻笑了,“對,你們只救人不殺人?!?/br> 然后他又問:“你心里在想什么?” 治行剛要開口,他又開口:“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嗎?”喻斯鴻低頭笑了笑,又抬頭,“我在想,我這輩子,果然和你這樣的人犯沖?!?/br> 治行不知道他為什么選擇今天把事情挑明了,于是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喻斯鴻嘆了口氣:“對著不喜歡的人笑,做了不好的事情心安理得地讓別人站出來,你這樣活到今天,累嗎?” 治行像看不經世事的孩子一樣看著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有什么錯不錯累不累的?!?/br> 喻斯鴻看著他的眼睛,“這就是你指使自己的弟弟暗中害人的理由?我不知道你是直接讓他去這么做,還是說了別的什么激得他去這么做?!?/br> 治行愣了一下,想起他說的是幾個月前的那件事情。然后他笑了笑,說:“所以呢?” 喻斯鴻挑挑眉,并未接著他的話,而是目光轉而再次落在手中的槍.支上,開口;“現在用左輪的已經很少了,”他搖了搖,又說:“塑料做彈芯,威力不大?!?/br> 治行正疑惑他為什么突然轉移了話題,下一秒,這把“威力不大”的手.槍抵在他的太陽xue。 冰冷的槍口貼著他的發和膚。 有冷汗從他的后背流下,但他并未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喻斯鴻也望著他的眼。 幾秒后,喻斯鴻笑了笑,移開槍:“開個玩笑,沒有子彈?!彼绯鲆徊?,又轉回頭,對治行說:“我就是實驗了一下你一直想對我做的,不是嗎?還有,別人家的東西再好也不能搶?!?/br> 然而他邁開步子向前走,走了大約五米左右的時候停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伸手對著河面按下扳機。 “砰”、“砰”、“砰”,連續三發子彈擊中水面,驚起大片飛起的水鳥。 有子彈的。 # 日子如水一般滑過,這些如水的白天里,唐嘉有時會出訪,尋找各種證人或者細枝末節的證據,并開始著手整理資料,理清來龍去脈,然后撰寫有關整件事情的報道。夜晚,當她躺在床上,看一眼身邊呼吸沉沉的人,會失眠地思考整段關系。她近乎直覺地察覺到,兩人之間仍然有一種隔膜,這種隔膜各自有意造成,而是相互不夠坦誠而自然形成的。二十幾年的人生經驗讓她知道,當問題發生時,不能一味地埋怨他人,最快捷,最不傷害他人感情的方式,是先從自身尋找問題。 她開始自我反思,整夜整夜地反思。最后她決定,當一切丑惡曝光在媒體下,自身的安全已經能確保無疑,并且不會累及身邊人的時候,向喻斯鴻坦白一切。 想通這些后,她終于不再失眠了。 唐嘉不知道的是,在她失眠的這些日子,她以為睡眠安穩的枕邊人,其實也在失眠。喻斯鴻睡不著是因為兩件事情,一是他也有察覺到兩人之間若有若無的隔膜,另一件則是前段時間任務期間發現的情況。 那個在羊圈旁大著肚子煮咖啡的女孩,見到他的反應時害怕,這本來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們作為聯合國的維和人員,在這些幾近三不管的地帶維護平民的安全,不說受到民眾們的敬仰,至少也是尊敬的。而那女孩臉上的驚恐,同時帶著的畏縮,卻全然不是作假。 之后對婦女兒童進行救助的一名女兵發現,這間村落里有好幾名懷有身孕的未成年女孩。幾經調查,真相令人咋舌。使這些女孩受.孕的,不是他們以為的當地暴民,卻是維和部隊的執勤士兵! 早在前些年,便曾有維和士兵的性.侵丑聞曝出:多名來自坦桑尼亞的維和人員涉嫌在剛果(金)東北部村莊馬維維性侵和性剝削十一名女子,導致這些受害者全部懷孕。 而這次涉及到未成年人,更是變本加厲。 48. chapter48 意外發現了這樣影響風氣的事情,他的第一選擇當然是上報處理。報告遞交后引起了軒然大波,人權事務高級官員辦公室成立專項組,專門從總部前來進行取證調查。作為事件的第一發現者,喻斯鴻及其所在的小隊理所當然地卷入了整件調查之中。調查漸趨結束,丑聞所引發的事態也有所緩和的時候,已經是將近一個月后。 那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幾輪的例行輪班后喻斯鴻得到了久違的休假。而早在兩個月前,他便和唐嘉約定好,得空要一起出游一次。他們租借了一輛空間容量夠大的越野車,儲備好汽油、水和食物后,沿著公路以及叢間小路,一直行駛到東蘇丹大草原。 這片巨大的稀樹草原位于撒哈拉沙漠以南,長滿大片的草本植物和灌木。他們自帶相機,拍攝了風車子、象草香蒲,又躲枝繁葉茂的欖仁樹后面,用專門的相機攝下奔跑的獵豹、獅子和大羚羊。這種樹有十幾米高,果實的形狀酷似橄欖。累了他們就躺在樹下,看著陽光從樹葉的空隙射.到臉上,什么話也不說。到了夜晚,他們把車??吭谟姓诒挝锏母叩?,裹著睡袋擠在車廂狹小的空間內。一開始睡不著,兩人在漆黑的空間內聊天,不知怎么地聊到各自曾經的感情經歷,又鬧起了別扭,于是都不說話了。 唐嘉裹緊睡袋躺在后座,睜眼看著低矮的車頂。她想起有一次兩人鬧別扭,背對背一夜無言后,第二天她醒來,看到身旁已經沒了人,她走到鏡前洗漱,差點被鏡子里的人嚇一跳。那鏡面清晰極了,倒映著她被鋼筆水寫上字兒的臉。那字在她白潔的臉蛋上留著:如果你不敢出門帶著它,我就當你向我道歉了。她手指沾染洗面奶打出的泡沫,去磨蹭清洗臉上的字,心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帶點感動。她出門怎么可能還留著臉上的字?所以必然是要洗掉的。她知道這是喻斯鴻變相在給兩人臺階下。哪是讓她道歉呢?是他自己先道歉了,用這種奇特的方式。 他向來是這樣的。他總是讓著她的。 還有一次,她又被氣得很了,緊閉著嘴巴,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蓋著被子,躺在床上,翻著一本書。好一會兒,她聽到門被打開的咯吱一聲輕響,她心里知道是誰在開門,但就是不去搭理。然而沒有人進來的腳步聲。她就微微抬了眼,朝著門的方向看。那門被推開一小溜兒,從外面插.進來一小簇花,那捧花上下晃動,在跟她打招呼。她抿緊了嘴,倔得很,依舊說話。那小捧花依舊在向她點頭晃腦,隔著門傳來喻斯鴻捏著嗓子的聲音,他一個人唱雙簧。一個聲音尖尖的,說,呀,這是哪里來的姑娘,真是好看呀,我要和她說說話。另一個變得粗粗的聲音就說,還不快逃,這可是嘉嘉大魔王。她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沉肅緊繃的氣氛再也撐不住了,兩人和好。 畢竟,他總是讓著她的。 想到這兒,唐嘉心里就軟了。她從睡袋中伸出手,悉悉索索地,探了過去,隔著兩個座中間的空隙,摸到前座上喻斯鴻的睡袋。她拉開拉鏈,在睡袋里握住對方的腕子。一開始,喻斯鴻沒動。她先行示好,對方卻未有反應,她覺得有些失了顏面,心下懊惱,咬了咬唇,就要把手挪回來。她手剛向外拿,喻斯鴻按住她的動作,又捉住她的手,十指插.進她的手指。 就保持這樣的動作,睡了一夜。 半睡半醒的那會兒,唐嘉想,她已經把報告遞給安東尼了,讓他出面交給英國政府,等這件事情了斷了,她就把事情從頭到尾,都給喻斯鴻講一遍。 他們,本不該有隔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