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盧嬌月耳朵已經聽不清杜母在說什么了,她只是徑自慘笑,素來溫婉柔順的臉上此時滿是激憤之色,埋藏在心中許久的話在此時終于噴涌而出。 “仁至義盡?怎么個仁至義盡法?你杜家家無恒產,原是鄉下的一個泥腿子,家中要田無田,要錢無錢,說是供了個讀書人,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是我盧嬌月瞎了眼,嫁進了你杜家,從嫁進來初始,你杜家全家上下便指著我和我娘家過日子……他杜廉能有今日,是我盧嬌月辛辛苦苦壞了身子熬瞎了雙眼換來的,如今他杜廉出人頭地了,倒是想休了我?我、告、訴、你、們,沒、門!” 最后這句話,盧嬌月幾乎是一字一句說出來的。 “別忘了當年我懷有身孕之時,是怎么沒了肚里的那個孩子。娘,你說這話到底虧不虧心?” 這些話里的信息量太大,旁邊看熱鬧的人們盡皆豎起了雙耳,而杜母聽了此言,面上也不禁露出一抹心虛之色。 還不待她出言反駁,盧嬌月又道:“你杜家說我無后犯了七出之條,可別忘了七出之外還有三不去?!?/br> 這盧嬌月雖是鄉下人出身,卻并不是目不識丁,且杜廉是個讀書人,自然耳濡目染懂得許多。 她一字一句的道:“有所取無所歸,與更三年喪,前貧賤后富貴。因為我這個女兒嫁入了你杜家,我娘家人年年貼補于我,鬧得家中不睦。那年雪天為了給我送糧,我大哥跌入懸崖身亡,我爹娘遭受打擊,接連去世。三不去中,我占了兩條,你杜家有何資格休我???要是想休,可以!咱們去找順天府尹評理去!” 其實到了此時,盧嬌月早已對杜廉乃至杜家人失望透頂,只是她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卻慘遭被休的下場,心中又怎么會甘愿,所以才會說出此言,也是打著自己不痛快也讓杜家人不痛快的主意。 而杜母本就是一鄉野村婦,從來沒什么見識,她只知道自己兒子說要休這盧氏只能打著無后的名義,其他能不提盡量不提,畢竟自家不占理,若是事情鬧大了的話,恐會對自己前程有所妨礙。 此時見盧氏將那僅有的一層‘遮羞布’當眾撕擄開來,又見她信誓旦旦說自家休不了她,杜母這會兒全然慌了。她既慌那盧氏讓自家丟了臉面,對自己兒子前程造成妨礙,又惱盧氏怎么突然之間竟沒了以前的柔順,如此難纏。心中急怒之下,便伸手去推搡她。 而盧嬌月大抵是久病未愈,又可能是身體太過羸弱,被她那么一推,竟是身子一歪就往一旁的墻上倒去。 杜母口中罵罵咧咧,正想上前去拽她強行將其攆走。 突然,旁邊一個刺耳的尖叫聲響起。 “見血了,死人了——” 只見那盧氏竟順著墻無聲無息的滑到在地,額頭上偌大一片血跡,面如金紙,氣息全無,而嘴角上卻是噙著一抹笑。 杜母臉色煞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2章 ==第二章== 盧嬌月感覺身體懸空,失重感讓她極為心慌,腳使勁一蹬,人便醒了。 醒來之后,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不是死了嗎? 盧嬌月知道自己死了,她當時便打定主意不活了,所以當杜母推她的時候,她順勢便一頭‘栽’在了墻上。 很疼,但抵不上萬念俱灰的心死。 她想這下杜家人肯定要著急了吧,未來禮部侍郎家女婿的親娘居然殺了自己的兒媳,就為了讓自己兒子攀上禮部侍郎家的高枝兒。早在盧嬌月被攆出杜宅大門之時,她便知曉一旁看熱鬧的人不少,所以在心死之后她是故意說出那些話的,也是故意讓杜母‘殺’了她。 想必有了這一出,杜廉的如意算盤會全然落空,那些街坊鄰居們定然少不了替杜家多宣揚宣揚。 盧嬌月并不想去深究用自己性命去報復杜廉到底值不值,彼時她已是生無可戀,且天下之大她無處可去,能用自身殘軀去報復杜家人,至少讓臨死之前的她覺得是一件極為快意的事。 這些念頭只是盧嬌月醒來后一瞬間閃過的,緊接著她便發現了異常。她還來不及弄清楚自己境況,就聽到了兩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 陌生是因為太久太久未聽到過了,而熟悉則是因為多年來輾轉夢回,這兩道聲音總會在她夢中響起。 “孩子他爹,我總覺得杜家那事兒不成……” “……杜家的要求確實有些過格了,不過是不是再看看?畢竟那杜家小子……” 女聲的音調拔高了起來,似乎有些惱怒:“……我就沒見過有哪家娶親竟向女方提出要嫁妝的,且點明了要兩畝良田,你去十里八鄉訪訪看有沒有這樣的人家!若不是看那杜寡婦是你那好大嫂的親meimei,我非一巴掌呼在她臉上。還有大嫂,怎么有臉在中間傳這種話,她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我本以為她是個好的,如今才知道她也是個心思不正的……” 男聲苦笑勸道:“好了,我知道這事鬧得你心里不舒坦,可你也不能把責任都歸咎在大嫂身上。那杜家是大嫂娘家的親戚,且杜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大抵也是實則沒有辦法才會如此,大嫂夾在其中估計也為難……咱們家情況比杜家要好,嬌月又是咱們唯一的女兒,為了女兒以后日子好過,其實多幫襯些也沒什么……” “也就你好性兒!說來說去,你還是看中那杜家的小子了?” “什么叫我看中了?這附近的幾個村子里看中杜家小子的人家可不少,那杜家雖是家貧,但杜家的小子有出息,如今已是童生了,若不是去年杜寡婦突然患了病,想必這會兒已經是秀才。那小子人品不錯,長相也不差,配咱們家嬌月還是配得上的?!蹦幸敉蝗粠Я诵┬σ?,調侃道:“難道你沒看中,若沒看中你又何必氣成這樣?” “我氣什么難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情不正談著嗎,咱們女兒在里面睡著,你可別吵醒她……” 一墻之隔的外屋,兩道聲音漸漸轉低,而里屋中坐在炕上的盧嬌月卻早已是淚流滿面。 此時她已經聽出這說話的兩人是誰了,一個是她爹,一個是她娘。 盧嬌月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自打爹娘相繼去了以后,她總會做夢夢到爹和娘依舊在世,而她還未出嫁,還在爹娘哥哥的疼愛下過著單純而又幸福的日子。醒來之后淚流滿面,才知曉那一切都是夢。 難道說她又做夢了? 可為什么這夢竟是如此的真實? 盧嬌月不由自主往四周看去—— 不大的一個房間,布置得簡單而又不失干凈整潔。臨著窗下的是炕,炕頭和炕尾放著兩個大炕柜,炕下靠南面挨著墻的位置放著一個妝臺,妝臺旁邊擺著兩個大木箱,另一邊則放著一副大繡架。 這是當年她還未出嫁時,在娘家住的屋子。 盧嬌月如遭雷劈,再一次環視四周,之后眼睛才又放在了炕尾的炕柜上。 那炕柜整體呈淡棕色,嵌有黃銅裸釘的折葉和銅穗拉手,看起來厚重而又不失精致,柜門上還雕琢著祥云流水紋,十分精美。這樣的炕柜,在一般富戶家都是擺得的,更不用說是像盧家這種普通的農家了。 盧家是位于大溪村一戶普通的莊戶人家,家中三代同堂。 當家人盧老漢和妻子崔氏育三子兩女,其中長女已經出嫁,三個兒子都各自成親,只有一個老來女至今待字閨中。 盧家一共有三房人,大房頂梁柱盧明川和妻子胡氏,膝下育有兩子一女。長子盧廣仁,今年十九,已娶妻,娶的是胡氏娘家的侄女小胡氏,兩人育有一女,小名叫妞妞。次子盧廣禮今年十四歲,以及大女兒盧嬌梅。盧嬌梅是大房的第一個孩子,如今早已出嫁,婆家姓孟。 二房,也就是盧嬌月所在的這一房,盧父盧明海和盧母梅氏,兩人育有三子一女。大兒子盧廣義,今年十七,次子盧廣智,現年十三,還有小兒子盧廣忠,小名五郎,今年只有七歲。至于那唯一的女兒,就是盧嬌月了,今年十五。 三房比起另兩房,人丁要少一些,盧嬌月的三叔盧明山和妻子喬氏,兩人育有兩女一子。大女兒盧嬌杏,今年十四,小女兒盧嬌娥,今年十一,然后便是三房唯一的男丁盧廣信了,今年只有五歲。 盧家人口眾多,三房人合在一起過日子,至今還未分家。鄉下人大多都是如此過日的子,一大家子擠在一起,平日里雖少不了些雞毛蒜皮,但日子過得還算融洽。 盧嬌月是二房唯一的女兒,自小在二房受寵,家里雖給不了她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平日里也是竭盡所能。 當年為女兒做這對炕柜,是盧父盧明海親自進山選的木頭,而后又專門請了木匠照著縣里富戶人家用的家具做出來的,說是即使以后女兒出嫁,當嫁妝也是使得。之后盧嬌月出嫁,這對炕柜果然當著嫁妝陪著她一同嫁入杜家,只可惜她嫁入杜家后沒多久,這兩個炕柜便被小姑杜鵑兒變著法要走了。 彼時盧嬌月是新媳婦,臉皮薄又心存想討好婆婆小姑的想法,雖心中不愿,但還是將東西讓了出去。當時她想得是一家人,小姑年紀小,眼饞好東西也是可以理解的,哪知卻自此開啟了她凄慘命運的大門。之后她陪嫁中的家具、衣裳、布料、首飾,接二連三被婆婆小姑變著方要走,那時候盧嬌月才知道,有些東西不能讓,一旦讓了便永無止境。 只可惜到那時已經晚了。 盧嬌月記得當初這對炕柜跟著杜鵑兒嫁去了陳家,之后杜鵑兒被休回家,便再也沒見到過。沒想到竟又出現在她眼前,難道說—— 盧嬌月眼神顫抖,有些不敢確定,忍不住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她以為這定然又是做夢不會疼,哪知卻痛得讓她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外屋響起了一陣動靜,緊接著兩個匆忙的腳步走了進來。 “月兒,你醒了?” 一個熟悉的臉龐出現在盧嬌月的眼前,是她的娘。 是滿頭烏發,皮膚緊實,年輕健康的娘,而不是那個為她日日cao心,滿臉愁苦,大哥死的時候哭得傷心欲絕,一夜之間白了頭的娘。 盧嬌月愣愣地看著梅氏,恍惚間眼淚再度流了下來。 梅氏一見女兒這樣就慌了,趕忙欺身過來拉著她的手上下端詳,口里連聲問道怎么了。 盧嬌月哭得抑不可止,連話都說不了,眼睛緊緊地盯著梅氏看,又去看跟在梅氏身后進來的盧明海,看得甚是貪婪。 爹,是爹。是還未被生活的重擔壓垮,高大的身軀還未佝僂,臉上還未染上愁苦之色的爹。 “月兒你到底怎么了?可是睡覺魘著了?” 見女兒不答,又哭成這樣,梅氏著急地上下撫觸女兒的身體,又去摸她的額頭,盧明海雖是沒有說話,但也是滿臉焦慮之色。 見此,盧嬌月才強忍下嗓子里的哽咽,抹掉臉上的淚水,哽咽道:“娘,女兒沒事,女兒只是做噩夢了?!?/br> 梅氏頓時松了一口氣,笑道:“娘還以為你是怎么了,都多大的人了,做個噩夢還會嚇哭?!?/br> 說是如此說,卻是伸手把盧嬌月攬進了懷里,手掌在她的背上順著。 盧嬌月將臉埋入娘的懷里,貪婪地吸了一口那熟悉的氣息,忍不住又想哭。梅氏將她從懷里拉了起來,摸了摸她的頭發,調侃笑道:“好了好了,快別和娘撒嬌了,小心你爹笑你?!?/br> 又轉頭吩咐男人去給女兒沖碗雞蛋水,說女兒做噩夢大哭給她補補元氣。 盧明海聽了媳婦的話,忙不迭的便出去了。 第3章 ==第三章== “快把眼淚擦擦,我家月兒長得這么漂亮,小心讓淚水皴了臉?!?/br> 梅氏笑看著女兒,用衣袖幫她擦了眼淚,又問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噩夢,竟被嚇哭了。 盧嬌月貪婪地賴在親娘懷里,手里抱著梅氏的胳膊舍不得丟。聽聞娘如此問自己,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急中生智只能說自己夢見嫁人了,離開了爹娘兄弟,心中不舍才會哭。 梅氏好笑地嘆了一口氣,正想說什么,盧明海已經匆匆忙忙端了一碗雞蛋水進來了。 “月兒快喝,趁熱喝,爹在里面給你放了白糖?!北R明海笑呵呵的,黝黑端正的臉上滿是疼寵的笑。 盧家是莊戶人家,家里算不得多富裕。像雞蛋白糖這種東西,在鄉下人眼里算得上是十分精貴東西,可盧明海和梅氏素來疼愛這唯一的女兒,這種東西卻是從來不拘的。 只是盧家人口多,又一直沒有分家,平時有些事情總是不便。盧明海和梅氏心疼唯一的女兒生下來體弱,便動用二房的私房開小灶為女兒補身子。盧嬌月從小每天一個雞蛋雷打不動,連二房的幾個男丁,也就是盧嬌月的幾個兄弟都沒有這個待遇。 什么東西吃多了,都會厭,可盧嬌月卻極喜這雞蛋水。 所謂的雞蛋水就是將雞蛋打散,用滾水沖了,加上白糖。蛋花獨有的香氣配著白糖的香甜,小時候盧嬌月每次哭鬧了,盧父盧母端上一碗雞蛋水來總能止住她的哭聲。之后盧嬌月慢慢長大,變得聽話懂事后,這個習慣也一直未改。 持續至今,一直到盧嬌月出嫁后,再也沒有人為她端上這樣一碗蘊含著nongnong的疼愛的雞蛋水。 滾滾的熱氣又熏濕了盧嬌月雙眼,此時她還分不清眼前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但老天能讓她再度活過來見到活生生的爹娘,她都對上蒼心生感激。 喝了雞蛋水,又被娘抱在懷里哄了一會兒,盧嬌月感覺到一陣疲憊,又開始昏昏欲睡起來?;秀遍g感覺到娘將她放在炕上,又細心的蓋上被子。 “他爹,看來咱們女兒對杜家這門婚事是上了心?!泵肥弦娕畠核?,小聲與丈夫說道。 盧明海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梅氏面露猶豫,一面輕手輕腳拉著男人往外走,一面低聲道:“若不然杜家那條件咱們就答應了吧……” 隨著門被輕輕合上,梅氏的聲音漸不可聞,可盧嬌月卻猛地一下自炕上彈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