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寵愛這詞真是想多了,但丞相不能否認,否認了就是不給面子,說不定天子一怒,血流兩步。他唯有嘆息:“陛下,以往你我君臣,相處得不是很好嗎?臣愿以后常如此,陛下信臣用臣,臣為社稷肝腦涂地,臣與陛下……各安天命,各生歡喜?!?/br> 她沒愿意細聽,嘟囔了句:“兜兜繞繞,不就是想讓我放過你么??上У煤?,自我打定主意那天起,我就沒想過放棄。阿叔應當知道我的為人,我氣量狹小,睚眥必報,就算哪天駕崩,喜歡的東西也要帶上隨葬。話說得太明白,顯得我不矜持,有時候我都懷疑,阿叔一再推辭,可是很享受我這樣的糾纏?” 這是哪兒和哪兒!在這之前丞相想好不退縮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罷了,他吃的鹽比她吃的米還多,用得著怕她嗎?尊嚴和臉面不容他退縮,想起剛才那份匿名的簡牘,心里更是疙瘩起來。然而就像一個注定要輸的人,無論如何翻不得身一樣,她一出現,他就已經敗了。 外面弦月早沒有了蹤影,他拱手道:“天快要亮了,陛下再去睡一會兒吧。臣給你換了新的被褥,黃門令那里也得去傳個令,命他回宮為陛下準備替換的衣裳?!?/br> “可是我覺得阿叔的衣裳,我穿正合適?!彼读硕兑滦?,拗出個婀娜的舞姿來,“阿叔瞧,像不像上次那個跳《春鶯囀》的胡女?” 他心里煩躁,只想早早打發她,“胡女不過是個玩意兒,怎可和九五之尊相提并論?陛下你去睡吧,臣風燭殘年,實在經不得整夜耗。天亮還有刺殺案牽扯出來的人要審,就當陛下憐恤老臣,容臣合會兒眼吧?!?/br> 她似乎不高興了,板著臉看他,“我難得來一次,你就這樣不耐煩我?天亮準你休沐,可好?”忽然軟化,溫言細語靠過來,“日里人多,我要裝帝王樣子?,F在沒有外人,阿叔還不準我撒嬌么?” 她這一撒嬌,便撒進了他懷里。丞相打算推開她,她卻兩手一扣,緊緊把他的腰扣住了。 “烈郎怕不怕纏女?”她嬉皮笑臉,“尤其還是做皇帝的纏女,阿叔你好福氣喲?!?/br> 丞相是徹底潰敗了,悲壯地扭過頭喃喃:“罪過、罪過……臣對不住文皇帝,對不住先帝?!?/br> 有什么對不住的,不過被她抱了一下,一副背叛了家國的樣子,何至于!不過她眼下心情極好,片刻的溫存,就算搶來的也夠她消受了。天快亮了,天亮后各有各的立場,她就再不能這么放肆了。有時候當皇帝也當得她厭惡,如果能做他的夫人就好了,持持家,生生孩子……只可惜嘗過了權力滋味的人,沒有那么容易罷手。她和他都一樣。 天邊終于漸漸泛白,溫柔鄉里雖繾倦,該去的還是不能留戀。 她在朝陽里著好冠服,佩上授帶,黃門匍匐在腳下為她整理金鉤玉環,她轉過頭對他輕笑,“昨夜多謝相父看顧,我的身體已經無恙了。相父一夜辛苦,今日便歇一歇,由御史大夫和上官侍中代勞吧!韓嫣一案要徹查,但我也有些怕,唯恐牽連太多,動搖大殷根基。請相父代我審度,萬事還是以平衡為主。太后……”她微頓了下,“永安宮的宮門封得太久,朕實不忍。再有月余就是立后大典,我不希望到那時太后還在禁足,因此一切都倚仗相父了?!?/br> 原來是在這里候著他呢,為提拔上官照,真是用心良苦。丞相俯身揖手,“敬諾?!?/br> 她不再逗留,負手昂然出門。丞相送至木階下,她臨上車時在他手上輕輕一按,那舉止,真像御幸過后辭別愛妃的模樣。 丞相垂著眼,始終沒有抬頭。 送走御駕回到臥房,床褥間她后來也曾稍作停留,隱約還散發著蘼蕪香。丞相吁了口氣,在床沿坐下來,正想抻抻筋骨,忽然見素潔的枕席間有一截紅色絲帶蜿蜒而出。是什么?他伸手去拽,慢慢牽出個朱紅色的物件,展開一看,嬌俏宛然,是她的抱腹1。 天底下論大膽,除了她,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孩子的心,真是固執又殘忍。 外間傳來長史的聲音,沉沉奏報:“君侯,荊國門下議曹史求見?!?/br> 丞相輕輕哼笑,將抱腹收進袖袋,起身出門,“傳?!?/br> 第28章 郡國的門下議曹史,是個主謀議的小官,來面見丞相的目的很簡單,一為代荊王拜訪,二為向丞相討教,近來各方盛傳荊王與武陵案有牽連,荊王實屬冤枉,應當如何處置,才能令陛下不生嫌隙。 丞相的回答很官方,“行端坐正,何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語。陛下是明君,朝中也在嚴辦此案,當真沒有牽扯,絕不會冤枉大王的?!?/br> 門下議曹史還是忡忡的樣子,“家主也說了,并不擔心那些毀謗。然陛下畢竟年輕,恐聽信讒言,傷了骨rou情分。家主遠在荊州,無詔不得入京,近些時候坐臥不寧,實在難以自處。大王常憶往昔,向仆再三說過,當年與君侯同在一處習學練武,兄弟情深,不分彼此。只可惜近年來君侯要務纏身,家主在郡國也是一刻不得清閑,因此彼此日漸疏遠,令家主很是傷懷。今日派遣仆入京畿,特與君侯請安,另奉上家主區區心意,還請君侯笑納?!?/br> 兄弟情深,實在是不敢當。丞相看完荊王的手書,重新卷起來,放在了面前的漆案上。 他是茹美人帶進宮的遺腹子,雖然文帝寵愛,但對于正統的皇子來說,簡直就是取笑的最佳對象。舍兒、假子,那些蔑稱他從來不敢忘?,F如今有求于人了,談什么兄弟情深,換做以前,他們可從來不屑于同他稱兄道弟。 世態炎涼啊,人就是這么現實,他在高位上坐久了,各式各樣的面孔看得太多,連笑都覺得浪費力氣。 他的手指輕點漆案,篤篤的一聲聲,敲得人心慌。門下議曹史不安地看向他,半晌才聽他幽幽道:“君駕可帶口信與荊王,若想自證清白,請命朝廷派遣都尉入軍中查驗即可。孤奉先帝遺命輔政,一進一退都以江山社稷為先,既然荊王如今受非議,私下過從是大忌,還請轉告令主,非常時期,一動不如一靜為好?!?/br> 這個時候大搖大擺派遣屬官攜禮登門拜訪,果真是求他相助,還是想利用燕氏和荊王交好的傳聞,逼他上同一條船?玩弄政治的人,誰會把最后的救命稻草交到別人手上?他早就說過,朝堂勢力三分,不管是坑是騙還是脅迫,只要大勢傾斜,到時候諸侯就會蠢蠢欲動。究竟是協助一個成年的王侯合算?還是輔佐一個羽翼未豐的少帝輕???兩者相比較,丞相有他自己的小算盤。 門下議曹史又怎么會不知道,這次來,本就沒有打算得到禮遇。燕相如是侯,是丞相,又兼京畿大都督,手上要權有權,要兵有兵。這些年安逸得很,天下誰人敢不敬他三分?想收買,難,花多少金錢才能買得動他?至于談情,他與少帝那些欲說還休的糾葛,荊王殿下是絕對提供不了的。所以最后只剩一招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廂情愿地捆綁在一起。丞相不倒,荊國就無恙。萬一年輕的少帝再犯一下糊涂,敵人的朋友就是敵人,自發把丞相推遠,如此一來,形勢豈不對荊王大利?還有那個說燕氏與荊王交好的謠言,不知是從哪位高人口中傳出來的,一旦牽扯上丞相的家族,他再袖手旁觀,總說不過去了吧! 不過這個時候自作聰明是不行的,必須閉口不提燕氏一族,門下議曹史深諳此道,不再孜孜強求了,行了一禮道:“君侯的告誡,仆都記下了,返回荊國后自當一字不差轉達家主?!?/br> 丞相點了點頭,“禮也一并帶回去吧,府庫窄小,實在填不進東西了,請代孤多謝令主美意?!?/br> 是啊,少帝立后,聘禮就贈了兩萬金,相府的庫里自然是再也沒有空地的了。 門下議曹史訕訕告退,丞相命家丞相送,長史在旁輕聲問:“燕氏是否果真與荊王有牽扯?” 他將荊王的信收入袖中,曼聲道:“遣人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不管真與不真,務必要撇清關系。這上頭翻了船,真就只剩一條路可走了?!?/br> 那唯一的一條路是什么,他沒有說,但是長史知道,無非是推翻少帝,擁立新君。但是源家嫡系的宗族里有沒有少不更事的王子,且王子的父親要么身故,要么懦弱容易牽制?這么算下來,獻王源表的兒子便脫穎而出了。長史半帶訝異地望向他,他閑閑調開視線,看那樹頂的黃鸝鳥去了。 “還是得入一趟禁中?!彼肓讼氲?,“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自己參奏自己?!?/br> 于是回去把那封不具名的簡牘翻找出來,乘上他的軒車,趕在未正之前,走進了天子寢宮前的三出闕。 穿過深深的門洞,那頭是身著朱胄壓刀戍衛的上官侍中。 侍中和中常侍是天子近臣,雖然地位并不算高,但權力不小。也因為天子信任的緣故,歷朝歷代成為下一任輔政大臣的不在少數。那個上官照,丞相倒不是對他有偏見,只是覺得少帝不該有那樣的密友。就她的處境來說,其實同誰都保持距離最好??墒怯行┦滤柚共涣?,人活著就有需要,吃穿住行之外對情感的宣泄也是必須,少帝沒有信得過的人,只有上官照。 上官照自然知道丞相不喜歡他,但他依舊恭恭敬敬向他行禮。 丞相穿著紫色大科綾羅,束玉帶鉤,王侯的常服不如上朝時隆重,卻雍容華貴令人小覷不得。上官照向他行參禮,他對掖著雙手,受得理所當然。 “上官侍中沒有去審刺殺案么?韓嫣被俘之時,君駕還在昭獄里,因此不解詳情在所難免。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問蔡御史就是了,他同孤一道主案到現在,很多細節他都知道?!?/br> 上官照道是,“多謝相國,主公因不忍相國cao勞,才令某暫時代勞。有蔡御史在,某不過打個下手罷了,最后裁決,一切還由相國定奪?!?/br> 丞相笑得禮賢下士,“孤公務甚多,日后有諸位協助,甚好。今日那兩個人,審出首尾來了嗎?” 上官照道:“一應都推到趙王源珩身上了,韓嫣從趙國來,韓氏世代又都在趙國扎根,若從這點上分辨,似乎是可信的?!?/br> 丞相嗯了聲,“趙王五年前就開始部署,若說韓嫣是受他主使,倒也說得通?!毖粤T眼波一轉,笑道,“可是君不知道,韓嫣在入宮前,曾與陳留高氏訂過親,而高氏與你上官氏,似乎也有聯姻……” 他看見上官照的面色驟然大變,愈發笑得和軟了,“主公命君協查,旨在提攜君,只是上官氏先前即牽扯在內,難免有瓜田李下的難處,應當避嫌才好?!币膊辉俣嘌?,錯身而過時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臉愕然的上官照,自己佯佯往樂城殿去了。 宮城宿衛事宜,一般不由一人負責,前面還有個騎都尉斛律普照。自從提拔了這些人,丞相有時便心生感慨,出入宮闈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了。這一重又一重的屏障,弄得過五關斬六將似的。少帝那個動不動就找他的毛病,以后恐怕該改了吧。耳目越多,辦事越受限制,漸漸帝王變得像個帝王,君與臣的距離也越拉越大?;蛘咭磺胁⒎潜疽?,被人督促著,漸漸也就成了習慣。 秋日朗朗,陽光不那么強烈了,御城的午后很愜意溫暖。丞相一路行來步履從容,將到宮門上,斛律普照上前叉手,他頷首,“陛下何在?” 斛律道:“正在樂城殿議事?!?/br> “張太傅在否?” 斛律普照不言聲,微微點了下頭。 那個張仲卿常以心腹自居,在少帝面前道了他不少是非。丞相微嘆,恐怕少帝和他的幾次糾纏,在太傅眼里都是他不甘寂寞,蓄意蠱惑君心吧。 欲直進殿里是不能夠了,圍繞皇帝發展出來的禁衛體制逐漸完善,宮闈深深,早晚會有那么一天的。他立在門下請騎都尉通稟,轉身看遠處,煊赫雄偉的廡殿頂連綿不絕鋪排開去,將青天都遮了大半。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就曾經感嘆過那種肅穆和莊嚴,多年后再看,還如往昔——這帝國的中樞,從來不曾是他的家。 斛律普照從宮門上出來,甲胄鏘鏘,春秋正盛的少年郎,舉手投足皆是英雄氣概。丞相輕笑,少帝真是喜歡重用年輕人,自己這樣的年紀不自稱老臣,都有點硬往少年堆里湊的感覺了。 斛律普照是敬候斛律安次子,當年其父征討匈奴戰功赫赫,可惜天年不永,三十歲即薨逝了。斛律普照便由先帝親選入北軍,一直在執金吾手下任中壘令,也算是為少帝提前培養的?;庶h。 他上前來,十分恭勤謹慎,拱手道:“陛下有令,宣丞相覲見?!?/br> 丞相邁進門檻,面前是寬闊的直道,直道與樂城殿玄墀玉階相接,盡頭有人影立在殿門前,褒衣博帶風骨磊落,是少帝。 他一步一步過去,心空如洗。待得看清人面時,她轉身入殿中,殿里另有幾個臣僚,其中一個蓄著胡子的老頭,即便極力擺出平和的表情來,依舊生了一張好似賣牛rou的臉。 廷尉丞魏時行、光祿勛劉壽、尚書仆射孫謨……丞相向上參禮,那些下臣便齊齊向他作揖。他笑了笑,“今日禁中好不熱鬧!” 少帝隨即亦微笑,“相父來了,便更熱鬧了。朕和眾臣正商議,皇后冊禮在哪處舉行為宜。文帝之后是在樂城殿,文帝之前在北宮德陽殿。朕與皇后是少年結發,為顯隆重,還是在德陽殿吧,相父以為如何?” 丞相道是:“禮當的,如此也顯出陛下之厚愛,中宮即位之正統?!?/br> 虛情假意,你來我往,朝堂上下慣常如此。他們先前到底談的什么,當然其后不會再繼續了,如果料得不錯,無外乎組建光祿寺。如果之前丞相還不將少帝這項舉措看在眼里,那么現在倒切實感受到了威脅。她的謀劃有條不紊,膀臂隨之也會粗壯起來,他再聽之任之,只怕某一天真的要被踢出首輔之列了。 “臣昨日審吏民上書,接到一份簡牘,請陛下御覽?!彼p手呈敬上去,建業來接了,轉交到少帝手中。 扶微展開看,只消一眼便知道說的是什么,也未多言,將簡牘倒扣在案上,沉聲問他,“那么以相父之見,應當如何處置呢?” 丞相道:“臣乞陛下嚴查,不單燕氏,連同臣一起,交由廷尉府審訊?!?/br> 他們沒頭沒腦的對話,引得光祿勛與尚書仆射面面相覷。丞相是百官之首,要動不是件簡單的事。政權在他手上,沒有交接不行,京師周圍兵權也在他手上,豈是簡簡單單送他入獄就能一了百了的。 眾臣向上揖手:“請陛下三思?!?/br> 扶微先前的設想,當然不是真要把他投進昭獄。那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阿照進去已經脫了一層皮,嬌滴滴的心頭rou進去,出來豈不是又得再老十歲? 她一臉漠然,“如此要案,奏牘上竟連署名都沒有,就是要查證也無處入手。天下僅靠兩片嘴唇便致人死地的劣徒太多了,受誣陷者不能自明,致使忠良蒙冤,社稷受挫,朕的治下,絕不能發生這樣的事。相父是朕股肱,朕信任相父,如信朕躬。故相父不必自咎,也無需徹查,到朕這里,不予批復就是了?!?/br> 丞相在政事上從不打無把握的仗,他掖手道:“燕氏世代居弘農,熙和二年遷至荊楚,是否與荊王毫無往來,臣不敢斷定,楚王是否毫無二心,臣亦不敢斷言。倒是今早陛下離開臣府邸后,有荊國門下議曹史登門求見,送荊王手書一封……”他探入袖中摸索,掏出書信牽出緞帶,輕輕一揚手,“恭請陛下御覽?!?/br> 一團朱紅的錦緞從丞相袖中向下飄落,因緞子輕盈,落到地上后自發舒展得四平八穩。眾臣定睛一看,鉤肩加橫檔,是女人用的抱腹!抱腹極精美,上繡麒麟送子,細密的針腳一眼便叫人看出不是尋常人家用的物件。 這種東西太熟悉了,家里有了妻房的男人們都知道這物件的妙處??墒情|房里的好東西,當著圣駕的面從丞相袖籠里掉出來,這就不是好玩的了。臣僚們受到了無比大的刺激,個個面露尷尬之色。向上看,只見少帝白皙的臉漸漸紅起來,紅得幾乎和這抱腹的顏色一樣,頓了一會兒方咳嗽了聲,“相父,你的東西掉了?!?/br> 丞相似乎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很快彎下腰撿起來,重又塞回袖中。沖眾人拱拱手道:“見笑了,諸君就當沒看見吧?!睆蛯⑶G王手書交給黃門令,還是那句話,“恭請陛下御覽?!?/br> 扶微捏著縑帛,腦子里一團亂麻。羞愧嗎?她的確想挖個地洞鉆下去,可是更多的還是憤怒。 真沒想到,他會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將這東西抖露出來。這是在警告她,奏疏的出處他已經料到了,這次做得太過,觸到他的底線了。所以他要給她提個醒,他手里握著她最致命的把柄,如果她識趣,最好不要妄動。 好好好,果然好!扶微忽然難堪得想哭,一腔愛意被扔到了溝渠里,他根本一點都不稀罕。到了緊要關頭,可以毫不猶豫將她的性命拿來當做交換條件,以保全燕氏滿門和他的相位。 所以她于他算什么?投懷送抱多次,就像外面的倡優一樣嗎?他撿起抱腹時的那份輕慢刺傷她的眼,先提她夜宿,再證明自己不好男色,果真滴水不漏。只怪她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個恍惚,竟把他無所不用其極的本性忘了。 可是她不能失態,這么多人看著呢。她緩緩吸了口氣,將精力集中在那封手書上,然而心靜不下來,胡亂點了點頭道:“一切……朕都知悉了。相父忠君之心,朕從來不曾懷疑。荊國之事,還需查辦……” 丞相應了聲諾,“臣欲指派虎賁中郎將霍鼎,并關都尉司馬期,暗赴荊楚徹查,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扶微手腳都涼了,額上隱隱洇出一層薄汗來,閉了閉眼,咬著牙道:“一切請相父定奪?!?/br> 請相父定奪……這句話太熟悉,她說了整整十年,沒想到無論怎樣掙扎,最終還是回到原點。她甚至有些懷疑了,過去這段時間的謀劃,在他看來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吧?一切縱容都是因為他知道她的死xue,等她鬧得不像樣子便點一下,迫使她繼續當他的傀儡。 只是可惜,昨晚上她還以為他好欺負,結果一旦涉及政事,他還是那樣無堅不摧。她已經不敢去看太傅的眼睛了,想必他對她一定很失望。努力那么久,就是為了不再從她口中聽見那句話。結果無用功,她屈服了,連真正的原因都不敢告訴他。 眾臣緩緩退出樂城殿,她坐在御案后,緊緊握住了雙拳。想動,動不了,就這樣一直定定坐著,直到上官照進來看她。 “陛下怎么了?”他見她臉色不好,猶豫著上前。 扶微搖搖頭,“無事?!笨墒枪虻锰?,站起來便踉蹌了兩步。 上官照忙架住了她,憤然問:“可是丞相犯上?” 她怎么說呢,什么都說不出口。抓住他的衣襟,無聲地顫抖起來。 第29章 人人都知道丞相心懷不軌,從朝政到私下對少帝的傾軋,他的所作所為簡直令人不齒到極點。少帝年輕,雖然身處高位,卻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六親無靠,無人為他撐腰,放在民間就是個孤苦伶仃的孤兒。做了皇帝又怎樣,不過是穿金戴銀的叫花子罷了。他的那點祖業目下還夠丞相消耗,等哪天再無剩余了,不知會受到什么樣的對待。 上官照義憤填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陛下發句話,臣便去殺了那jian相?!?/br> 扶微慢慢搖頭,很久才緩過勁來,只是鐵青了臉,不愿意說話。 定是哪里弄錯了,否則怎么敗得那么難看?她冷靜下來仔細想,敗在自己太急進。以為主動示好他至少會動容,卻忘了他是踏著曹煊和李季的尸骨走到今天的,僅憑那點兒女情長想拿下他,簡直異想天開。然而那個抱腹……實在令她顏面掃地。沒有人了解內情,可是你知我知,在他眼里依然是個笑話。笑話還要繼續當下去么?自然不。她挺起了脊梁,就是死,也再不會向他屈服了。 上官照扶他回燕寢1,帝王的寢殿華美威嚴,長幔圍繞的寢臺上鋪了一層綈錦,四角以琥珀鎮壓著。少帝登上去,和衣躺下,蒼白的臉在艷麗織物的映襯下,更顯得凄涼。他閉著眼,無聲無息,上官照恍惚記得,七年前也曾見過他這個樣子。那時他初學騎射,有一匹自己非常喜歡的小矮馬??墒撬伛R不嫻熟,一次從馬背上摔下來,丞相得知后二話不說便要把馬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