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眼下上官氏的罪名都已洗清,平昌侯及公主要回封邑,你就留下來吧!我正需要膀臂,打算封你為東宮衛尉加侍中,負責我的安危。前陣子我遇襲了,你大概還不知道。掖庭送了個女御來讓我御幸,她行刺我,還割傷了我的臉……眼下正在立后親政的關口上,這種事恐怕會層出不窮,如果你在,我心里也踏實些。不單你,我還要組建光祿寺,為將來朝中官員替換做準備。阿照,我不愿意再過以前的日子了,如果不能做自己的主,那我寧愿去死,這皇位誰要誰便拿去吧?!?/br> 她說到最后有些負氣了,但朋友就是朋友,上官照勸她不要這么想,萬事開頭難,等過了這段窄路,以后就是康莊大道。 不知不覺天都快黑了,打簾一看,暮色昏昏,這個時候是天地最不明朗的時候。她搓了搓手,“我該回禁中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兩日,到時候我給你旨意,你入宮來述職,可好?” 上官照恭恭敬敬應了聲“諾”,下車行跪禮。她還像小時候一樣,曲起食指敲了敲車門,然后銅鈴清響悠悠蕩開去。他直起身目送軿車走遠,仰首看天際,天幕上一片混沌,熒惑守心應當已經結束了吧! 扶微的計劃開始緊鑼密鼓進行,除了上官照,又提拔魏時行為廷尉丞加中常侍,另有幾名往常慣用的人,也陸續填充進了南北兩軍。京畿內外屯兵的結構悄然發生改變,引起朝中不少大臣的警覺,但區區五六人的變動,提出反對又顯得小題大做,便都默認了。 急進不得,她知道,路要一步一步走,接下來便是立后大典。 最近朝堂上討論的重點,大典流程占了大部分。臣僚們隊安排各抒己見,唯獨丞相還是千年不變的一張臉。 “相父?!彼辛艘宦?,“朕曾說過,大典要相父來主持,相父別忘了?!?/br> 丞相垂著眼皮,高高拱起了笏板,“臣不敢忘?!泵嫔掀届o,暗里不知怎么怨怪她,她就喜歡他裝模作樣又有苦難言的委屈相。 散朝了,她高高興興走出卻非殿,宮門上早有阿照在等著她。 “陛下去光華殿嗎?” 她搖搖頭,“不去?!?/br> “去蘭臺嗎?” 她還是搖頭,“不去。今日是秋困的好時候,朕要回宮睡覺?!?/br> 她蕩著兩只廣袖進了東宮,風和日麗,一片焦黃的落葉掉下來,她伸手接住了,別出心裁地聞了聞,當然沒有香氣,嫌鄙地丟到了一旁。 中晌午膳吃鍋子,放了點辣,讓不害去冰庫敲冰來,舌尖發麻用冰最痛快,少帝還是很懂得生活的妙處的。丞相當初勸告她忌生冷的話,她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反正上次冰宴后一切如常,因此沒有放在心上。 結果不聽老人言的后果,就是入夜前開始肚子疼。那種疼是鈍鈍的,牽腰及腹,有一路向上躥的勢頭。 不害看她唇色發白,有點害怕,“主公,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像條魚干一樣躺著,動都不能動。忽然一陣陣發作起來,干嘔不已。不害來不及考慮,忙張開袖籠接應,少帝中晌吃的東西,如數都吐在了他的袖子里。 建業慌得很,“臣去傳侍醫……” 她闔著眼,有氣無力地說:“不必?!?/br> 世上除了侍醫還有誰能救命?建業立刻想到了無所不能的丞相,“那主公,臣這就去相府?!?/br> 扶微兩腿打顫,勉強支起了身子,“備車,我親自去?!?/br> 少帝拖著病體趕到丞相府時,丞相正和屬官議刺殺案,聽說君駕到了,忙出門迎接。少帝的軿車沒有停頓,帷幕飄動,玄罽輕響,當著他的面,緩緩駛進了相府內院。 他怔了一下,幾乎立刻便明白過來,今天是初六啊,造訪的不是少帝,是月信。 怎么辦呢,他就是她在宮外的保姆,和他奪起權來分毫不讓,一遇到這種事,頭一個想要連累的也還是他。 從什么時候起,他的地位變得這么尷尬了?丞相也不知道,呆呆站在那里,進退兩難。 長史在旁提點他,“君侯,主上這時御駕親臨,可是宮里出了什么大事?” 他搖搖頭,不是什么大事,但卻比政變還要棘手。他回頭看了長史一眼,無奈道:“今日議事就到此為止吧,你去替孤傳個話,讓人都散了?!遍L史領命去了,他又吩咐家丞,“多備熱水……孤還沒洗澡。內府聽差的也都撤了吧,陛下今日要與孤秉燭夜談了?!?/br> 這時候為什么想到的是洗澡?簡直莫名其妙!反正偌大一個丞相府立刻變得死寂,他憂心忡忡進臥房,一眼便見少帝躺在他床上,身子躬得像蝦,看到他,哼哼唧唧叫了聲相父。 真不想管她啊……他站住腳,掖著袖子道:“陛下忽然蒞臨寒舍,老臣不勝惶恐?!?/br> 這個時候他還不忘調侃她,扶微捂著肚子打滾,額上隱隱出了一層冷汗,“朕命不久矣……” 讓他怎么辦?他又能怎么辦?丞相束手無策,“陛下中毒了么?” 她說不,“朕可能要生孩子了?!?/br> 他被她回了個倒噎氣,這種人真是煮不爛砍不斷,耍起賴來一等一的不要臉。換了平時,他還能和她斗一斗,可是見她面色真的很難看,便也狠不下心來和她計較了。 他往前蹭了半步,“我命人煮姜茶來吧,聽說那東西能驅寒?!?/br> 扶微抱著被子奄奄一息,再也回不了他的話了。身下泄洪似的,兩個月才來一回,威力果然不容小覷。她是受了多大的顛簸才到他府里,不敢回頭想了?,F在躺在他的床上,枕著他的枕頭,總算這些罪沒白受。 疼得睜不開眼,十月里的天怎么那么冷!耳朵里聽見細碎的腳步聲來了又去,丞相的嘴很硬,其實心還算軟。 那滾滾的姜茶遞到了她面前,有點沖鼻子。丞相喚她坐起來,她使勁勾了勾頭,復又無力地砸了下去,“我真的要死了……” 丞相端著漆案直皺眉,“死不了的?!钡満z千年,她不克死他,哪里那么容易駕崩。無計可施了,只得拿木勺來喂她,女孩子的唇,一沾水澤便滟滟的,他調開視線,最后把姜沫子都灌進了她嘴里。 胃里暖和起來,似乎略好了些,只是還沒有力氣,扶微伏在枕上說:“我想喝糖粥?!?/br> 丞相不得已,又到外面傳令:“做糖粥來,孤和陛下共進?!?/br> 家丞覺得今天的丞相有點奇怪,一會兒和少帝共飲姜茶,一會兒和少帝共進糖粥……男人大丈夫,不是青梅蘸鹽、烈酒封喉更肆意灑脫嗎,甜食吃得那么興起,實在匪夷所思。 丞相也知道怪誕,所以家丞腳下慢了半步,他就大為光火,“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做不了就換廚役!” 家丞嚇了一跳,慌不擇路地去了。丞相回到臥房,見她依舊蹙著眉,似乎很冷吧,兩手抱著肩,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他是男人,建府以來家里也沒有女眷,因此根本不能理解女人遇到不便時有多痛苦。她平時趾高氣揚,病來如山倒了,到底還是個小姑娘。他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低聲道:“這樣不是辦法,我命人找個醫士來吧?!?/br> 她勉強睜開了眼,“何必造殺孽?!?/br> 替她看過這種病,怎么還能留活口,她倒情愿忍一忍,痛過了也就好了。 然后她聽見丞相沉沉嘆了口氣,“你吃冰,吃得高興么?眼下什么節令了,還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我的話你從來不聽,唯恐我害了你,結果吃了苦頭,千山萬水也跑來找我,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他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只覺得憤恨難以紓解。那時候就不應該答應先帝看顧她,當皇帝的有幾個會做蝕本生意?和你貼心貼肺,把那么大的秘密告訴你,帶來的不是榮耀,是無盡的麻煩。孩子年幼倒還好,長大了既刁鉆又不聽話?,F在帶著這種毛病投奔他,他堂堂的宰相,怎么落到這步田地了! 她也自知理虧,好像有些慚愧,把臉都埋在褥子里,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頭,支支吾吾說:“我沒有吃冰……” “還賴?”他抬高了嗓門,“你不是英雄好漢嗎,敢做不敢當?” 他是惱了,和她你啊我的,倒不顯得見外。扶微靦臉從錦衾里探出手,悄悄握住了他的,“要是沒這毛病,我拿什么借口來找你……我天天想你呢,你又不肯理我。如今我病了,你是看著我死,還是好好照顧我?” 丞相頂受不了的,就是她有意賣慘。生龍活虎的時候想盡辦法對付他,一旦落了難,馬上換成這副嘴臉,真叫人恨得牙癢。 她拽著他,他下意識甩了一下手,結果她抓得不牢,被狠狠摜在了床沿上,激起好大一聲悶響。 她啊地慘叫起來,“阿叔好狠的心!” 丞相心里一驚,忙過去查看,誰知她攀啊攀的,趁他不注意,一條膀子又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26章 是不是信期里的姑娘都特別妖嬈嫵媚?扶微覺得應該是這樣。她從未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就算束著冠也不容忽視?,F在又身處相府,連個監視她的人都沒有了,如此暢快淋漓,不趁此機會大干一場,多對不起自己! 夜還很長,他也令人心癢。她摟著他的脖子稍稍拉開些距離,燈下看美人,美人實在叫她著迷。她高坐廟堂,上至宰相下至小吏,每一個都是相貌周正,學富五車,卻從來沒有一人,會讓她這樣難忘。她曾經有過連著十幾天不停夢到他的經歷,那時候就知道,自己是敗給這張臉了。怎么生得這么好看呢……喜怒哀樂都顯得生動迷人,只要他一看著她,就會讓她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阿叔,我親你一下好么?親過之后你就是我的燕夫人,然后挑個黃道吉日你再侍個寢,到時候我們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等有了皇嗣,我還圖什么呢。你在朝堂上如何翻云覆雨都由你,我保證一輩子再不正眼看別人,讓你椒房專寵,可好么?” 她說得十分順理成章,看似征求他的意見,其實語氣里有不容置疑的獨斷。丞相帶著嘲訕味道,正考慮她后半段話的真實性,猛見她努起唇靠過來,嚇得他忙拿手去擋,艱難地低呼著:“陛下請自重,臣愧不敢當……” 扶微首戰失敗,有點懊惱,“自重什么?朕平時還不夠自重嗎?你看前兩日,朕為了在你面前裝出帝王威儀,裝得多辛苦!其實你不知道我的心,我就想和你在一起,讓你抱著我,就像現在這樣?!?/br> 丞相已經服了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到底是誰在強抱誰?不規矩的人是她,可拐個彎到了她嘴里,他就成了犯上作亂,意圖猥褻帝王的混賬。 丞相在這方面是老實人,為證清白,攤開了兩手,“臣什么都沒干,動手動腳的也不是臣,請陛下放臣一條生路?!?/br> “你的生路就是從了我嘛?!彼ξ?,側過臉來,溫順地靠在了他頸窩里,“阿叔啊,我覺得老天讓你孤身一人到現在,就是為了成全我。別看我老是同你做對,其實就是為了讓你關心我。阿叔……阿叔……你不要叫我陛下,那個詞冷冰冰的,一點都不貼心。以后你便叫我阿嬰,我就叫你阿如好了……” 丞相的視線停在了屋頂的椽子上,神情頗為悲涼。合歡夫人……阿如……全套的,果真極般配??! 不能再這么縱容她了,他用力將她從身上拽下來,語重心長地告訴她,“陛下,臣是你的首輔,也是你的長輩。對待長輩,你必須謙恭守禮,這是為人最起碼的cao行?!?/br> “我毫無cao行?!彼芸煺f,“至少對你是這樣的。世上五花八門的事多了,樣樣講cao行,人早就滅絕了。歷朝皇帝哪個在私情上是講cao行的?文皇帝是明君罷,他一夜還御五女……”話沒說完,被丞相捂住了嘴。 妄議先祖,是為大不敬。她嘴里的歷代帝王,簡直就像個不成體統的隔壁鄰居,渾身上下都是可圈可點的毛病。如果有史官常跟在她身邊,那么將來史書上可能會出現很多駭人聽聞的片段,每一處都恭恭敬敬寫上“帝曰”二字。 不能說,就算她是皇帝也不能說!丞相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過去的教育完全失敗了,他立志要讓她成為仁君,然而現在看來,根本不是他原先設想的樣子。 “君者,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他喃喃道,“臣要再與陛下講講《荀子》了?!?/br> 話剛說完,只覺掌心暖而濡濕的一下輕撓,他心頭驟緊,愕然望向她。 她的臉很小,被他一捂,只剩一雙狡黠的眼睛眨巴著。詭計得逞后沒有收斂,反倒愈發猖狂,趁著他發愣的當口捉住他的腕子,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的食指叼在了嘴里。 丞相膝頭一軟,幾乎不支。她的花樣層出不窮,他年老力衰,實在經不得她這樣挑逗。腦子里嗡嗡響起來,二十八年間頭一回發現手指頭竟有這么大的妙用。難怪說十指連心,她輕輕一舔,他心頭過電,然后那份難堪便像個招牌,堂而皇之地掛在了臉上。 外面家丞送糖粥來,丞相先前要得急,廚司里一點不敢怠慢。緊趕慢趕做成了,他親自搬著漆幾送至上房。因有少帝在場,行事都需小心翼翼,隔門通傳了一聲,半晌無人應答,難道少帝已經走了么?家丞納罕,躡步往前蹭了蹭,結果看見一個令他終身難忘的景象——宰相在玉床前站著,少帝半跪在床上。宰相的一根手指捅進了少帝嘴里,兩個人虎視眈眈對望著,那模樣,實在有種中邪撞鬼的陰森感。 家丞倒灌了口涼氣,這是什么情況?手里的漆幾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讓他不幸遇上,看來是今早沒在祖宗靈前上高香。 快些走吧,他心頭打鼓不已,不走等著挖眼珠子嗎?正想悄悄退出去,沒想到少帝和丞相雙雙看過來,他手里一顫,幾上的漆碗一陣咔咔亂響,只好硬著頭皮垂首呈上去,“回稟陛下,糖粥做好了,請陛下嘗嘗?!?/br> 扶微松開嘴,丞相的手掉落下來,彼此裝得沒事人一樣,她重新臥回被褥里,丞相牽起袖子接過銀針,開始一本正經跽在燈下驗毒。 外面起風了,吹得枝葉沙沙作響。她悄然瞥了他一眼,他似乎很淡定,舉止依舊從容,一點都不顯得慌亂??磥硎抢辖税?,扶微悵然想,他有一顆核桃一樣堅硬的心,怎么才能撬開它,然后擠進去呢!那核桃硬也就罷了,還小,不知能不能有她容身的地方。 糖粥很安全,丞相擺手打發家丞下去,送到她面前說:“吃罷?!?/br> 她坐起來,頂著一頭亂發道:“我還是不太舒服……” “不要緊,喝了粥就好了?!彼淹牒湍境捉坏剿掷?,自己茫茫然吃起了另一碗。 心里真亂,那種亂和朝堂上的黨派之爭不一樣,黨爭有明確的方向,他知道應當怎么去擊潰對方;這種亂,是站在無遮無擋的空地上,接受四面八方不斷侵襲的風雨,他已經被淋得睜不開眼睛了,滿世界都是黑暗。 甜甜的粥,好像能夠安撫人的心神,喝完了,他長舒了口氣。想找點話來說,談刺殺案,她還在病中呢。那就談談他認為比較嚴重的問題吧!他盤著腿說:“那天上官照出獄,陛下親自來接應了把?” 扶微嗯了聲,“我和他太久沒有相見了,甚為想念?!?/br> 他點了點頭,“人活著,總要有個把朋友,臣能夠理解陛下的心情。但是臣有逆耳忠言,必須向陛下諫言。陛下早已經和五年前不一樣了,以后不要動不動就去抱別人。萬一被他察覺了,對你對他都沒有好處?!?/br> 扶微想了半天,“抱一下就察覺,你是指……”她低頭往下看,胸前早勒得一馬平川了,根本什么都看不出來。 丞相有點尷尬,又不好說得太透徹,只是含糊敷衍著:“女人的身形,到底和男人不一樣,不光是那個……總之陛下聽臣勸告,臣不會害了陛下的?!?/br> 她眨眨大眼睛,倚著玉床的雕花欄桿拽了拽衣襟,“看來是我疏漏了,我以為罩衣寬大,不會被人發現的,誰知道……”皺著眉頭問他,“我和你貼在一處,你能感覺得到嗎?不往那上面想,會不會誤以為我身板結實,脫了衣裳像坐小山?”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這個話題有些難以啟齒,他只能選擇沉默,微微偏過了身子。 扶微不是不解風情的人,很快恍然大悟,順著他的話頭表態,“好好好,以后只抱你一個,再也不和旁人親近了?!?/br> 丞相掙扎了下,“不是……”然后不是什么,連自己也說不清。 她卻在他的被褥間悉索,睡姿換來換去都覺得不舒服。肚子好像已經不疼了,可是渾身骨骼酸痛,有種要發熱的預感。 自己拿手量了量額頭,量不出所以然來。她支著身子叫他,“阿叔你瞧我,我好像真要病了?!?/br> 丞相聽了提袍查看,涼涼的手掌覆在她額上,量了半天道:“并不覺得有異,陛下哪里不舒服?” 手上的溫度當然和額上的不一樣,她堅持說自己發燒了,“不信你同我碰一下,用那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