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群情激奮是沒錯,但既然身為幕僚,腦子就不能光拿來當擺設。他們看見的只是少帝一人,誰知道整個里坊周圍埋伏了多少禁衛?若果真是賜死丞相,他們拼一拼也值得。但如果只是引君入甕,那他們這些人就成了陷害丞相的幫兇,正中少帝下懷。 扶微看著他們徐徐后退,心里有些唾棄,偏過頭對長史抬了抬下巴,“把牛牽上,前面帶路吧?!?/br> 折扇輕搖,搖得垂發飛揚,她抖了抖襞積邁上臺階,昂首闊步跨進了相府后院。 第12章 上一次來這里,好像還是在六年前。六年前她年幼,行動沒有那么拘謹,個頭又小,左右的人一個不留神,她就可以趁亂逃遁。后來漸漸長大,帝王是上賓嘛,丞相相迎必須在前院,她就再也沒有機會進這后院來看看了。 六月的天氣很熱,臨近中午時分,枝頭的蟬鳴成一片。她站在廊下遠望,雕梁畫棟一樣都沒入她的眼,單看見墻角的那棵月季越長越大了,她記得彼時只有小指頭粗細。院子中間的水池子依然還在,池中長了幾支嫩荷,荷葉下錦鯉款擺,其中一條腦門上頂著彎刀紅痕的,還是她當年放生的。這里好些東西都沒變,六年前覺得遙遠,現在卻倍感親切。反正也沒把自己當外人,以后常來常往,這府邸最終會變成她在宮外的家。 走過長廊,途徑第九截鵝頸椅的時候停下,躬著身子尋找,在底邊的一塊梅花紋曲木上找到了幾個小字。她笑著指了指,回身對長史道:“你看,這是我九歲那年刻下的,是我的名字?!?/br> 扶微扶微,扶持衰微,先帝對她抱著巨大希望,因此取名也格外鄭重。當然這名字是給文帝看的,父母知道她終究是個女孩子,左右無人便叫她阿嬰,仿佛她永遠是個孩子,無論何時都需要人保護。她喜歡自己的小字,比起源扶微來,小字更像她自己的名字??上н@些年幾乎再也聽不到有誰這樣喚她了,太后私底下或者還和近身的人提起,但當著她的面只稱呼她為陛下。帝王的烙印蓋住了她的一切,她甚至懷疑過兩年會不會長出胡子來。所以在性別完全顛倒前必須把自己交代出去,再加上熒惑守心,她也害怕,怕再不動手就要來不及了。 長史牽著牛,心情并不像少帝這么平靜。小皇帝辦事越發滴水不漏了,送牛酒這么大的事,他們事先居然沒有收到一點消息。這一來,來得猝不及防,打算就這么大剌剌地取人性命嗎?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九歲時稚嫩的筆畫,讓少帝看了一遍又一遍,長史摸準了時機打算談談情懷:“這是陛下御筆,因此保存得很妥當。陛下請看,上年狂風侵襲,長廊上的臥靈欄桿其實都換過了,只有這面留下了,君侯說將來陛下故地重游,一定會再來看的?!?/br>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扶微聽來都很歡喜。起碼這些記憶還在,說不定丞相是喜歡她而不自知吧。 她穿過石橋往前,他的臥房在哪里,她依稀還記得。那頭牛到了高處就不愿再向上了,她讓長史把牛拴在柱子上,自己提著酒進了上房。 男人住的屋子,到底和她的不一樣。她喜歡在殿里裝簾幔,每個季節換不一樣的顏色,因為除了這個,根本沒有別的地方能用得上巧思。丞相的屋子,前后用檀香木的屏風分割,她看見烏沉沉的漆木柜案上云氣紋繚繞,再沒有任何其他的顏色點綴,這屋子硬得讓人卻步,就像朝堂上他橫眉冷眼的樣子。 光棍的苦處,她也能夠體會。婢女只能聽令,誰敢做主替他改格局?帝王家走出來的人,天生欠缺父母關愛,再加上婚姻因這樣那樣的耽擱不圓滿,那么過的日子有多將就,想也想得出來了。 她慢慢往里走,腰上佩綬叮當,這時候竟覺得那聲音太大,唯恐驚了他的好夢。 繞過屏風,終于看見榻上臥著的人了,他向內側躺著,看不見臉,只見到一身素色的襜褕,沒有繁復的紋飾,乍一眼像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儒生。 奇怪,朝上已經提起熒惑守心了,他一點都不擔心嗎?還是知道熒惑克撞最大的是帝王,所以他高枕無憂? 她有點傷心,緩步到他榻前,默然站了一會兒,想起自己是來嚇唬他的,他這么睡著,戲就演不下去了??墒怯惺裁崔k法,丞相真好眠啊,她聽見他勻停的呼吸,從背后望去,隱約升起一點陌生的感覺。 天那么悶熱,就算兩面檻窗盡開,依舊沒有一絲涼意。她微微彎下腰,鬼使神差給他打起扇子來。九五之尊當得太久,她已經不知道怎么溫柔對待一個人了,好像除了打扇子,她想不到還有別的什么能為他做的。朝堂上暗里較勁,到了朝堂之外,就不必短兵相接了吧。他的領褖浮起暗香,這味道讓她想起他留宿章德殿那晚,也是這樣的熏香,兩個人靠得那么近,彼此的頭發甚至糾纏在一起…… 喜歡,不知怎么才能得手,實在苦惱。她把酒壇放在足邊,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在那蜿蜒的發梢上捋了一下。就那一下,立即滿心歡喜。她笑瞇瞇彎起了眉眼,覺得這炎熱的天氣也不怎么討厭了,恍惚心里吹進了涼風,一切都那么美好。 整個大殷都在為熒惑守心的天象苦惱困頓,但是暴風雨中心的兩個人卻是最安然的。丞相忙著睡覺,她忙著竊玉偷香,人生就該是這樣的嘛!她昂起頭,心安理得地吐了口氣,目光隨意在室內游走。他的床榻邊上另有一架屏,屏后是一個巨大的衣架,平攤的兩臂架起了他的朝服,絳緣領袖,朱紅大帶,明明和別人差不多,穿在他身上就出奇的英武,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多不公平,她覺得他無一處不可心,他卻說她不是絕色。這句話太傷人自尊,讓她不平到今日。等著吧,總有一天她會讓他刮目相看的,什么叫絕色?穿上曲裾,綰起傾髻,我花開后百花殺,她才是真正的絕色! 視線繼續游走,衣架一旁的墻頭上掛著他的玉具劍。大殷規制是如此,皇帝用鹿盧,皇子和一品用玉具。他的玉具還是文皇帝賞賜的,和眾皇子一樣,吞口上鑲了獸首。文皇帝曾稱他“吾家麒麟兒”,不知當時的他是什么樣一種心境。這些年權傾朝野后有沒有認祖歸宗,不得而知,只知道朝堂上沒有別的姓燕的?;蛟S他也感念文帝厚愛,將自己認作源家人了。正因為如此才麻煩,她想同他發展叔侄以外的關系,結果他卻抵死不從。 她嘆了口氣,轉過身打算找個地方坐下,反正今天沒旁的事,就在這里等他醒好了。眼尾一掃,掃過一扇窗,忽然發現窗外站著個人,滿臉肅穆,冠服端嚴,就那么蹙眉看著她。扶微腦子里嗡地一聲響,下意識低頭看榻上,背身而躺的人睡得香甜,痛快地翻了個身,她這才看見他的臉,居然是錦衣侯連崢! 這下她慌了神,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剛才她的小動作他都看見了吧?她臉上火辣辣地灼燒起來,太丟人了,她明明是來給他驚嚇的,為什么最后變成了這樣?帝王?她在他面前還有什么帝王尊嚴可言! 她垂頭喪氣從臥房里走了出來,連酒壇都沒帶??磥響蚴浅幌氯チ?,這么好的機會,全毀在她的心念一動上。 她走到他面前,因為羞愧,連臉都沒有抬一下。丞相低頭看她,忽然斗志全消。到底還是個孩子,雖然漸漸有了執掌江山的能力,但太年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如果不加留意,將來這便是最大的軟肋。 他拱起了手,“主公……” 她抬袖示意他別說話,不想驚醒榻上的人,免得彼此難堪。 他心領神會,牽袖一比為她引路,衣袍翩翩拂在她手上,她默默抬眼看他的背影,真有種就地躺倒大哭一通的沖動。 以前聽說過他和錦衣侯頗有交情,沒想到兩個人可以不分彼此到同榻。前面門客們義憤填膺恨不得生吞了她,后院兩個人睡起了午覺,這究竟是怎樣一種不可言說的關系!難怪曾經有風言風語傳到她耳朵里,說丞相和連崢至今均未娶親,是因為兩人斷袖。她那時是不信的,如今看來好像真有些苗頭,她頓時有種吃了蒼蠅的可怖感覺,這個連崢絕不能再留在京師了。 她振作起了精神,如果就這么萎頓了,豈不讓他看不起?所以丞相回頭的時候,見到的仍舊是意氣風發的少帝,轉變如此之快,姑且當作帝王之心深不可測吧。 他將她引進書齋里,請她上座,少帝環顧四周,喃喃道:“這里我也來過的,和上官照一起,在這書齋里讀過半天書?!?/br> 丞相沏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淡聲道:“主公今日來,不是為了追憶當年吧?臣看見那頭黃牛了,還有主公帶來的酒……熒惑守心是大兇天象,秦皇三十六年有墜星落地為石,有謠言傳‘始皇帝死而地分’,秦皇將落石附近的住戶全殺了……如果臣一去,能保江山永固,主公萬壽無疆,臣當慷慨赴死,絕不推諉?!?/br> 扶微聽后一笑,“可是三十七年,秦皇依舊崩于第五次東巡途中。天道昭明,禳解無用。相父放心,就算我死,也舍不得動相父一分一毫。今天原本是想同相父開個玩笑,長史說你休息了,我不愿意敗興而歸,才執意進后院的?!彼樕细∑鸢С畹纳裆珌?,“畢竟今日不知明日事,也許我哪天忽然病倒,就此一命嗚呼了也未可知。如今趁著自己還能走動來找你,怕將來我臥床了,相父cao勞國事,想不起來看我?!?/br> 她說得很動情,連丞相都有些分不清真偽了。但她確實沒有動殺機,這點他看得出來。這世上哪有賜死還招搖過市的,皇帝要人命,有的是辦法,牛酒不過是其中一種罷了。若不從,還會有穿著喪服的文武大臣登門來哭喪,那樣的迫死,才是最最令人痛徹心扉的。 他仔細打量她的神色,“主公怕嗎?” 她說:“怕啊,可是有什么辦法?天要殺我,哭著是死,笑著也是死。我當了十年帝王,什么也沒落下,除了太后,最放不下的就是相父?!彼A苏Q?,“相父,我若死了,你會想我吧?” 丞相居然真的一本正經考慮起這個問題來,會不會想她,可能不會。對他來說誰坐在那個位置上都一樣,這十年間他輔佐過她朝政,當過她的帝師,然而她是個性格不鮮明的孩子,若說給他留下過什么深刻的印象,過去的九年加起來,也不及這一個月的多??梢粋€月,短短的交鋒,事情一完就風過無痕了,他得物色下一個接班人,哪里還有時間來想她。 他不答,她頗感失望,“這些年沒有同相父多親近,可惜了。我活著的這段時間,住在相父這里好不好?” 丞相愕然,“天子代天巡狩,怎么能隨意下降民間?主公在禁中,天下則大定,如果連中樞都空了,于國是多大的不利!” 她低下頭,泫然欲泣,“所以我到死都是孤伶伶的?!?/br> 丞相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臣即刻為主公cao辦立后大典,靈均進宮后你就不是一個人了,身邊還有他?!?/br> “可是我期盼的是相父,這世上能護我周全的只有相父,靈均不能讓我心安?!?/br> 丞相快被她的執著弄瘋了,“主公,玩笑開過一回便罷了,一而再再而三,只會令人不勝其煩?!?/br> 她的唇輕輕顫抖,坐直身子也不看他,擱在案沿上的手探過去,緊緊扣住了他的指尖,“我心悅你,你為什么不肯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相父,我的時間不多了,不想走到末路還是孤身一人。你不愿我搬到相府來,那就隨我在禁中居住吧。你我君臣齊心共渡天劫,世人只會為你歌功頌德,絕不會說你借機逼我充當禁臠的?!?/br> 第13章 這是什么話!如果之前心思還有一點點活絡,真想進宮伴她的話,聽見那句禁臠后,他就知道必須及時放棄這個念頭了。 前兩天被迫在章德殿住過一晚后,她知道外面是怎么傳言的嗎?丞相反正名聲不好,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以權脅迫少帝,一面盤算這如何當上國丈,一面又肖想少帝的身體。其言之鑿鑿,仿佛真的發生過一樣??墒抢咸熘?,那晚究竟是什么情況。要不是她下令封鎖東宮所有門禁,他又礙于面子不能翻墻,怎么會莫名其妙共度一晚! 她知道他醒來時發現她拱在自己懷里,是怎樣一種可怕的經歷嗎?即便她再弱勢,皇帝終究是皇帝。加之她不久前剛說過要和他生孩子,他定下心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自己是否安然無恙。腦子里有些奇怪的預感揮之不去,為什么總覺得一旦入宮,所謂的禁臠會是自己?當然這想法太過荒唐了,一個小姑娘,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將他如何……然而就是忐忑,看到她的臉便覺得危險,連她愁眉苦臉的表情似乎都暗藏了心機。 他想縮回手,被她用力地扽了一下,“怎么?相父當真一點都不疼愛我?” 一向四平八穩的丞相額頭上冒出了冷汗,“臣對主公,惶惶如對天地。如果撇開國事談一談私情……” 對面的少帝拍了下案面,輕呼一聲:“好!私情這詞用得好!” 丞相一窒,“請主公聽臣把話說完。臣的意思是,臣與先帝雖不是至親骨rou,但自小在一起讀書習武,感情非同一般。只要是先帝的托付,不管這皇位由誰來坐,臣都是一樣恪盡職守。臣記得,主公即位時只有五歲,很長一段時間……大概兩年多,你同諸侯王子站在一起,臣還分辨不出你的臉,所以……” 好得很,又拿她的臉說事了,這丞相究竟有多注重外貌! 扶微待要發火,轉念一想,又勉強壓了下去。這時候必須智取,利用他那為數不多的一點同情心,才好為自己創造條件。 她怏怏縮回了手,直身跽坐著,垂首道:“我長得不如相父的意,我心里知道??墒窃俪蟮娜艘灿形匪赖臋嗔?,熒惑守心,王之將崩,相父就不想與我商議繼位皇帝的人選嗎?我還是覺得你應當搬進禁中,這樣萬一東宮出了紕漏,你也好及早趕到主持大局。我的死期就在不遠了,相父連我死前唯一的要求也不能滿足,似乎也太無情了?!?/br> 丞相的心頭沒來由地瑟縮了一下,說得很是啊,再丑的人都會有求生的本能,何況她生得并不丑,和小時候比起來,早就已經驚為天人了。 但是讓他住進宮里,終究可行性不大。他略沉吟,“熒惑守心是太傅和太史令的一面之詞,臣沒有親眼所見,斷不會相信。請主公稍安勿躁,待今夜臣會同太史局官員一同觀天象,若蒙列祖列宗庇佑,熒惑移過了三度,那么一切不過虛驚一場,主公便可放心了?!?/br> 扶微聽后點頭,“相父審慎,就依相父說的辦。不過太史局觀星象是他們的份內,相父就不必親自去了。熒惑停于心宿,事關朕之生死,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坐在章德殿等消息。今夜就登朱雀闕,還請相父作陪,是好是歹自己證實了,夜里才能睡得安穩?!?/br> 這個要求提得合情合理,丞相也沒有任何推辭的道理。于是便起身揖手,“臣領命,入夜陪同主公上朱雀闕。此前請主公寬懷,臣曾同主公說過,這世上眼見都未必屬實,何論假他人之口?!?/br> 扶微很欣慰的模樣,“多謝相父了,相父是我良師,聽君一席話,把我心頭的煩悶都掃空了?!?/br> 何時何地都精打細算,這是她十年來不得不具備的一技之長。盡量制造與他在一起的機會,或許日久年深,他就會喜歡上她了。這種人她看得很透徹,不愛時冷酷無情,一旦深愛便會傾其所有,比起與他斗智斗勇,還是令他臣服更加一勞永逸。 不過過程艱難啊,那個莫名其妙的連崢究竟是怎么回事?聽說他們兩人常常連衣裳都混著穿,以丞相的為人,若不是要好到了一定程度,哪里會那么隨便! 有些不好開口,她計較了一下措辭方道:“先前相父榻上的,可是錦衣侯連崢?我記得端午那日接到他返京的陳條,我以為他早就回天水去了,怎么如今還在?” 丞相提起他就頭疼,又不能直說他不愿意離京,只道:“他此次是為奏請加固天水城防,另外軍中人數擴充,軍餉糧草都要調整,派遣少府史入京又怕處置不周,因此只得親自呈辦?!?/br> 扶微心里自然有她自己的計較,這哪里是怕底下人辦事不周,明明是借機回來看望丞相。派遣外埠的官員不得皇命,嚴禁長時間滯留京畿,要不是丞相袒護,想必他也沒有這么大的膽。 她徐徐嘆了口氣,“天水離京甚遠,這些年他在那里,應當吃了不少苦。按說他是我長輩,我也不當要求他什么,但天水外接河西走廊,古來乃兵家必爭之地,若沒有信得及的人鎮守,我怕西邊要出亂子。滿朝文武多少雙眼睛盯著宗室,相父應當比我更清楚,他如今罔顧朕之委任,相父看……” 丞相顯然求之不得,“主公圣明,臣即刻告知他,責令他明早離京,返回天水?!?/br> 扶微本以為丞相會為他開脫的,沒想到這么順利就應準了。她偷著瞥了他一眼,心里竊竊歡喜,面上卻是萬年鑿不破的堅冰,“如此最好,也請相父代我勸誡他,他肩上挑著千萬郡民的安危,愿他不負朕所托,為朕守好一方疆土?!闭f罷起身繞室游走,喟然道,“熒惑是戰星啊,既然停于東南,必然有兵禍。他身為宗親,更應當堅守轄下,以免給人可乘之機。我……是女流,對戰爭生來恐懼,此時不倚仗至親,應當倚仗誰呢?” 她說的是實話,那點私心完全掩蓋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下,自己聽來也覺得頗有道理。丞相自然是領命的,她留意看他的表情,坦坦蕩蕩,沒有半絲為難。她松了口氣,看來還有挽救的余地,至少他對連崢沒有任何留戀,這樣可遂了她的心了。 絕口不提剛才那點令人難堪的小動作,扶微含蓄問:“相父到底不考慮搬進禁中和我同住嗎?” 丞相說不,“多有不便。這世上并不是只有男女相處要避嫌,男人與男人之間也一樣。臣不進宮,是為保全主公清譽,請主公體諒臣之苦心?!?/br> 其實清譽不清譽,對她來說并不重要,他更多考慮的是自己吧,擔心羊入虎口,擔心有去無回。 扶微掖著廣袖說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強求,后話再說不遲?!鳖D了頓回首又問,“那日我宣靈均入宮,他回來之后同相父說起什么了嗎?” 丞相抬起頭,山水畫前的少帝有種稚嫩而單純的美,即便她在算計你的時候,依然帶著輕輕的笑意。 他記得那日靈均的確同他說起過,她要的僅僅是名義上的婚姻,她心里有很明確的目標,那個目標就是他。真好笑,人小胃口不小,朝堂之上還沒有人敢和他爭高下,她竟瞧上了他。那種感情是愛才奇了,分明是為了吞噬他,生出的偏執的欲望。 他搖頭,“什么都未說,只說陛下下定了決心,會當朝宣布詔書?!?/br> “可惜了,籌備得再好,趕不上變化?!彼龓е鵁o奈的表情聳了聳肩,“再待幾日吧,等眼下的難關度過了,終身大事還是不能耽擱的?!背饪戳丝刺焐?,“我應當回去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實屬無奈呵?!?/br> 她輕俏一回眸,眉目繾倦。丞相愣了一下,遲遲作揖,“恭送主公?!?/br> 她卻不肯舉步了,“相父不送我嗎?那些門客還在外面等著我呢,你不露面,他們誤以為你被我毒死了,群起而行刺,那可真應了熒惑守心的預兆了?!?/br> 丞相無奈,只得向外一引,“主公請?!?/br> 扶微提起袍角邁出來,在檐下略站了一會兒,然后轉頭對他感慨,“不知怎么,和相父并肩而立的時候,我心里那么寧靜?!?/br> 不是應當驚濤駭浪,恨不得將他淹死才對嗎?不過少帝說一套做一套的工夫爐火純青,如果幼時還有純真,那么這些年的歷練,早把這一副嬌骨煉成了滿身鋼刀。 他心知肚明,君臣間假模假式客套,從來必不可少。他微笑,“臣亦然?!?/br> 丞相笑起來真的很好看,雖然笑里藏刀,依舊讓扶微明白了當初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癲狂??上ё约翰粸槟?,如果性別換一下,他哪里還逃得出她的手掌心!她邊行邊想,努力克制不去看他,眼角瞥見他肩頭的夔龍紋,就在離她那么近的地方,確實如她剛才說的那樣,心下很安定。有時候恐懼是來自距離,比如小時候一個人坐在深宮里,不知他下一步會怎么走,總是膽戰心驚?,F在索性到了他面前,看得見他的神情,聽得見他的表述,反倒讓她放松了。 兩個人緩步走出院門,果然門客還未散,見丞相安然無恙,紛紛拱手長揖。扶微什么都未說,不過牽了下唇角,昂首上甬道。 他送她到門上,她站在驕陽下瞇起了眼,“我一個人來的,來時騎馬,沒想到回去那么熱?!?/br> 丞相和顏道:“主公不該單獨出宮,路上多危險,沒有人護駕,萬一出了差池怎么辦?”言罷喚長史,“把我的軒車趕來,我送主公回禁中?!?/br> 她臉上難得露出了羞赧之色,“我著急見你,便什么都沒顧上。我坐你的車回去,你不必相送,夜里早些來吧?!?/br> 她說完轉身下臺階,丞相品咂她的話,品出了語焉不詳的曖昧味道。她在想什么,誰都不知道。她也不是弱不禁風的姑娘,來去干脆利落。待他想上前扶她上車,她已經穩穩安坐了。 “相父,”她這一聲叫得很纏綿,打起了半邊竹簾輕聲道,“戌時三刻,朱雀闕上,我等著你?!?/br> 丞相道是,揚手一揮,軒車前后很快調來了兩列緹騎。他俯身長揖送別她,扶微放下簾子,笑意彌漫了雙眼。 第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