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怎么不急啦?都二十六啦,談個戀愛兩三年,二十□□,喲!得抓緊!”那認真嚴肅的神色就好像在說一件國家大事,千鈞一發那種。 這就是讀書人和農家人的溝通障礙了。 唐施無法用兩三句話告訴魏嬸兒感情的事不是到了某個年齡就會自然而然出現,結婚也不是為了找個將就的人相伴過日子。但在魏嬸兒眼里,結婚就是到了某個年齡必須完成的事,結婚的人,差不多也就得了。 唐施嘆了一口氣,只好道:“魏嬸兒,我也不是不想找……” “那就得了!”魏嬸兒拍手道,“我給你好好想想!” “好啦!”魏叔瞪了老婆子一眼,“瞎忙活什么呢!人家唐老師長得又好,家庭也不錯,還是高知識分子,你能介紹的人,配得上?” 魏嬸兒回瞪老頭子一眼,嚷道:“我知道唐老師好!肯定找個能配得上的呀!” “好好好,別的不說,我們就說學歷這一項,誰配得上?”魏叔有些得意洋洋,“自己是個沒文化的,你那些認識的,誰又是有文化的?” 魏嬸兒心中想想,好像真沒一個能配上唐老師學歷的,博士呀,她一個在莊家地里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去哪兒認識這么高學歷的人?瞥眼看見魏叔得意的嗤笑,不服氣,沖口道:“怎么就不認識啦?怎么就不認識啦?”轉眼看到祁白嚴,興奮道,“祁先生不就是嘛?博士配博士,配得很!” 唐施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魏嬸兒本來是為了沖老頭子,臨時說了這話,一說出口,越想越覺得對,眼睛比剛才更亮了:“你看不是!”心中卻轉了兩個彎,雖然覺得祁白嚴能配唐施,但祁白嚴往日里的形象一看就覺得不像會找人結婚的,再加上對他的尊敬,實在不敢再說兩人般配的話,卻也找到了突破口,“祁先生是博士,身邊盡是讀書人。讓祁先生找幾個好的,難道還找不出來?” 魏叔又瞪了魏嬸兒一眼:“越說越離譜!你要給唐老師介紹對象就算了,現在還要拖祁先生下水,祁先生……” “不要這樣說?!逼畎讎罁u搖頭,看了唐施一眼,“俗言道,‘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使不得?!笨戳丝赐饷?,道,“雨停了一陣,小姑娘也該回去了。魏叔你們早休息?!闭f著就起身,唐施跟著起來。 魏嬸兒一聽有戲,送二人出弄堂,對祁白嚴道,“哎,祁先生若真是認識好的,就介紹給唐老師處處……” 祁白嚴側了側身,示意唐施先走。唐施處在這種境況里,也實在尷尬,快走兩步,就和后面的人有了距離。 祁白嚴停下,示意魏嬸兒別跟了,雨天路滑,夜里光線又暗,實在不敢讓老人送出去,道:“魏嬸兒,不拆啊?!庇治樟宋瘴簨饍旱氖?,算是當心保重,跨步走了。 魏嬸兒哎了兩聲,看著祁白嚴出了弄堂,轉身回走?!安徊??拆什么?我沒拆啊……還是說的‘不攙’,叫我當心?祁先生什么意思……哎,老頭子……” 唐施在弄堂口等祁白嚴,祁白嚴出來后二人一起往外走。 往日里二人也不多話,也常常這般沉默。唐施有一陣子不覺得這沉默令人忐忑了,偏偏今日燥慌慌的。沉默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更甚。唐施走了十幾步就覺得到了極點,正要開口說話,祁白嚴卻先了一步:“今日魏嬸兒那些令你為難的話,不要放在心上?!?/br> “嗯?!碧剖┰诤诎抵忻蛎虼?,“不會?!?/br> 沉默片刻,祁白嚴又道:“可要我給你介紹對象?” “不用!”唐施沖口而出,音量稍大。 又是一陣沉默。 二人出了巷子,走到白巖古鎮的街道上,□□點的光景,自然還是熱鬧非凡,游人如織。二人不自覺走進了一點。 “也好?!逼畎讎纻饶樜⑽⒖粗剖?,“我身邊也實在沒人配得上你?!?/br> “什么?”街上太吵,唐施并未聽清,側頭和祁白嚴對望,“您剛剛說什么?” “我說——”祁白嚴難得有些嚴肅,有些煩惱,往唐施那邊側了側,以便她聽清,“我身邊……” “啊——”唐施猝不及防往前一撲,驚嚇間急忙穩住身形,祁白嚴溫和峻厲的臉近在咫尺,嘴唇擦著溫熱的肌膚而過。 小孩子的mama喝住小孩:“跑什么跑!撞到人了!” “快道歉!” 唐施佯裝鎮定,朝旁邊看去。 小男孩拿著一米長的冰糖葫蘆,看著她小聲道:“jiejie對不起……” “沒關系?!?/br> 大人拉著小孩不住的道歉:“真的很抱歉!一時沒注意就讓他……” “真的沒關系?!碧剖┏麄冃π?,臉頰緋紅,心跳聲一陣一陣,跳得整顆腦袋都有點兒暈。 大人拉著小孩消失在人群中。兩個人站在喧鬧的街邊,沉默。 ☆、第〇六章 多情引路人,無情旁觀者 這種情況該怎么說?唐施忐忑、尷尬、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兩個人只沉默了三秒,一個很微妙的時間——看似沒什么,實際上兩個人都互相表明剛才的某一瞬間彼此都感覺到了。 “走罷?!逼畎讎浪坪醪淮蛩阏f什么,就此揭過。 唐施自然也不打算說了。這種意外,說了就刻意,不說—— 十分曖昧。 唐施感覺到——心跳比剛才還要跳得快。 這種心照不宣、各自默認的感覺,實在令人承受不住。甜得很,忐忑得很,怯怯羞羞喜喜。唐施想,要完。 第二日,唐施照常去法定寺整理資料,祁白嚴已經到了??粗呀浌ぷ?,唐施沒有打擾,徑自往樓上去,開始整理書籍。 昨晚睡得并不好,總是做夢。一會兒夢見羅斌生向她表白,正要拒絕時,表白的人換成了祁白嚴,他沉沉地看著人,唐施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一會兒又夢見她和祁白嚴從不認識,她媽逼著她相親,相親的人就是祁白嚴;一會兒又夢見她已經結婚生子,孩子的鞋跟總是掉,她總是修不好,正煩惱間,就聽到孩子叫爸爸,那個人,自然又是祁白嚴。 一夜荒唐。唐施醒來時忍不住“哎呀”了兩聲,煩得很。 就像現在,她也煩得很??粗徽淼脕y七八糟的書,唐施嘆口氣,認命地把一排書重新取下來,砌在一邊,坐在沙發上發呆。 祁白嚴是神祇一樣的人物,她不該想。偏偏總也忍不住。 一想到昨晚,嘴唇就又熱又麻。明明是那么一個輕的意外。她不自覺把手放在嘴唇上,愣愣的。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物。親近他就是罪過,不親近他亦是罪過。親近之后,懷著罪過之心,愈想親近。就像古代的大師和尚,出塵得道,慈悲人間,遇見一個孽障,他渡她,她卻想睡他,結果自然是沒渡成,卻被睡了。 唐施笑了。被自己的想象弄笑了。一轉眼,卻看到祁白嚴正站在門邊,僵住了,臉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該擺個什么表情。 他目光沉沉的,也不知道上來多久。 唐施僵在那里,尷尬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祁白嚴走過來,認真看著她:“昨晚沒睡好?” 唐施不懂他何意,只是一夜睡得不安穩,從氣色面容上看,是瞧不出她昨晚沒睡好的。 祁白嚴道:“我在樓下叫你,你沒有回答?!?/br> 唐施恍然,紅著臉道:“昨晚是沒睡好,但不影響今天工作?!彼兴?,沒聽見回答,所以上來看看,正好就看到她在傻笑。唐施心里懊惱,這幅蠢樣子,怎么能被他瞧去。 祁白嚴道:“龍樹的《中論》和《大乘破有論》?!?/br> 唐施手忙腳亂找出來給他。 祁白嚴接過,道:“下來罷?!?/br> 唐施只好跟著他下樓。 祁白嚴將書放在桌上,向她道:“這邊有一個隔間,你去休息罷?!?/br> 唐施想說不用,看到祁白嚴篤定的眼神,說不出來,只好扭開門進去。 隔間是一個簡易臥房,床單被褥都是新的,桌上一點兒灰塵都沒有。想來這個隔間該是為祁白嚴準備的,但他從未用過。唐施原本以為隔扇門就是祁白嚴,睡不著的,卻不曾想躺上去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這一覺,一睡就是四個小時。醒來的時候,接近中午一點。正要起來,聽見外面有說話聲。 “祁先生,該用飯了?!笔撬吕锏男『蜕?,大部分人已經用完飯了,看這邊沒動靜,管事差人過來提醒。 祁白嚴做了一個手勢,止住了小和尚還要說的話,道:“我知道了。等一會兒去用?!甭曇舯绕匠5鸵恍?,“你去罷。下樓聲音輕一些?!?/br> 小和尚行了一個禮,輕手輕腳下去了。 唐施坐在床上,外面的話大致聽清了。她整理好床鋪,扭開門出來。 祁白嚴放下書,道:“醒了就用飯罷?!?/br> 用完飯二人如往常一樣回藏書閣工作。工作結束前,祁白嚴道:“明日可以中午來?!?/br> “為什么?” “明早該是沒有時間翻譯了。法定寺有活動,早上要講禪?!?/br> “您是主講人嗎?” “嗯?!逼畎讎缆杂袩o奈,“妙覺大師有其他事情?!?/br> 唐施點點頭,望著他:“我可以過來聽嗎?” 祁白嚴望著她:“可以?!?/br> 隔日唐施按時去到法定寺,先去藏經閣整理了一下書,把祁白嚴下午要用的書單獨放出來。過了一個多小時,祁白嚴也到了,看到唐施,似是沒料到她這么早就來了。 唐施有些不好意思:“習慣了,就想著過來能做一些是一些?!?/br> 祁白嚴點點頭,拿出一本書看。唐施坐在他對面,也拿出一本來看。 九點半的時候,有小和尚上來通知祁白嚴準備,唐施不經意看了祁白嚴放下的書一眼,發現那并不是什么書,而是一本筆記。唐施略有好奇,不自覺多看了兩眼。祁白嚴就擺在那里,看樣子并不介意被人看到。唐施于是看著祁白嚴,祁白嚴點點頭:“可以看?!碧剖┍銣愡^去仔細看了看。應是祁白嚴自己做的筆記。字寫得極好,筆力非凡,光看字就是一種享受。筆記里多是佛道佛理,唐施隨意翻了翻,竟看到初見那日他講的禪,筆記上面大部分都有。 祁白嚴道:“上面多是講給信眾聽的話,看看就是了?!?/br> 唐施這才明白這個筆記就是為講禪準備的,她不禁想到,原來祁先生也要做筆記的呀,還會臨時抱佛腳。面上不自覺多了笑意。這一瞬間祁白嚴給人的感覺,不再是神,而是一個普通的人。距離莫名就近了一點。 祁白嚴自然看到她臉上笑意,不以為惱,道:“走罷,時間差不多了?!?/br> 唐施這次選了一個離祁白嚴稍近的位置,第三排偏左。第二排早已坐滿了人,第二排正中間坐著一個女孩,那是除了第一排的僧人,離祁白嚴最近的一個位置。兩個人似乎認識,唐施看到祁白嚴坐下的時候朝那女孩點了點頭,女孩也對祁白嚴雙手合十做了一個禮。 講禪還有二十分鐘才開始,那女孩不知對前面的僧人說了什么,僧人和她換了位置。 唐施離他們并不遠,所以如果用正常音量講話,唐施是聽得到的。 女孩看著年輕,實際上已經是一個四歲孩子的母親,十九歲懷孕,二十歲結婚,有一個荒唐的青春期。即便是結婚,也是一時沖動。孩子的父親和女孩是差不多的人,都愛玩兒,兩個人又荒唐兩年,男孩似乎愛上新的女孩,要求離婚,兩個人吵鬧不可終日,吵得兩家人都雞犬不寧。女孩第一次見祁白嚴,是半年前來白巖古鎮散心,剛好遇見祁白嚴講禪,大悟之下有大悲,哭得不能自已。祁白嚴將其請到一邊的禪房平復情緒,講完禪后又開導她。二人由此結識。此后每當祁白嚴講禪,女孩都會過來。 此次女孩過來,講的正是事情結尾,半個月前已和孩子父親離婚,孩子歸男方,她報了一個成年夜校,正在讀書。 唐施從兩個人的對話中大概知道前因后果。心下也是唏噓。 講禪快要開始,女孩道:“佛會愛回頭之人嗎?”眼神期待又絕望。 “會。佛祖平等愛眾生?!?/br> “如果是這樣,我前半生作的孽,又如何償還?” “后路多艱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