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我這人吧,就是好奇心重,加之困得意識模糊,嘴巴一快:“紀琛,他們都說你在府里養女鬼是不是真的?” “……”快步行走的紀琛腳步一頓,回頭以一種“你的智商被狗了吃嗎”的眼神鄙夷了我一眼,正當我被他鄙夷得自慚形穢時他突然詭譎一笑,“是啊,養女鬼,還是個艷鬼呢?!?/br> “……”雖然我很想繼續問他是男艷鬼還是女艷鬼呢,但他危險的眼神明顯讓我意識到此時閉嘴方是上上之策。 紀琛的府邸從外邊看著不大,但內里著實深邃莫測,糊糊涂涂轉了近一炷香的時候,他攜我停在一處半月門外,牌匾上書——“飴糖居”。 我似有所悟,眨巴眨巴眼看他。 紀琛面上微紅,咳了聲斜眼睨我:“我愛吃飴糖,不行嗎?” 那一句不行嗎說得太過理直氣壯,讓我想浮想聯翩一下都驀地被梗在喉嚨口,跨進去前我仍不死心對他道:“皇叔,你都啃過我了……” “閉嘴!”耳尖都紅得透徹的紀琛粗魯地將我一把推了進去,“熱水湯浴已備下,湯是藥湯對你身體有利無害,換洗衣物業已備好,待會我再來找你?!?/br> “那你去哪兒呀?!”趴著門邊的我高聲喊道。 兀自離去的他似乎小小地踉蹌了一下,頭也不回地惱怒回道:“沐浴更衣!” 他也要沐浴更衣?真是個矯情的老男人,我抱著玩偶嘀嘀咕咕進了屋子。 鋪了地龍的屋中熱氣騰騰,混合著桐油的nongnong藥味滿滿充盈其中,我小心地將木偶一個個放好,左看這個喜歡,右看那個也喜歡,摸了好久才戀戀不舍放下入了內室。手腳并用爬進浴桶,剛要躺下眼角忽而瞥到角落里一道寂然佇立的身影,我一個激靈大叫道:“誰?!” 驚叫之后那人竟是不慌不亂,渾然不動。緊張地對峙了半晌,不禁心生疑竇,再三確認他毫無動靜之后慢慢地靠近過去,趴在桶邊凝目看去。這不看不要緊,一看險些嚇得魂飛魄散,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張似笑非笑的慘白臉龐,修眉、嬌眼、俏鼻及嫣紅微嘟的雙唇…… 我以為是幅畫像,大著膽子濕淋淋走過去時才發現竟是具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偶。制作者手藝實在巧奪天工,一眼望去幾乎以為是個活生生的大姑娘站在面前。許是想到了自己這具半活不死的身體,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臉,一顆心驀地放了下來,還好,沒有溫度。 只不過,這張臉,我觀摩再三,越看越是眼熟??粗粗胰滩蛔√鹗致仨樦约旱拿脊且淮绱绲赝旅?,冷風吹過,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紀糖,你是洗澡呢還是煮湯呢?這么久也沒個動靜!”紀琛不滿地敲了敲窗欞。 我倏地拉開了窗戶,已經換了身便服的他微微一愕,我說:“你進來!” 他的視線落到我胡亂掩起的衣襟上,神色不太自然地挪開,嘴上不情愿的“這么大的人洗個澡還要人幫”,手腳卻是半分不含糊地推門而入,特別正人君子道,“我剛打理干凈,為免弄濕了衣裳,先脫了外衣……” 在看到被我推出來的木偶后他的話戛然而止,我從沒見過他的臉上會有如此驚慌失措的一面,如同瞞著大人的孩子終于被發現自己做錯的事。但頃刻之間那份慌亂被他強自按捺下去,但也徹底坐實了我心中一直懷疑的某件事。 “是你制作我現在這個身體?”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紀琛,你到底隱瞞了我什么事?” “這樣的我,究竟還有多少個??” 拼著最后一點理智,我一口氣說完了所有的話。從離開西山縣到帝都這么長的日子里,我從未如此接近崩潰這兩個字。我知道我的死是一個天大的陰謀,也知道這背后必然牽扯到無數錯綜復雜的關聯,只是我沒有想到在我努力找回過去,努力相信這個帶我回到皇宮的男人徹頭徹尾地瞞著我所有的真相。我的彷徨,我的不安,我日日的戰戰兢兢在他眼中是不是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笑話? 紀琛的神情已是徹底地平靜下來,他定定地看著我,“紀糖,你冷靜一下?!?/br> “我很冷靜,”我搖搖頭,“紀琛,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赡芪乙郧昂苈斆?,慧眼如炬,風行雷厲;但老天很公平,聰明了一世,死過一次的我比較愚鈍,既忘記前塵也無法堪破現狀。我不求你能救我于當前這水深火熱的迷局之中,只求你將前塵過往坦誠相告,不枉我們……”我咽咽干澀的喉嚨,改掉了到了嘴邊的話,“一場叔侄?!?/br> 叔侄二字令他已自然如常的神色微微一變:“糖糖……” “殿下不必再逼問六王爺,他如果有心告訴你,從開始找到你時就會說出一切。因愛之深,才前瞻后顧舉棋不定?!?/br> 木偶后陰影里旋身轉出一個頎長身影,修眉朗目,翩翩如畫,只是神情沉定渾然不似白日里義憤填膺高喊著要為我報仇的熱血少年。 長汀…… 一時間大起大落沖撞在我胸膛上,情緒急劇變化間找不到發泄的出口,竟只能木木地坐在方凳之上看著這二人。突然覺著有點滑稽,有點荒唐,于是扯扯嘴角,以示自己還沒有被無情的事實玩弄得徹底懵逼。 紀琛的臉色倏然陰沉得嚇人:“是你將木偶放在這的?”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長汀嘆道,“哪怕失去記憶,殿下依然是那個殿下,我們不說她也會追查下去。如今局勢晦暗不明,隨時風雨將至,與其讓她受有心人的誤導,不如先一步告訴她真相?!?/br> 我握住紀琛蓋在我身上的狐裘,冷冷道:“你說得我也未必全信?!?/br> 長汀像是早知我的反應,溫和一笑:“信與不信,殿下自有分辨?!?/br> 他遞給了我一本薄薄的紙冊,遲疑須臾我伸手接過,接過時紀琛的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不要看,紀糖?!?/br>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聲音里竟是有一絲乞求,有一絲哽咽…… “王爺,長痛不如短痛,早晚有此一日?!?/br> 紀琛的手最終慢慢放開,卻是落到了我肩上,我沒有避讓,因為此刻的我內心也是復雜而躑躅。 焦慮半晌,我緩緩翻開了那本落有紀琛筆記的書冊,與其說是書冊,不如說是一本日志。 ☆、第二十八章 “四月二十三,陜甘大旱,民怨沸騰,太女受命鎮撫百姓,離京而去。聞西文侯等人有異動,遂遣人救之。不料已遲,太女不知所蹤?!?/br> “五月初一,渭水沿岸似得太女行蹤,尋之,不得?!?/br> 短短幾行字描述,雖然字數寥寥,但是筆記工整嚴謹,看得出書寫之人尚是冷靜客觀,直到之后一行陡然一變,潦草疏狂得幾近辨認不出。 “五月初十,見糖糖……遺體?!?/br> 遺體兩字貿然撞入我眼簾之中,奇怪的是卻并沒有激起多么大的異樣感,可能是我已經在無形中對自己死亡的這件事接受已久。反倒是書寫之人震驚與悲痛在字跡之中一覽無余。 我不禁仰頭看了看紀琛,一對上我的視線他立即匆匆撇去目光,即便神情淡然至冷漠,可按在我肩上的手卻抓得青筋突起。我動動喉嚨想說些什么,可無數的疑問卻是如鯁在喉,只能低頭繼續去看手中書冊。 之后的記錄,是我平生前所未見,前所未聞之事。文字記載,我不僅死了,且尸體受到了嚴重損傷,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慘不忍睹”。我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愛一個人到什么程度,是為之生還是為之死,亦或是生死亦能在在翻手覆手間顛覆。 許是那段時間紀琛的精神狀況很不穩定,之后換了一個來記載,那個人從現在來看,十之八/九即是此時屋中所站的另一人——鎮國公之子長汀。在長汀筆下,紀琛因不能完全接受我的猝然離世,所以嘗試用一個匪夷所思之法試圖將我重新拉回人世。 那就是,偃師之術。 偃師是《列子.湯問》中所記載的一個人,在古時周天子統治時期,他曾制作過一個能歌善舞的人偶取悅天子?!读凶印非安痪梦也趴催^,這本書向來被人當做古代逸聞話本來打發時間,萬萬沒想到千百年后竟真有一人將傳說變成了現實。 從五月二十日起,紀琛與長汀兩人就開始嘗試偃師之術。起初他們想要先以我遺體為主,輔以其他材料進行修補。但用長汀的話來說尸體破損度太高,怎么修紀琛都不滿意,而且陜甘之地那時大旱,暴曬后的尸體膚色蠟黃,形容枯萎,很不符合紀王爺對于顏值的高要求。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紀琛,手有點發抖,人都死透了他還在乎貌不貌美??他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簡直令人發指! 紀琛從開始到現在都在躲避我的眼神,雖然我知道在我低頭看書時他一直在暗中觀摩我的神色,可一旦我抬起頭他就立馬扭過目光聚精會神地研究屏風上的鳥有幾只。 我:“……” 目前為止形象轉變太突然,仍為我不能接受的長汀咳了一聲,轉移走我虎視眈眈的注視:“王爺出發點也是為了殿下考慮,再者他與殿下兩都是精益求精的星期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繼續翻過一頁。在紀琛發現死去的我屬于大部分只能放棄治療后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決定以其他材料為主先雕琢出一個主體,再放入我軀殼內的其他部分,例如心臟啊,腸子啊,肝啊……什么什么的。 想想自己的內臟,眼珠子在他們手里翻來覆去的畫面,總覺得心情似乎……不大愉悅。 這種實驗在經歷了無數次失敗之后,終于取得了成功,這便有了現在的我。 怪不得有的時候雖然感到這具身體四肢僵硬、行動不便,但有的時候吧,肚子餓了也會咕嚕嚕叫……我還當制作我的人手藝精湛到如此地步,用兩塊破布縫出的肚腸也能感受到□□…… 即便書上文字清清楚楚,且長汀的描述比紀琛又要詳細客觀上許多,但從頭翻到尾,我仍是無法理解其中奧妙: “你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這種起死回生之術如果真得存在,那千百年對長生夢寐以求的帝王們還訪什么仙山,派什么童男童女??!找幾個紀琛這樣木工了得的能人異士,直接讓丫給自己做具不朽不腐的人偶身體不就能千秋萬代、一統千年了嗎? “不凡之術必然有不凡代價,”長汀似乎仍想說什么,但不知怎地頓了一頓,沉默片刻后道,“不過歸根結底還在于機緣二字,”他笑了起來,“還是六王殿下受天眷顧,曾經在京中遇到一個云游至此的高人,得其傳授偃師之術,方能令太女您 慢著,林燁曾與我說過多年以前京中曾經來過一個名聲斐然的術士,后來下落不明,最后見得那個人似乎就是紀???? 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能逐漸對了起來。 紀琛遇到術士在先,因偶然得其傳授了能召回死去之人的魂魄放入制作好的人偶之中,不過…… “他為什么要學偃術呢?”鑒于紀琛打定主意裝烏龜,我索性徑自問向長汀,才問完發現紀琛的眉梢抖了抖,似乎想阻止長汀但已然來不及。 長汀回答得行云流水般順暢:“這個嘛我也問過王爺,王爺說得含糊我私下揣測,可能是殿下從小到大養的寵物都活不久,每次小貓小狗死了殿下總是很傷心,然后會繼續養,養了又再死。我想王爺大概是不忍見殿下這么繼續下去荼毒眾生,想給殿下做只不會死的寵物?” 我與紀?。骸啊?/br> 雖然這個答案在意料之外,但想想前不久才死的小白狗,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只是那時候紀琛一定沒有想到,最后這個偃術會率先運用在沒有預兆慘死的我身上。當年的術士不久之后的失蹤可能與他也脫不了干系,往好里想這種世外高人總是行蹤飄然,往壞里想在我遇害之事發生后紀琛為了防止風聲走漏下了黑手…… “看殿下神色并不驚訝,是否對內情已知一二?”長汀觀察到我神色時松時緊,他了然地點點頭,“殿下對王爺的一舉一動一直很上心,微臣記得殿下一直派人在六王府外盯梢來著?!?/br> “……”我厚著臉皮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按你們所說,四年前我被做成了個人偶活了過來,理應蘇醒在這六王府里,為何會淪落到西山縣去?” 長汀眼神倏地銳利起來:“這就是我為何會在今晚設計殿下知曉這些被王爺用盡全力遮掩的過往的原因了?!彼叩侥亲鹚腊迥究痰娜伺记?,指了指它,“為了能讓殿下成功地活過來,這樣的人偶六王爺做了很多。那時候的他幾乎夜以繼日,不言不語地坐在滿堆的木屑棉紗之中,幾近廢寢忘食。如果一個詞可以形容他,只有瘋魔二字可以了。之所以我沒有組織他,那是因為我與王爺一樣,深深地希望殿下活過來?!?/br> “呃……為什么呀?”我不明所以地看他,因為從長汀到現在的表現看丫就是一腹黑小白兔??!什么深情款款,非卿不嫁,一哭二鬧三上吊地入東宮給我暖床都是在演戲呢。因為紀琛與身為東宮的我在明面上一直不和,所以那時候離開西山縣到達嵐縣想必也是他和紀琛商量好的,他兩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故意將我丟在虎狼窩里岌岌可危,另一個則等待時機闖入黑店將我救出以博得已經失憶的我的信任,可謂滴水不漏。 這樣的伎倆或許未必騙得了曾經的自己,但騙現在的我真是……絲毫難度都沒有,畢竟我對過去二十來年的生涯已經全然忘得干凈。大概這就是長汀口中,所謂付出的代價。 長汀對我的疑問表示了短暫的無語,看樣子他還不太了解狐假虎威背后現在真實的我,確定我不是裝瘋賣傻之后他非常認真地問我:“殿下,您覺得您那一家子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坐上那把龍椅能不讓大晉亡國的?” “……”仔細想了想,好像還真沒有。 “撇開六王爺對您的私情不說,為了整個大晉及所有的黎民百姓考慮,誰都能死唯獨殿下您不能死?。?!” 雖然他形容得很嚴重,但鑒于之前他也這么情真意切地握著我手對我表白過,事實證明都他媽是瞎扯淡,故而我也只能平平靜靜的“哦”了一聲。 長汀的情緒顯然有點兒激動:“就在我與王爺費盡周折讓殿下快要蘇醒之時沒想到一夜之間殿下的身體不翼而飛。這么一消失就是四年。四年之后王爺終于將殿下尋回京中,可不想殿下竟忘記了所有的前塵過往,如果我不幫殿下回憶往昔,敢問殿下如何應對那些層出不窮的刀光劍影??殿下身邊從來不乏豺狼虎狽之徒,想必您自己也有所察覺,否則不會在新正宮宴自導自演一出中毒戲碼,不正是想要引出背后主謀嗎?” 我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沒想到竟然被長汀他們猜了個透徹,心里瞬間有點涼和……萎靡。 “夠了,長汀你先出去?!碑斄税胩炜s頭烏龜的紀琛終于不耐煩發話了。 長汀還想再說什么,我對他搖搖頭,他嘆了口氣:“罷了,王爺與殿下好好說吧?!?/br> 長汀走后,屋里僅余我與紀琛兩人,熱氣騰騰的浴湯已經冷透了,風從窗下咝咝吹入,聽著就很冷。紀琛依舊沉默著,訕訕無言的我抬頭看著那個木偶,忍不住伸手又摸了摸她的臉,真像啊…… 這得多么熟悉,多么牢記在心間才能雕琢出如此栩栩如生的一張面龐? “糖糖……你不要難過?!彼谖冶澈髥?/br> “我為什么要難過?”我奇怪地回頭看他。 “因為……”他隱忍地頓了頓,語聲艱澀,“我對你做了那么不堪的事……如果你想起來,一定不會原諒我?!?/br> ☆、第二十九章 “不、不堪的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幾個字眼上,情不自禁想起之前他對我所做的種種不合“倫理”的舉動……難道說,難道說,我面色爆紅,又是羞惱又是不可思議地看向他,顫抖著聲問,“你竟然睡了還是一個人偶時候的我???” 怒吼同時余光難以控制地飄向旁邊那尊人偶,實在難以想象這具身體在毫無知覺地情況之下被紀琛這樣這樣,那樣那樣了??!嗚嗚嗚,我已經不是清白人家的好姑娘了,我不是個好偶了??! “……”紀琛被我吼得臉黑得發青,額角青筋一根根蹦出來,猙獰嚇人,“紀糖,你的腦子被狗啃了嗎??!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齷齪下流不堪嗎!” 我被如此有自知之明的紀琛所驚到了,立即毫不猶豫地點頭:“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