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不過看這個叫長汀人的舉動,暫時沒有傷害我的意圖,我略為安心。只是這情狀已是騎虎難下,紀琛半開玩笑的話語猶在耳側,我若矢口否認這些人也未必會信,不如將就著先裝上一裝那紀糖作為緩兵之計,之后等他們放松警惕再圖謀策不遲。 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只好偶! 我默默將臉擦凈,心中已思量得差不多,學著紀琛平時慢悠悠的口氣說道:“你來得倒是巧?!?/br> 此言一出,那個叫長汀的七尺男兒竟是紅了眼眶:“幸而宗和與殿下有個一面之緣,要是殿下有個閃失,可叫長汀如何是好?!” 咦??!這口吻不大對啊,怎么像個盼回自家丈夫的深閨怨婦呢!這個長汀到底與紀糖是什么關系! 文弱書生宗和命人處置完那群匪徒,并手向我行了一個大禮,遂笑了笑道:“公子莫傷心了,殿下這不是安然無恙嗎?也虧得當日在國師府蒙得殿下召見過一面,留有印象。說起來,此番殿下受難國師大人也著為上心,派人……” 提及國師,長汀似乎尤為忌憚與厭惡:“不要提蕭四那個裝神弄鬼的術士!” 這蕭四之名我是第二回聽到了,原來他就是街頭巷尾人人奉若神明的當朝國師嗎?一擱國師叫蕭四,這也太……隨便了吧。我看長汀態度激烈,不提蕭四,那提提另外一個讓我咬牙切齒的人:“紀琛呢?” 所有人一怔:“紀琛是誰?” 我:“……???!” ☆、第四章 在嵐縣縣令趕到后,我方得知及時救我于水火之中的長汀公子來頭著實不小。當朝鎮國公的嫡孫,兵部尚書家的二公子,以及……大晉皇太女“我”的未婚夫……之一。 紀糖年方十七,這般年紀擱在尋常人家已是大齡晚婚,但人家貴為皇儲,又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在擇偶上多番慎重挑選也在情理之中。從與紀琛相處中的種種言談約莫可以看出,因愛屋及烏的緣故,皇帝對紀糖這個皇后所出的嫡長女十分疼愛,皇后因病薨逝后這種寵愛登峰造極,甚至力排眾議立下了本朝第一位皇太女。 內有親爹無限溺愛,外有手握重權的娘舅們鼎力相助,紀糖在皇太女大晉二把手的椅子上穩當當地做了十幾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男人有……男人! 所以我想不通啊,她究竟為何會失蹤?更離奇的是我竟然重生的這具人偶竟然與她一模一樣 此刻我最不解的是,如果說連兵部尚書之子長汀都不知紀琛這二字大名,那我恐怕從頭到尾都被這個“皇叔”當成個傻逼給騙了…… 冒充皇室招搖撞騙是大不敬的死罪,我白唐只不過是大山深處一只不為人知的小小人偶,何德何能讓他舍生忘死至此??! 命嵐縣縣令牽走黑店中的“綠林好漢”后,長汀回轉而來:“殿下,既然您已安然無恙回京,就趕快隨我回宮吧。陛下惦記您惦記得寒風入體,好幾日未能上朝理政了?!?/br> 留意到他口中稱呼的親昵,想是他在紀糖一干未婚夫候選人中應是個與眾不同,與她關系匪淺的。紀琛冒名頂替將我糊弄到了京城,可我這個“皇太女”也是個李鬼非正主??!當務之急,還是先抓緊他這根救命稻草才是,我欣然點頭,微微一笑:“聽你的便是?!?/br> 長汀眼圈又是一紅,淚水啪嗒啪嗒斷了線地往下掉:“嗚嗚嗚,殿、殿下,你從來沒對我笑過。長汀,長汀我死而無悔矣?!?/br> 夭壽嘞,這個紀糖從前難道是個面癱不成?! 回京路上平平安安,無風無雨,也沒撞見橫刀攔路的紀琛大爺,于是徹底坐實了他江湖大騙的身份。巍峨帝都已在眼前,我突然有點懷念起前后一條街的小小西山縣,也懷念起總拖我后腿但好歹相依為命的阿四,更想要回去將本寧寺的老和尚暴揍一頓。 去你meimei個腿的上上簽??! ┉┉∞∞┉┉┉┉∞∞┉┉┉ 入京之后,為免生意外,長汀驅車送我直入皇城內宮??v然他身份不低,但無皇帝諭令傳召,他也只能止步深宮大內的外墻下。 “殿下消瘦了,且好好休息。改日我再去潛龍邸探望?!遍L汀依依不舍,恨不得一步三回頭,欲言又止,“殿下歷險而歸,圣上自然會好生封賞撫慰于您,您可要千萬慎重?!?/br> 皇帝老子賞東西還需要謹慎,難不成紀糖這個皇帝爹尤為小氣??為了不露餡,我揣著一肚子疑問面上不動聲色,淡淡地“嗯”了一聲。 長汀頓時面露失望,磨磨蹭蹭走了兩步驀然一回首,委屈道:“殿下您為什么不對我笑了?長汀惹您生氣了嗎?!” “……” 哎喲我去!不是你說紀糖是個面癱的嗎! 還沒見著皇帝,我已經有點兒心累。原以為此生我只會和于縣令那個狗貪官斗智斗勇,哪曾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踏入這帝都皇宮,與皇帝談心打屁。都說皇帝乃真龍天子,紫微星轉世,也不知與這世間諸相有何不同。我整飭好衣裳,做足了心理準備方踏入養心殿中,垂幔重重,偌寬的龍榻上隱約歪了個人。 我徐徐拜倒:“兒臣拜見父皇……” “我的兒?。。。?!” 一聲干嚎從我斜后方洶涌地迸發而出,嚇得我三魂六婆具散。咚咚咚,一連串震天撼地的腳步聲狂浪地隨著干嚎奔近。驀然回首,只見一團明黃色以泰山壓頂之勢迅猛朝我奔來。 我的乖乖!這是南瓜成精了嗎?! 等一下,他喊我兒,即是紀糖的皇帝爹了,那龍椅上的又是誰?! 我似有所覺回過頭去,一眉清目秀的少年吃著手兒癡癡朝著我笑:“阿姐……” 身后皇帝淚目:“阿糖……” 仿佛有道響雷直直劈在我天靈蓋上,微微暈眩。一家三口,爹是個“南瓜精”,兒子是個傻子,本該最正常的閨女卻是個人偶…… 大晉真不是要完?? 待將癡傻的小兒子送走,皇帝腆著圓圓的肚子攜我毫不避諱地在龍椅上一同坐下,撫著我手百般心疼:“兒哪,你受苦了!瞧瞧你瘦成了啥樣?” 看看他糖葫蘆般的身材,再看看自己,語聲艱澀:“是啊……兒臣是瘦了……” 這一說不得了,皇帝立馬急得大手一揮,流水一樣地賞了一堆珍稀良藥。我想起入宮前長汀的囑咐,一些藥材而已不須謹慎吧……何況以我現在的體質,哪怕當場表演個生吞蜈蚣,活吃蛇蝎,想來也不會被毒死的,頂多被惡心死而已…… 故而我沒有推脫,怡然接受。 皇帝又再度打量我,揪緊眉頭:“這不行啊……”他琢磨著,“前兩題我聽國師傳道,這陰陽平衡方是養生之道,爹再給你挑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補一補唄?” “……”這國師特么的是個妖道吧!原來該謹慎的在這兒啊,無怪長汀那般別扭又委屈。這紀糖乃是皇儲之身,同其他皇族貴胄蓄養姬妾一樣,潛龍邸里有幾個男人也屬正常。只是先不提我是個李代桃僵的,以我現在的身體也是無福消受美人恩。 “這個,父皇……兒臣此番回來多有不易,委實疲乏,此事容后再說吧?!?/br> 皇帝鼓著胖嘟嘟的腮幫子,唏噓不已:“我的兒啊,這好好的南巡怎會遇此大難?!究竟是誰謀害于你!” 南巡?這么說紀糖本尊是前不久才消失的。而我卻是四年前在西山縣醒來的,莫非我這具身體與紀糖只不過是巧合,撞臉而已。 我思量著尚未作答,就見他抹抹濕潤的眼角,頗為欣慰:“想來那人也被你碎尸萬段了吧。我家阿糖便是如此能干,唉,要是聰兒有你一半伶俐父皇我也就省心了?!?/br> “……” 紀聰是嗎,看著龍椅扶手上疑似口水的印記,扶了扶額,給傻兒子取這么個名字真的不是嘲諷他嗎? 怪道有個同胞弟弟,皇帝還堅持立紀糖為皇儲,這沒得選啊??偛荒軐⒋髸x的江山交到一個抱著胳膊要奶吃的傻太子手上吧! 皇帝翻來覆去與我說了許多,無非是思我心切,掛念不已。雖然看著他年畫娃娃一樣白里透紅的臉蛋,總覺得沒什么說服力,但私心里我還是有點兒小感動的。畢竟都說天家無父子,皇室無親情,紀糖有這么一個爹實屬難能可貴。我不忍負他一片舐犢之情,說多了又怕錯,只能隨他而去,偶爾應和上兩聲。 這么一嘮嗑就嘮到了飯點,為了替我接風洗塵,桌上自然極盡豐盛。奈何昨夜三碗飯塞得我現在仍是胃脹不已,興致缺缺地提不起筷子。 “可是這些不合阿糖的胃口?”皇帝小心翼翼地問,“我讓他們重做了去!” 再換一桌,我也是沒胃口啊,連忙勸阻,只道是路上奔波壞了胃口,皇帝方才作罷。 此事才了,又有宮人通報:“陛下,六王爺在光武門外請旨入宮看望太后娘娘?!?/br> 皇帝面餅一樣的臉蛋兒一皺:“這個點來看望母后,罷了罷了,讓他去吧?!?/br> 我看皇帝面色不愉:“六王他……” “你這個六叔你也知道!是個目中無人的怪癖性子!成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難得見上一回一句話都嫌多!一想到他對你那樣兒父皇就生氣!”皇帝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吐了一頓槽,最后道,“你自己以前說得沒錯,國師也說他性格古怪,城府頗深,不說提防他,糖兒也小心離他遠些?!?/br> “哦……” 原來是個不討皇帝喜歡,也不討紀糖喜歡的主,我默默記下,轉而擔憂起這紀糖并非枉死而僅僅是消失,他日回來后我這個李鬼豈不就要大白于天下?? 憂愁著陪皇帝用完午膳方與之辭別,皇帝身邊的近侍送我到了殿外,至兩下無人之處一直低著頭的太監突然說了句:“殿下口味變了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我頓住了腳步,那太監自顧自地又說了句:“怎么今兒上了一桌都是您原來不愛吃的呢?” 我愣了愣想再問,那近侍笑道:“奴才就送您到這了,殿下您好走?!闭f完弓著腰原路退了回去。 ┉┉∞∞┉┉┉┉∞∞┉┉┉ 養心殿與潛龍邸分立在理政殿后左兩側,光是走要走上小半個時辰。顧慮近日空氣潮濕,我還是拒絕了轎輦,一人懷著對未來命途的憂慮默默地穿廊過庭,直到把自己走迷了路。 說迷路也不盡然,身為皇儲身邊少不了一票隨扈,只不過我不發話他們不敢吱聲。就這么任由我“迷失”到了個古木森森,香霧繚繞,寶相莊嚴之地。 我以為是個宮中皇寺,一抬頭卻見得慈安宮三字,原是太后住所。老人家信佛在情理之中,但把自己的寢宮搞成了個寺廟就不太妥當了吧。何況這寺廟也不大像寺廟,我上下左右看了看,倒更似是個道觀些。 正猶豫著既已路過要不要進去給太后請個安,順路看看那古怪六王叔時,未合起的宮門縫里突然飄出絮絮話語來:“未能想到今日有緣得見六王一面,王爺近日似乎常在外界走動了?” 那聲音輕得像風中的柳絮,在耳畔一拂即去,與這靈氣充盈之地倒煞是相配。 回應他的卻是相當生硬:“與你何干?” 我渾身一個激靈,像是當頭澆了桶冰水,從頭到腳涼了個透。尚未想到是走是躲時,宮門已咿呀開向兩邊,我與對話兩人迎面撞了正著。裹著銀毛長裘的青年捧著手爐目光陰冷地看向了我,那眼神仿佛看一個陌生人。 ☆、第五章 紀???六王?! 腦中仿佛籠罩著一片茫茫大霧,五迷三道,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語。跟著的內侍一瞅這架勢,連忙湊到我耳側小聲道:“殿下,六王今兒是來給太后娘娘請安的?!?/br> 經他一提點,我想起皇帝說過,紀糖這個皇太女從前似乎與她這六王叔就不大對付。紀琛的表現也相當符合皇帝的描述,陰陰冷冷地撇了我一眼,渾似沒我這人一般徑自拂袖而去,好不孤傲! 在嵐縣時長汀等人明明沒有聽說過紀琛這人的名諱,為何此刻他又以六王的身份公然出現在皇宮大內。最可氣的是,這人白吃白住將賬落到我頭上也罷,跑路居然也不帶我一個,害得我險些淪落風塵!我雖然是塊木頭,但那也是塊冰清玉潔的木頭! “六王的脾氣還是那么不好,想是殿下也習慣了?!?/br> 這紀糖究竟和她親叔之間有什么恩怨情仇,鬧得宮里人盡皆知?!再者,循聲看去,方才與紀琛對話之人此刻已站在我身側。若說紀琛是高嶺之花,生人止步,遙不可攀;那此人便如沉淵美玉,靜水流深處自有一番風姿獨韻。 正待我猜度其身份,他微微一笑,煞是高興道:“殿下消失時久,微臣在欽天監中禱祝幾次都無下落,萬幸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無恙而歸,真乃我大晉之福?!?/br> 欽天監中能起壇禱祝的伎術官……那便是大晉內外頗負盛名的國師蕭四了?我背后頓時躥過一陣涼意,這個蕭四我久聞大名,傳說他體內有一半的狐妖血統,行走陰陽之間,極通神鬼之力。 止不住滿腦子的胡思亂想,不留神方才孤身獨去的紀琛竟然折返而來,一言不發朝我走來,愈走愈近…… 我沒回過神來:“做,做什么?” 他看也不看我:“王八?!?/br> “……”我大怒,“你才是王……” 紀琛彎腰從我腳尖托起只巴掌大小的烏龜,這時才撇了我一眼,輕輕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我:“……” “殿下的臉色怎么突然不好了?”蕭四與紀糖的關系倒似不錯,頗為關切地探視著我臉龐,“莫非還是為六王著惱?” 不說還好,一說想起他的身份。狐妖傳說不可盡信,但單憑他一個小小的伎術官能自有行走在皇宮之內,必是有兩把刷子的。不是每一個修行之人都和本寧寺的老和尚一樣不愛管閑事的,我很害怕,害怕他一眼看穿我是個披著人皮的木頭偶,然后一劍把我挑進煉丹爐里當柴燒??康迷浇?,我背后冷汗冒得越快,為避免他看出異樣,索性順著他話,淡淡道:“惱什么惱,如你所說,每次都這樣,本宮也習慣了?!?/br> “殿下能如此寬心便好?!?/br> 寬什么心啊,我的一顆木頭都快被你嚇得碎成面米分,風一吹就纏纏綿綿到天涯了好么!許是我心中有鬼,越看越覺得蕭四含笑的狐貍眼里別有深意。 幸而太后那邊及時遣了個救星來,將蕭四請過去占卦問事,我僥幸得以逃脫。未免再節外生枝,我腳底抹油立即告辭,溜出去老遠我仍覺得背后若有若無地粘著他那束獨特目光。 回了潛龍邸,屁股沒挨著椅子先痛飲了一壺涼茶才稍稍淡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