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這個落差,對于一只偶來說有點大,暫時沒辦法接受。 于是,那個自稱是我皇叔的男人趁著我神思恍惚,就那么一路攜著我紅塵作伴、瀟瀟灑灑殺出于縣令的官衙。待我神智恢復正常,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兄臺,你認錯人了吧?” 大晉皇儲可能是這世上任何一個人,但絕不可能是我!別說皇太女了,哪怕是宮中倒夜香的太監也與我八竿子打不著關系呀。 因為我,壓根不是一個人??! 那大約是四年前的某一日,我在西山中一個亂糟糟的山洞里醒過來,四肢僵硬,兩眼無神。渾渾噩噩近半月才勉強想起,自己應該是死了,但又活過來。至于為什么死,又怎么活,全無半分記憶。 這個認知令我感覺有點糟糕,尤其是在發現自己這具身體可能與尋常人大不相同時,簡直是萬念俱滅!如果不是體能所限,我非常想去報復一下社會。想象一下,一到天陰下雨就提前四十年患上老寒腿的感受!軀干生硬且不說,關鍵是它還發霉!它還變色?。?! 為了避免它進一步惡化生蟲,我不得不一步三蹣跚地拖著老寒腿到太陽底下暴曬。也就在這個時候,我遇到本寧寺的老和尚。一和尚一偶就那么靜靜地在陽光下對視,他看著我霉點斑斑的腿,我想著是該滅口還是拔了他舌頭。 半晌,他拎著袈裟慢慢地走到我身旁的老枯木坐下,對著正午的大太陽幽幽道: “不論做人,還是做偶呢,都要開心?!?/br> 我愣了一愣,說:“哦?!?/br> 他又問:“你殺過人嗎?” 我又愣了一愣,木然搖搖頭,再仔細想想:“大概沒有……” 吧,我在心里默默補充了一個字。 他念了聲阿彌陀佛:“施主是只慈悲的偶,日后必有善報?!?/br> 言罷,再無下話。我們一和尚一偶,就那么靜靜地坐在一起曬太陽。 托他的“吉言”,自此我多災多難的日子便開始了。天天被于縣令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狗官喊打喊殺不提,一下山即撞見了奄奄一息的陳阿肆這個拖油瓶。作為一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偶,我的壓力真的好大好大…… “世間諸多煩惱都是自尋煩惱,施主仔細想想,若是當初活在了一只豬或者一只狗身上,現在的狀態是不是要好的多。做人要知足,”老和尚頓了一頓,“做偶也一樣,何況……” 他高深莫測地看了我一眼,直到看得我以為他是不是幡然醒悟決定要將我“降妖除魔”時說了一句:“施主命中自有貴人相助?!?/br> 從我重生到現在,我只結交了陳阿肆這么一個狐朋狗友,如果他就是我命中的貴人,我想我這輩子的偶生可能都完蛋了。 想到陳阿肆,我驟然從回憶中清醒過來,這小子說要我給我的盤纏我還沒拿呢! “兄臺!我真不是……” “我說你是便是?!?/br> 男人的話很少,真正堵住我嘴的卻是前方少年指尖有意無意摩挲的飛刀。沉默半天,我安慰自己,最起碼我不用被于縣令一刀砍回塊死木頭,也不必下油鍋滾刀砧,想想還挺開心的嘛…… 默默自愈間,縣外歪脖子老柳樹下一人引馬上前,急促道:“爺,康王的人馬已經入了云州境內,不出一日即至西山;另外駐守在中都的禁軍暗中有所調動,看樣子也是奉命往這邊來了?!?/br> “蕭四的消息還真是靈通?!鼻嗄晟n白到略微病態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找隊人馬領著他們好好逛一逛?!?/br> 這蕭四又是誰?我正琢磨,領命而去的那人目光忽然落在我身上,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殿下??真是……您?” 青年的臉色忽而閃爍了下,不甚好看,那人連忙低下頭去道了聲罪匆匆弓腰而去。 被丟上馬后我問:“我真的與東宮殿下很像嗎?” 他擁在我身后牽起韁繩,回答得簡潔有力:“不是像,就是?!?/br> 是個蛋??!你聽說過誰家皇儲是只偶???? 山道黃沙滾滾,疾馳而過的林影間忽而我似聽到了有人撕心裂肺呼喊我名字:“小白?。。?!” 驀然回首,卻正好對上身后男子病白的面色,那張臉龐不見多少血色,一雙薄唇卻殷紅鮮艷。他沒有看我,仍舊專心地夾著駿馬奔騰在險要的山路上。四下看去,入目皆是蒼翠如云的林木,哪有人的影子? 也是,我滿腹惆悵,以阿肆一瘸一拐的腿腳,能追得上才是見鬼。 ┉┉∞∞┉┉┉┉∞∞┉┉┉ 換車又換船,走水又走路,緊趕慢趕之下總算能從工整筆直的官道感受到我大晉帝都的宏偉磅礴。 活了兩世,第一次到帝都,我的心情隱隱澎湃而激動,心跳一日快過一日,宛如雷聲大作。然而眼看離帝都僅僅幾十里地時,紀琛突然扎地兒不前了。 我問:“不走了?” “不走了?!?/br> “為什么?” “不為什么?!?/br> 我:“……” 這一路我多少摸清一些這位爺的脾性,渾身上下寫滿了大大的八個字兒——“喜怒無常,翻臉無情”。 就說昨兒個在客棧里歇腳,上了兩碟蔬果。我左右一看,紀琛喝茶,而叫江河的少年則趴在桌上睡覺,我遂自在地放下膽來給自己削瓜果。雖然我是一只偶,但除了雨雪時節與旁人有些異樣外,基本的吃喝拉撒還是需要的。 在我打理完所有果蔬準備盡情享用時,一只經脈分明的長手冷不丁抽走了盤子,我想也沒想,立刻捂住盤子。 他看了我一眼,倒是好商量:“分我一些?” 我尋思著有江河在硬搶是搶不過了,不如學著于縣令家的七姨八娘地撒個嬌,賣個萌? “皇叔,這是人家辛辛苦苦剝的啦~”說完胃里嘴里同時酸了一酸,想是這撒嬌賣嗔的技術活也不是一般人駕馭得了的,起碼我這只木頭心的偶是不行的。 他微微愕然地看著我,臉上神情變幻莫測直到完全沉淀為慎人的冰冷,好似看著什么生死仇人一樣,下一刻就要把我大卸八塊丟進炭盆里燒成灰。我喉嚨咕咚一聲響,訕訕將手松開:“您,您慢用,慢用,慢慢用……” “這樣好了,”他竟然沒有動怒,十分泰然自若地將果蔬盤分了分,施施然推給我,“我與糖兒一人一半?!?/br> “……”我沉默地盯著碟中的苦瓜、蘿卜,再看一看他碟中的蜜橘、龍眼,聲音哽咽,“為什么?” “因為皇叔不愛吃,但這些皆是百姓辛勞所得,棄之可惜。糖兒身為我大晉皇儲,代為分擔不是應該?” 我書讀的少你也不能唬我! 恨恨將碟子推到一邊去以示不滿,紀琛卻是旁若無人地悠閑享用著我的勞動成果,倒是在一旁存在感薄弱的江河忽而睜開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紀琛,眼神與先前在西山縣引馬之人如出一轍。 我隱約覺著,本朝的這位皇太女與她的皇叔之間似乎有些不得不說的故事? ☆、第三章 我雖很好奇紀琛與他這位皇侄女之間的過往糾葛,但皇家辛秘向來不為外道,且我一個冒牌貨朝不保夕,更是少問為妙。 回到現在,京城舉目在即,一路上趕得要死要活的紀琛卻出其不意在郊外嵐縣挑了個小小驛館安營扎寨。京畿之地,哪怕是小小縣城也是繁華如織,非西山那個窮鄉僻壤可比擬。恰逢臘月,長街杳巷里連攤接鋪,擺滿了各色桃符剪紙。我瞧著很是新鮮有趣,兩眼忙不過來只管四處看。 許是嫌棄我這副鄉下人進城的小家子氣太過丟人,紀琛與我隔了約有十步遠,掛著張“生人勿近”的死人臉,漫步走著。轉了一圈我轉回到他身邊,欣慰感慨:“看這歌舞升平、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我窺探著他的臉色,“我覺得丟一個皇太女對我大晉朝來說并無太大影響啊……” 那張白得像多年不見日光的臉轉過來,露出個陰氣十足的笑容:“若是殿下你得知有多少人因為你的失蹤凌遲的凌遲,腰斬的腰斬,不知道你還能不能這般笑出來?” 我的臉瞬間僵住,待他走出一截,渾身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這凌遲的凌遲,腰斬的腰斬,和我有半毛線關系??!我不過就是一個代人受過的人偶而已!自從快到京城,這個紀琛翻臉就比翻書還快,一會是“糖兒”,一會又是“殿下”。 跟在他身邊絕長久之計!我尋思著入京定是不能的,連西山縣一個破廟里的老和尚都能看出我的本身,莫說能人異士無數的皇城中了,光是有歷代國師坐鎮的欽天監就夠我喝上一壺了。 可跑吧,我看了一眼人群之中如影隨形的江河,這一步剛邁出去沒準就成了他刀下亡魂。重生過一次我并不怕死,但我非常害怕死后一個萬一投到了阿貓阿狗身上,這可如何是好??? “汪!汪汪!” 我低頭,一只臟兮兮的卷毛小花狗叼著骨頭風一般從我兩腿間狂奔而過,屁股后面追了一串窮兇極惡的惡犬。 抬頭再想想,嗯,還是做人好。 跟著紀琛過了一街一巷,他步伐奇快,人宛如陣輕煙似的在拐角一抹便沒了影。我費力地跟過去,順墻一轉,差點撞上個人。剛想說句抱歉,喉嚨壓上了片冰冷刀鋒,跟著一人急急低斥道:“安澤看清人再動手!西文侯身邊從不帶女人!” 我定睛一看,倒吸了口冷氣,深巷內橫尸兩具,個個死不瞑目,而拿刀之人顯然很想讓我立馬和他們躺到一處去。 “姑娘莫怕,江湖尋仇而已?!卑l出喝止聲的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貌不驚人,文文弱弱像個書生,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此時死死地盯住我,“姑娘只管當做沒看見,自行離去便是?!?/br> 瞎說!你看哪個江湖人士穿得和你一樣風流倜儻,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個貴門望族的公子哥!但人家話說到這份上,顯然是想給條生路,我豈能不順桿而下,當即抱拳一拱手,氣沉丹田:“刀尖無影,公子自行方便!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有緣再見!” 對于我的識趣書生微微一笑,側身讓開路:“姑娘是個聰明人?!?/br> “哼!婦人之仁!” 拿刀的青年很不甘心地將刀柄移開,我立馬夾起尾巴溜之大吉。 “這里兩具尸首已經是麻煩,莫要再徒生是非。不過……”書生忽而遲疑片刻,越來越遠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我總覺得那姑娘似乎在哪見過?!?/br> 死里逃生的我無暇多顧,狂奔出一段后終于在一處偏僻木門外碰上長身玉立,倚門等候的紀琛,他病懨懨地看了我一眼:“王八走得都比你快?!?/br> 我大怒:“有種你找個王八來和我比一比,我絕對比它快!” 他冷笑:“大晉皇太女和只王八一較高下?你是想明兒一早成為全大晉的笑話?” 剛剛撿回一條命來又被他冷嘲熱諷,縱是木頭人也被磨出兩分氣性,我怒從火中來,惡向膽邊生,一掃四下無人,勃然大怒道:“紀琛你莫逼人太甚!我既皇儲也非紀糖本人,你公然逼良為娼,以假充真,欺君罔上,就不怕回京之后我向今上揭發你個無恥之徒,要你的命嗎!” 紀琛被我一番怒斥之語說得臉色驟變,亦怒亦諷亦嘲亦…… 我想再看,喉舌卻突然被他緊緊扼住,他用的力道并不十分大,恰好扼住我一口氣不至于讓我憋死但也不能利索地說話。 “瞧瞧這雷霆萬鈞,莫敢直視的威儀氣勢,”他有氣無力的聲音像毒蛇一樣鉆入我耳中,“還有這一模一樣的臉蛋兒,說不是我們的皇儲殿下誰信呢?” 我被他掐得熱血沖腦,偏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竭盡努力地意圖用瞪圓的雙眼表達自己的憤慨。 “糖兒,皇叔我奉勸你一句,你還是乖乖聽我的話安生地回了京好。否則,”他的五指微微用力,條條青筋屈起,話中有話“現在的你,落在別人手里,只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br> 說完他倏地放開了手,溫柔地摸摸我的腦袋,輕聲細語道:“乖了,趕了一天路累了,進驛站好好休息?!?/br> “……”我和看個鬼一樣地看著他,他轉身進門,我冒出一句,“落到你手上呢?” 他頓了頓,回眸打量了我一眼:“稍微好一點吧,大概也就生如不死?” 扯你祖爺爺的淡! 即將生不如死的我很悲憤,一不小心晚上吃了三大碗飯,撐得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著。這一睡就是日上三竿,太陽照了屁股我打著呵欠從床上滾下來,坐在飯堂吃完早飯,飯堂的小二殷勤地笑著過來:“姑娘,今兒還在這住嗎?” 昨晚紀琛說今日進京,理應是不住了,我搖搖頭:“不了?!?/br> “好嘞!”小二麻利地敲起算盤,“三人三間上房,早晚兩頓,一共一兩三錢銀子!您看……” 我很淡定:“哦,等一會自然有人結賬?!?/br> 小二臉色微微一變,笑容有所收斂:“姑娘,如果您說的是你們一同來的那位大人,可就不巧了。那位大人一早離了驛站,留下句話說是所有賬記在您名下。這……” 他的眼神我很熟悉,是我每每去西山縣衙打秋風時于縣令的小眼神。小二是個人精,立馬從我震驚中有點小窘迫,窘迫里有點小著急的神色變化中窺探出了我是個窮光蛋的真相,滿臉笑容瞬間褪去,雙手一叉腰,高聲喝道:“白吃白喝是吧?。?!小店開張幾十年,頭一次碰上這么個敢這么光明正白吃白食的??!掌柜的??!來人啦?。?!” 他拉著嗓門一聲吼,也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嗖嗖站出三五大漢,各個雕龍紋鳳,橫rou叢生。掌柜尖嘴猴腮獰笑了笑:“昨兒我一看就知道你們三個來路不正,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兒,我誰罩著的!我趙爺的店豈是你們能撒潑的!恰好妙音閣里剛逃了個姑娘,就由你來補差好了?!?/br> 敢情這還是個黑店來著?。?!再說你們好意思說我們來路不正嗎,于狗/官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說時遲那是快,來不及罵狼心狗肺的紀琛,當機立斷我想跑路,哪想前些日子下了陣秋雨,這副身子骨竟在關鍵時刻給我撂挑子,兩腿關節咯吱一聲,一個踉蹌四肢朝下我摔了個狗□□…… 正是火燒眉毛情急時刻,一行人驀然闖入驛站之中,刀劍相撞之聲頓時不絕于耳。不到片刻,掌柜連同他的那群烏合之眾統統雙手抱頭,鼻青臉腫地蹲在墻根處。 “殿下,您受累了?!狈銎鹞业氖莻€長眉入鬢,目若朗星的年輕男子,他拿出塊手帕猶豫片刻終是恭敬地雙手遞給我,“長汀來遲,請殿下恕罪?!?/br>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我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直至看到昨日在街角撞見的那兩人也在場,心里頓時和明鏡兒似的雪亮。這兩人定是之前見過真正的皇太女紀糖,從紀琛話里可知紀糖失蹤之后牽連了無數人的眼光,想必這群人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