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那就當是你第一次實踐好了,”中年人不緊不慢地說,“不過是一次不許失敗的實踐?!?/br> 翟建國的冷汗一下子干了。 好在接生的過程十分順利,翟建國甚至覺得自己壓根兒就沒幫上什么忙。產婦的身軀很瘦弱,卻非常堅強,連叫喊聲都一直死死壓抑著,為他省了很多麻煩。最終臍帶被剪斷,孩子被平平安安地包入襁褓,翟建國卻絲毫沒有松一口氣的感覺。他一面在廁所里洗手,一面膽戰心驚地想,這幫一看就像是黑社會的陌生人,會用什么方法來讓自己保密呢? 此外,那個鷹鉤鼻子的男人隱隱有點面熟,應該是在什么地方見過的。剛才他全副精力都放在動手術上,無暇他顧,現在仔細回想,越想越覺得這張臉肯定是看到過的。 對了,想起來了!翟建國終于反應過來,這個男人是上過電視的。前兩個月有一條挺感人的新聞,講一個山溝里的道士收養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嬰兒,悉心照料了一年多,于是電視臺專門跑去拍了個專題報道,那個道士臉上的鷹鉤鼻子頗為醒目。 ——中年男人就是那個道士!但現在,他穿著便裝,剃短了頭發,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電視劇里黑道大哥的瘆人氣勢,和電視里那個略帶點靦腆的道士完全是兩碼事。 真是奇怪,放著道士不當,跑到這兒來逼我接生,這是為什么呢?翟建國想不通,也沒時間去多想,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趕快想法子逃走。 廁所里的溫度比診療室低很多,那是因為窗戶有些漏風。他看著這扇小小的玻璃窗,粗略估計了一下自己的體形,覺得完全可以鉆出去。問題在于,那個壯漢就守在廁所門口,自己開窗跳窗肯定會發出聲響,這樣肯定逃不掉。 翟建國絞盡腦汁地思考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診療室那邊突然響起一陣驚慌的喊叫聲。壯漢一時也顧不上監視翟建國了,轉身沖了過去。翟建國豎起耳朵,隱約聽到喊叫的內容大致是“怎么會這樣?怎么辦?”“怪物??!”“快逃吧!” 怪物?翟建國心里“咯噔”一跳。自己的診所里怎么會出現怪物?還沒等他想清楚,診療室里傳來幾聲沉悶的鈍響,隨即一個東西飛了出來,正落在他的腳邊。他定睛一看,差點兩腿一軟坐在地上。 那是一條胳膊!一條粗壯的、肌rou糾結的、上面文了一個虎頭的胳膊,正屬于半分鐘前還在監視著他的那條壯漢。而現在,這個身高一米九的大漢居然莫名其妙就遭到了毒手。 看著這條斷口處還在不斷涌出鮮血的斷臂,翟建國實在無法忍受了,發出了歇斯底里的驚叫聲。但他的驚叫并沒有引來什么人,因為診療室里的動靜比他的更大,除了人們的尖叫聲和器物的碰撞聲之外,他還能辨別出某種奇特的喘息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只垂死的巨獸,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震懾力。但自己的診所里充其量就有一些曬干的海馬和蟬蛻罷了,哪兒來什么大型動物。 難道是嬰兒在作怪?翟建國心里又是一跳,忽然產生了這個念頭。這一大幫子一看就是有錢有手段的人,放著好好的大醫院不去,偏偏脅迫自己這個半吊子醫生為那個女人接生,難道就是因為他們知道生出來的嬰兒是不同尋常的?他們剛才呼喊的“怪物”,就是指的嬰兒? 我親手接生的嬰兒,竟然會是殺人的……怪物? 翟建國沒有時間去多想了,更加沒有膽量親眼去看一看。診療室里充斥著肢體被折斷撕裂的響聲和人垂死時的慘呼,還有一些更加古怪的聲音,就像是猛獸在……啃噬進食,濃重的血腥味已經散布開來,他哪里敢靠近?趁著無人監視,他費力地從廁所的窗口鉆了出去,不顧一切地向遠處跑去,一路上不斷滑倒在結冰的地面上,卻又每次都立刻爬起來,仿佛半秒鐘也不敢多停留。在他的身后,小小的診所里雜亂的聲音聽來猶如地獄之音。 四 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翟建國已經很平靜了,或許是布滿全屋的神像給了他慰藉。但說完之后,他仍然顯露出十分疲累的神情,這并不僅僅是來自rou體的疲憊,或許更多地說明精神上的高度緊張。19年過去了,這件事仍然深深刻在他心里。 馮斯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半天沒有言語。雖然之前他也猜測到了,翟建國所牽涉進去的這起案子多半充滿血腥和驚悚,但卻萬萬沒想到,其中還包含著一些超自然的事物。他不禁又想起了黑白照片上的那個像腦子一樣的龐然大物。 真是他娘的活見鬼啊,馮斯覺得心里一股無名火起。雖然他過去的生活也一樣充滿挫折坎坷,母親早逝,和父親的關系很僵,但無論如何,卻總還是在“正常人”的范疇里。但從父親死亡的那一夜開始,各種各樣離奇的事件開始纏繞著他了。如果是“正常的”事件,無論上課點名、缺錢花掙錢、和父親吵架、和別人打群架,他都能從容應付,但是假如從此以后要面對的都是一些超越日常認知的東西,自己又該怎么辦呢? 馮斯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現在并不是憂愁煩惱的時候,因為憂愁煩惱從來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他在房間里踱著步,似乎是在欣賞翟建國那些體現了世界宗教大和諧主題的神仙畫像,直到頭腦慢慢冷靜下來,才開口發問:“后來呢?” “后來還能怎么樣?我那副瘋瘋癲癲的德行,當然是招來了民警,”翟建國苦笑一聲,“我把之前發生了什么告訴了警察,他們趕忙帶著我重新回到診所,在那里……在那里……” 馮斯看出他的情緒似乎又要激動起來,忙把熱水杯子遞給他,但翟建國推開水杯,從身前的茶幾上抓起一個裝著便宜白酒的酒瓶,“咕嘟咕嘟”猛灌了幾口。馮斯并沒有攔阻他。幾口烈酒下去,他的呼吸才漸漸均勻,繼續說下去:“我們一進診所的門,就聞到濃得讓人想要吐的血腥味。走進診療室,那六個男人已經完全被撕成了碎塊。是的,碎塊,那種感覺已經不僅僅是他們被獅虎之類的猛獸吃掉了,還像……還像……” 翟建國斟酌了一會兒用詞,最后咬著牙說:“好像是先被猛獸撕咬,再被大象踩過一樣。那會兒天很冷,但室內有暖氣,血液還沒有完全凝結,濺得滿墻滿天花板都是,地上散落著內臟和骨渣。凡是進了診療室的人,沒有一個不嘔吐的?!?/br> 馮斯想象著當時慘烈的景象,禁不住打了寒戰。但他很快敏銳地意識到了什么:“您剛才說,那六個男人被撕成了碎塊。那么孕婦和那個嬰兒呢?” “當我們回去的時候,你和你的母親都不見了。后來法醫想辦法把尸體碎塊拼湊了起來,發現確實只有那六個男人,既沒有嬰兒的,也沒有女性的,你們就在我離開的那短短幾十分鐘里失蹤了。 “至于我,自然成了頭號嫌疑犯,但是無論怎么審訊,我都一口咬定什么也沒看見,我身上也確實沒有沾上死者的血跡,所以到了最后,我還是被無罪釋放了。然而警方最終沒能找到真相,而那個可怕的兇殺現場的場景終究還是被傳出去了,在這樣的小城市里,這種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傳得和飛一樣。有人說我勾結黑社會,但更多的人說我用診所的外表作掩飾,背地里偷偷搞茅山邪術害人,還說凡是到我的診所看過病的人,都中了我的邪術。他們傳得煞有介事,連我的師承來歷都一條條被編得很清晰,我的診所怎么可能還開得下去? “想要回廠里去繼續當保健站的大夫,也不可能了。那幾年正在搞國企改革,廠里為了下崗名單鬧得焦頭爛額,三天兩頭有下崗職工去鬧事兒,我這樣自己傻了吧唧扔掉鐵飯碗的,他們求之不得,當然不可能再把我弄回去。折騰到后來,我自己也心灰意冷了,偶爾打打零工,吃著低保,就這么等死吧?!?/br> 怪不得眼前的翟建國如此頹廢潦倒,他所遭遇的是貨真價實的無妄之災。他并沒有做錯任何事,卻成了這個離奇事件的犧牲品,最終變成一個頹廢的糟老頭子,還得依靠著各種各樣的神佛來壓制內心深處綿延了19年的恐懼。人生的際遇真是難以預料。 但馮斯卻顧不上去為翟建國的命運而感到悲傷了,他的腦子里已經被巨大的信息量填滿了,尤其是他的親生母親。 “我的生母,你見到了她的,能告訴我她長什么樣嗎?”馮斯急忙問。 “我想想啊……那個女人長相很普通,尖臉,小眼睛,鼻子有點高……”翟建國回憶著。他所描述的這張臉,和馮斯記憶里母親的面孔幾乎沒有半點相似,他由此終于可以斬斷內心里存留的那最后一丁點兒僥幸:mama果然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我活了快20年,才發現自己連親生父母都沒有見過,更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 “那你知道她的名字嗎?”馮斯又問。 翟建國搖搖頭:“從頭到尾,她一句話都沒有說,既沒有和我說話,也沒有和帶她來的那幾個男人說話。我唯一能記得的是,她雖然瘦小,卻很堅強,完全不像一般的產婦那樣叫得那么厲害——產痛是很可怕的?!?/br> 馮斯隨手抓起酒瓶,也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劣質燒酒倒進嘴里就像是一團火,燒得口腔和喉嚨火辣辣的,但這卻正好是他需要的感覺。已經不必再做什么樂觀的幻想了,自己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身世可能牽動著許多驚人的秘密。已經出現的兩撥敵人只是一個開始,往后可能還會有更多更兇險的人與事等著自己,而他還必須在這些危險的夾縫中努力尋找到真相。 “對了,那個鷹鉤鼻子的中年人,在哪個道觀?”馮斯想起了這個問題。假如這個男人果真當過道士,或者像父親馮琦州那樣假扮過道士,總應該在道觀里留下一點記錄。 “就在出城往南大約四十來公里的山上,叫什么棲云觀的,”翟建國回憶著,“應該是個挺小的道觀,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br>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您。那我就不打擾了?!瘪T斯說著,掏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起身離去。開門出去的時候,翟建國忽然叫住了他。 “小伙子,你的生活是不是也被攪得亂七八糟?”翟建國問。 馮斯停住腳步,想了想,回答說:“不是一般的亂七八糟,或許會天翻地覆也說不定?!?/br> “那么,記住我現在這副模樣,”翟建國的言辭很誠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希望你能始終走在你想要走的路上,不管發生什么事?!?/br> “走在你想要走的路上……”馮斯重復了一遍,“我會記住這句話的。謝謝您!” 走出這片小區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深。馮斯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輛黑車,直奔市區找了一家便宜賓館。躺在略帶點潮氣的床單上,他呆呆地看著已經脫落了不少墻皮的天花板,回想著在翟建國家里聽到的一切。 自己的出生果然不同尋常,不單是有一群貌似黑道上的家伙,把生母帶到私人診所進行秘密接生,還在事后釀成了至今沒有查明真相的血案。按照翟建國的形容,他聽到了類似于巨型猛獸撕咬啃噬的聲音,后來的現場也慘不忍睹。那么,到底是誰有那樣超越常人認知的力量,造成了那樣的慘案呢? 這他媽的簡直就像是恐怖片里的情節,馮斯悶悶地想,生化怪獸?外星人?異形?妖怪?惡靈?這些原本是自己嗤之以鼻的東西。確切地說,他還是相信外星人的存在的,但卻從來不認為外星人會主動尋求和地球人的接觸,并且認為自己有生之年是沒有什么機會撞上一個外星人的。但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撕裂六個成年人,那樣的力量到底該怎么解釋?這已經不僅僅是查清自己身世的問題了,它還嚴重地牽涉到一個成年人的世界觀,一個向來自信滿滿、絕不相信任何超自然事物的聰明人的世界觀。 要不然,其實是翟建國在說謊?他掏出手機,用時間和診所名稱等關鍵詞進行了搜索,發現這樁發生在19年前的血案,在某些網絡論壇上也有被提及,關于事件真相的猜測自然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有人說那是厲鬼附身在嬰兒身上的復仇;有人說翟建國本來是個妖道,那起事件是他布下的血腥祭祀,用六個活人的血rou去打開妖界的大門;有人說那是當年侵華日軍731部隊留在東北的生物武器。但刨去這些荒謬的猜測,那些帖子對案件基本事實的描述是一致的,也和翟建國所說的相吻合。 看來我真的需要重塑一下世界觀了,馮斯在睡意蒙眬中無限郁悶地想著,馬大胡子騙人。 第二天,他乘坐一輛破破爛爛的“旅游專線”車找到了那座名叫棲云觀的道觀。這座道觀規模很小,也幾乎沒有什么香火,整體顯得破敗凋零?,F在整個道觀里只剩下了三個道士,老觀主已經接近80歲了,一個中年道士是個獨眼龍,另外有一個看起來十三四歲的小道士,滿臉臟污,還瘸了一條腿。 就憑這老弱病殘的組合,就算想要把道觀重新修葺一下,也注定是有心無力。馮斯給了兩百塊錢的香火錢,這對于那些大道觀來說根本就是毛毛雨,但這座小道觀卻似乎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巨款了。老觀主也顯得頗為熱情,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出來,吩咐中年獨眼道士去做飯招待客人。 “不必了,我一會兒還得趕時間,”馮斯謝過觀主的盛情,“我來這里,其實是想找您打聽一個人?!?/br> 觀主的臉色微微一變:“這位貴客,是想要打聽玄和子吧?” “沒錯,就是那位曾經收養過棄嬰的玄和子道長?!瘪T斯說。 “請你馬上離開!”觀主猛一擺手,拄著拐杖轉身就走。馮斯想要跟上去,卻被獨眼道士攔住了。這個道士力道不小,馮斯伸手推了一把,居然沒有推開。 “您為什么不能告訴我?”馮斯大喊,“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對其他的并不感興趣!” “過去種種,早已煙消云散,”觀主說,“道家清修之地,請不要再用俗事來攪擾了!” “清修你大爺!”馮斯破口大罵起來,“你以為我不能猜到發生了些什么嗎?那個玄和子根本就不是道士,只不過是假裝成道士而已。你雖然知道這一點,卻還是收留了他,因為他許諾給你好處!” 觀主渾身一顫,停住了腳步,馮斯知道自己猜中了,索性接著說下去:“他只是需要一個身份,以便長期待在這里,尋找他想要找的東西。而窮山溝里的人受限于教育水平,往往比較迷信,假扮成道士更容易騙取他人的信任。而你,就做了他的幫兇!你是他的幫兇,所以你不敢回答我!” 觀主站在原地,沉默了許久,最后終于轉回身來。他打了個手勢,獨眼道士離開馮斯,拖了一把椅子過來。觀主坐了下來,嗓音低沉地說:“玄和子所收養的孩子,就在那邊。小心別嚇著他,他很怕生人?!?/br> 觀主伸手指向那個瘸腿的小道士。馮斯心里一動,看向小道士,這才發現他不只是腿瘸,臉上的表情也有些癡癡呆呆的,似乎是有先天的智力缺陷。小道士似乎對馮斯有些興趣,湊得很近,但看到馮斯望向他,他立馬顯得很是畏懼,一下子縮到了一根柱子后面,露在柱子外的道袍袖口顯出和他的身材不相符的寬大,還打著補丁,顯然是用成人的舊道袍改的。 這個小道士其實年紀比我還大一丁點兒,馮斯想,可是看起來還完全是個孩子。 “當初玄和子收養他的時候,我們其實早知道他不懷好意,因為他根本就不是我們道觀的道士?!庇^主說,“就在那件事之前的半年,他來到我們道觀,許諾每個月給我們一筆錢,要我們讓他以道士的身份生活在觀里。他不但當場支付了一年的錢,還答應離開之前再給我們一筆額外的謝禮。你也看到了,棲云觀又窮又破,從我師父那時候開始就想要修繕,但就是湊不出錢來。所以我……沒怎么考慮,就答應了他?!?/br> “倒也不能怪你,世道艱難,求生不易,換了誰都會動心?!瘪T斯捧著獨眼道士送上來的熱茶,說話倒也客氣了不少。 “我當然也問過他,到底為什么要生活在我們這個貧困艱苦的地方,而且還是長期生活。他告訴我,他只是需要在附近尋找一些東西?!庇^主說,“大概是擔心我們也起不必要的貪念,他多說了幾句,說他要找的并不是什么值錢的寶物,而是為了尋找一個人或者一些人。我們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掩護他的身份就行了?!?/br> “尋找一個人,或者一些人……”馮斯忽然靈光一現,“他要找的,其實是嬰兒對不對?他在觀里,一定經常到附近的山村里去,了解哪里有女人懷孕,對嗎?” “你是怎么知道的?”觀主十分詫異,“難道你……難道你……” “我猜,我可能就是他真正想要找的人?!瘪T斯微微一笑。 觀主瞠目結舌,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馮斯擺了擺手:“別費勁了,您那副身子骨,動一動夠累的。放心吧,他要找的人未必就是食人魔王,食人魔王也未必樂意吃你這么老的rou,對嗎?” “這……說得也是,”觀主搔搔頭皮,“你好歹還捐了香火錢呢,給錢的都是好人……我還是接著說吧——我說到哪兒了?” “我正在問您,他是不是很在意附近那些懷孕的女人?”馮斯說。 “沒錯,他假扮成一個有善心的道士,到處尋訪孕婦,給她們送安胎的符咒,所以附近的村民都很尊敬他?!庇^主說,“我一度懷疑他是個拐賣人口的罪犯,但村子里生下的幾個孩子都并沒有任何危險,相反他還去送過藥,所以我們也就慢慢放下了疑心。直到他收養了慧心……” “他是怎么收養這個孩子的?撿到的?”馮斯問。 觀主搖頭:“不,孩子是個遺腹子,母親是山村里的普通農婦,懷孕六個月的時候,丈夫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因為建筑事故身亡。據說,當時他身上的傷口很是奇怪,并不像是意外造成的,似乎有謀殺的可能性。不過,那樣一個外地民工死了,本來就沒人特別關注,建筑公司和開發商更是全力息事寧人,所以最后還是按照意外事故處理掉了?!?/br> “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孩子出生之后,他的母親也因為意外而去世了,對吧?”馮斯目光炯炯。 “嗯,半個月之后,一場看起來并不嚴重的感冒,轉化成了急性肺炎,或者只是看上去像急性肺炎,”觀主嘆了口氣,“而那一家人在當地的親戚也都很窮,沒人愿意多養一個孩子,所以玄和子順理成章地把他抱回來了。他應該是對慧心抱有很大的期望,甚至連慧心睡覺的時候都守在身旁,后來慧明——就是我這個獨眼徒弟,還曾經發現,玄和子和幾位上山來的香客偷偷交談,那些人其實應該是他的同黨,大概是來打探慧心的情況的。 “但是隨著慧心漸漸長大,我們發現他的智力明顯有些不正常,一條腿也逐漸失去功能,看得出來是先天的缺陷。這讓玄和子十分失望,他開始變得脾氣很暴躁,動不動就對我和慧明惡語相向。只是他答應給的錢一直都在付,我也就一直容忍著他,貪欲作祟啊,唉! “后來就到了發生那樁血案的日子……對,就是市里私人診所發生的那件案子。那起案子發生之前的半個月,有一個同伙到山上來找玄和子,玄和子和他交談完之后顯得很是激動。此后的幾天里,他頻繁下山,最后一次下山是在血案發生五天之前。在此之后,我們再也沒見過他,也沒有向任何外人提及過此事,本來以為這件事就會這么過去。唉,都是那個姓翟的多嘴……” 馮斯漸漸理出了一些頭緒,看起來,在這起暫時找不到起源的離奇事件中,自己并不是唯一被圈定的目標。那個假道士玄和子,顯然掌握了某種篩選甄別的方法和標準,所以他會定位到棲云觀附近的山區,在這里尋找他想要尋找的那個嬰兒。另外,這種方法并不完善,不能百分之百地替他鎖定,因此他才會在有先天智力缺陷的慧心身上浪費了一兩年的光陰。不過最終,他還是找到了自己的生母,并且在分娩之夜釀成慘案。 到底什么樣的嬰兒,才是這群人所需要的? “玄和子的真名到底是什么?”馮斯問,“他走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 “從頭到尾他就沒有提到過他的名字,所以我也只能用那個虛假的道號去稱呼他。至于東西,他很謹慎,什么都沒留下來?!?/br> 老道士看起來應該沒有說謊,馮斯謝過了他,告辭離去。走出兩步后,他忽然站住,猶豫了一下,張口問道:“觀主,我想問您一下,您覺得……世上存在鬼神嗎?您可千萬別用‘鬼神只在人心中’這種扯淡的臺詞來忽悠我。我想聽實話?!?/br> “我過去曾經看過一張盜版光盤,臺灣的電影,恐怖片,叫《雙瞳》,”觀主悠然一笑,露出殘缺不全的黃板門牙,“片子里有一句臺詞,我覺得挺有意思的?!?/br> “什么臺詞?” “如果你問我是相信神仙還是相信外星人,我絕對不會選擇后者?!?/br> “這比我剛才說的還扯淡……” 第四章 太歲 一 漆黑一片的會議室里,只有巨大的屏幕在閃光,上面播放著一段效果很糟糕,一看就是用家用級別dv拍攝出來的錄像。抖動的畫面里出現的是一群看起來風華正茂的年輕男女,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某種快樂的期待,正在一所大學的門口集結。一個女聲的畫外音說:“第一次野外實習,即將展開!” 接下來的鏡頭混亂而零散,大致記錄了這幫考古系的大四學生,跟隨導師進行田野實習的沿路行程,從內地城市一直延伸到中國西南的某處深山。這是一群典型的新新人類,愛玩愛鬧,沿途上除了兩位帶隊的老師顯得正經嚴肅之外,學生們看上去更像是在玩背包游順道發展曖昧關系。當那個嗲聲嗲氣的畫外音開始不厭其煩地介紹當地的烤黃羊有多么好吃時,屏幕前的一名觀眾終于忍不住了。 “我們不是要連這幫狗男女躲在帳篷里野合的鏡頭也一塊兒看了吧?”一個清脆爽利的女人聲音很不耐煩地說,“直接快進到我們真正想看的內容吧?!?/br> “別這么說,jiejie,”一個柔和纖細的男聲搭腔說,“這些人的生活狀態多有意思啊。很多時候我都挺羨慕這樣的生活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最幸福的?!?/br> “但是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也就應該清楚,幸福這種東西,永遠和我們沒有關系?!迸苏f。 “那也不一定,幸福這種玩意兒,永遠是自己爭取來的?!蹦腥说穆曇魬醒笱蟮?,“jiejie你就是思慮得太多、擔憂得太多,那樣會老得很快的。我還是更喜歡那句話: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我們盡到自己的責任就夠了,未來會怎么樣,看天意吧,自己活得快活一點才是正道?!?/br> “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天意這種東西,我也不必發愁得長皺紋啦?!迸穗m然耐性不夠好,對她的弟弟卻似乎很寬容,“嗯?好像到重點了?” 鏡頭上此刻出現了一個陰暗的山溝。學生們終于完成了跟隨正規考古隊毫不自由的實習過程,進入了此次實習最讓他們激動的環節——在老師的帶領下,脫離考古隊,進行獨立田野實習考察。他們正在觀摩領隊的老師用洛陽鏟探古墓,dv還拍到兩個學生的小聲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