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陸秀二人走近，小女孩抬頭對著劉柳甜甜地喊了一聲“小姨！”然后便放下筆，如乳燕歸巢般向劉柳撲了過來。劉柳領著小女孩到一邊玩去了，只留下陸秀跟陳秋實二人相對而立。

    “你就是劉柳說的子不語先生的夫人吧。謝謝你對劉柳這段時間的照顧，那丫頭最近開朗了不少?！标惽飳嵭χ蜿懶愕乐x，語調極誠懇。

    “不必謝我，這是婦聯所有姐妹們的功勞?！标懶氵B忙笑著搖頭，望著眼前那張仿佛看透了一切的臉，她竟鬼使神差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其實，我不是什么子不語的夫人，我就是子不語！”

    陳秋實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這反而讓陸秀吃了一驚：“你怎么不吃驚？”

    “猜到了，除非那位子不語先生是個孬種，不然他沒理由凡事都讓一個女人出頭。我還以為你喜歡躲在那個莫須有的身份后頭呢，原來猜錯了?！标惽飳嵼p描淡寫地答道，“這樣的話，你之所以會跟張石川打那個賭，也是因為覺得自己被輕視了對吧？那家伙肯定不會想到子不語是個女人，所以一定在無意中冒犯了你?！?/br>
    陸秀驚得瞪大了眼睛，明明不可能親眼見到的事情，陳秋實竟然能夠說得恍如親見。這一次，自己說不定真的挖到了一個寶！

    就在她暗中竊喜不已的時候，卻聽陳秋實話鋒忽然一轉：“我知道你的來意，可惜，我在多年前就已經打定了主意，從此再也不跟電影有絲毫瓜葛了。只能請你另請高明了?！?/br>
    陸秀頓時有種瞬間從天堂落回地獄的感覺，忙道：“你難道就不想向明星公司復仇？”

    “復了仇又怎樣？失去的再也回不來了。有這個時間復仇，不如把時間用來多陪陪家人?！标惽飳嵳f話的時候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小女孩身上，眼神無限溫柔。

    “別看我現在這樣，當年我也曾風光過，出入小汽車，住著花園洋房，廚子、花匠、奶媽、聽差應有盡有。最混賬的那段日子甚至夜夜眠花宿柳，花天酒地?！彼∨⑺诘姆较蛭⑽⒉[起了眼睛，似乎在回憶曾經的過往，“當初還以為失去了那一切就活不了了，后來才知道，像現在這樣簡簡單單，才是真正的幸福?！?/br>
    說到這里，他轉頭望向陸秀，仿佛在做總結陳詞，又仿佛在給陸秀忠告：“富貴榮華不過過眼煙云，真正重要的是身邊的家人?！?/br>
    陸秀雖然做好了三顧茅廬的準備，卻沒想到第一天見面就能得到如此交淺言深的忠告?？搓惽飳嵞且荒樋赐噶耸朗碌哪?，想要請動他，絕對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那幫伙計雖然已經多年沒碰過電影，但當年也是業內搶著要的香餑餑，應該還能幫上一些忙，我把他們的地址寫給你。你只要說是我介紹的，他們應當不會拒絕?！标惽飳嵉挂矝]有做絕，雖然拒絕了，卻熱情地給陸秀列了一張單子。

    接過單子，陸秀原本已經拔涼拔涼的心，終于開始稍稍回暖。不愧是曾經的電影公司老總，陳秋實給出的這張單子幾乎囊括了一家電影公司所需的各種職務，就算暫缺的，他也標明了可以去找哪家公司的什么人幫忙。絕對堪稱新人組隊最佳指南。

    可惜，卻偏偏缺了最關鍵的導演。最令陸秀郁悶的是，這個導演偏偏就站在她面前。

    “陳導演！請允許我這么叫你！你難道忘了曾經進入電影行業時的雄心壯志了嗎？你難道忘了自己曾經為了電影付出的一切了嗎？難道只是一次失敗就把你打敗了嗎？你難道不想有一天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別人，你喜歡電影沒錯，你選擇這一行作為你的事業沒錯嗎？你難道真的想在這家破書店里窩囊地了此殘生嗎？”

    眼看煮熟的鴨子要飛，陸秀慌不擇言，不客氣地吐出了一連串的質問。

    原以為如此犀利的言辭必定能在陳秋實心中激起一點漣漪，可惜的是，面前的男子卻一如既往的平靜。

    他微微一笑，輕輕松松就化解了陸秀所有的攻勢：“曾經以為電影就是我的一切，后來真正失去了一切才意識到，其實也不過如此?，F在這樣挺好的，安安靜靜陪著家人過我的小日子，沒有陰謀詭計，沒有爾虞我詐，干干凈凈，與世無爭?！?/br>
    陸秀依舊不死心：“你難道就甘心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嗎？”

    陳秋實深深望了陸秀一眼：“請你告訴我，渾渾噩噩地活，與波瀾壯闊地活有什么區別？”

    陸秀沒想到他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頓時一愣。

    陳秋實笑著搖了搖頭：“無論怎么活著，到頭來都不過是一抔黃土而已?！?/br>
    陸秀差點一口老血噴出，她已經產生了眼前站著的不是一位曾經的導演，而是一位看破了紅塵的得道高僧的錯覺。這家伙不去出家，簡直就是佛門的損失！

    “懦夫！你這個懦夫！”陸秀真的絕望了，懶得再跟眼前這個油鹽不進的家伙浪費口舌，惡狠狠甩下這句話，就準備拂袖離去。

    沒想到話音剛落，便聽到空氣中響起一聲厲聲的反駁：“不是懦夫！爸爸不是懦夫！”

    循聲望去，發現竟是正在跟劉柳玩游戲的小女孩，小丫頭漲紅了臉，一張小臉氣得鼓鼓的，此刻正撅著小嘴，怒目瞪著她。

    看到小丫頭那拼命維護父親的表情，陸秀眼前一亮，故意露出一副倨傲的表情，居高臨下望著她：“你自己問問你爸爸，他是不是懦夫？失敗了就趴在原地再也不肯爬起來！被人欺負了只會逃跑，送上門的機會讓他報仇他都不敢！如果他不是懦夫，誰是懦夫？”

    小丫頭看看陸秀，又望望陳秋實，似乎想從兩人的表情上判斷出陸秀說的是不是實話，看到父親竟避開了自己的目光，頓時急得大哭起來：“不是……嗚嗚嗚……爸爸不是懦夫……”

    果然，孩子就是陳秋實的軟肋，看到孩子因為自己大哭，他立刻過去一把摟住了小丫頭，連原本油鹽不進的表情都已經有所松動。此刻他那手足無措的模樣，讓剛剛因為他那副高人風范吃足了癟的陸秀暢快不已。

    看看效果不錯，陸秀連忙趁熱打鐵：“有種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不要讓你女兒都看不起你！”

    聽到這句話，小丫頭竟然抹了把眼淚，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望著陳秋實。面對女兒的目光，陳秋實的眼神果然越發糾結了。

    陸秀見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我才不信你真的已經對電影死了心。人如果沒有夢想，跟咸魚有什么區別？”

    聽到這句話，陳秋實一愣，失神地望著陸秀看了半天，忽然長長吐出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般對陸秀道：“告訴我你的夢想?！?/br>
    陸秀頓時精神一震，仿佛宣誓般大聲道：“我想勝過張石川，我想勝過明星公司！我想向全世界證明，就算是女人，也可以創出一番事業來！”

    說到這里，她語氣一軟，一臉誠懇地道：“所以我才來求你！求你幫幫我！”

    陳秋實低頭摸了摸女兒的頭，然后才抬頭，釋然道：“好吧，那我就幫幫你吧！”

    第70章 （二更）

    陳秋實雖然看著個性溫吞，卻是個雷厲風行的主，當天就關了書店，親自帶著陸秀去尋訪他那幫曾經的伙計。

    他的那幫伙計如今還在從事電影業相關工作的已經寥寥無幾，大部分都已經散落到了上海的各行各業。有在工廠上班的，有拉黃包車的，有在碼頭扛包的，甚至還有給賭場看場子的……可謂五花八門，干什么的都有。

    陳秋實的影響力相當不錯，一聽他要重新組建班底，那幫伙計二話不說便欣然應允，有性急的甚至直接辭了工作。不過幾天的工夫，一支電影創作班底便已初見雛形。

    對著陳秋實給的清單對照了一遍，陸秀才郁悶地發現，這支隊伍偏偏缺了除導演之外，最關鍵性的人物——攝影師。

    “你們認不認識什么高水平的攝影師？”

    “認識倒是認識……”聽陸秀問起攝影師，陳秋實的那幫伙計竟然面有難色。

    “吞吞吐吐干什么??？有什么不能說的，不就是云大龍嘛！”糾結了半天，終于有性子急的搶先道出了答案。

    “閉嘴！不許提那個叛徒！”陸秀剛想細問，卻聽那幫伙計竟然發出一陣異口同聲的呵斥。

    “為什么喊他叛徒？”

    沒有人回答。

    最后，還是陳秋實給了陸秀答案：“他現在是明星公司的首席攝影師?！?/br>
    陸秀恍然大悟，當初陳秋實的鳳凰電影就是因為明星為首的一幫公司的圍追堵截才破的產，這個叫云大龍的不僅投了敵，竟然還成了仇家的首席，也難怪大家這種反應。

    看看伙計們義憤填膺，陳秋實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怪他，人總要吃飯，他又上有老，下有小。難道要為了爭一口氣，活活餓死一家老小不成？”

    陸秀的關注重點跟大家不一樣：“他的攝影技術怎么樣？”

    “一流?！标惽飳嵖嘈?，“不然，他也當不成明星公司的首席?！?/br>
    “一流就好！”陸秀點了點頭，已經開始盤算該怎樣將他從明星公司那邊挖過來了，“陳導！跟我講講這個云大龍是個什么樣的人！”

    陳秋實迅速猜到了陸秀的打算，也沒表現出任何不適，一五一十地跟她講述起他對那個人的了解。

    “他倒并不是什么壞人，只是比我們任何人都更喜歡電影而已。那家伙一直以奧斯卡最佳攝影獎獲得者黃宗沾先生為偶像，一天不讓他摸攝影機，比殺了他還難受。其實，他的行為也算不上背叛，他加入明星公司的時候，我們的公司早已經倒閉很長一段時間了。人各有志，我們不能強求所有人都不食周粟，不是嗎？”陳秋實說最后那句話的時候故意望了一眼其他人。

    聽到這句話，大家臉上的表情終于稍稍好看了些。

    聽陳秋實的描述，這個云大龍顯然是個技術宅。陸秀原本擔心對方是利欲熏心之輩，還怕自己沒辦法給出足夠的價碼讓對方心動，既然是技術宅，那就好辦了。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拐騙一個技術宅更簡單的事情了。

    “陳導，找機會幫我約他出來見一面吧?！?/br>
    “好！”

    見陳秋實對云大龍沒什么惡感，陸秀心下大定，感覺拐騙成功的希望又大了不少。

    云大龍這個名字讓陸秀第一反應想到的是個人高馬大，又大大咧咧的糙漢子。見到真人，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天真。那竟然是個皮膚白皙，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偽正太，雖然個子的確很高，卻讓人完全沒辦法把他跟漢子這樣的詞聯系到一起。

    當他報出他三十四歲高齡的真實年齡后，陸秀又受了一擊。如果他不說年齡，她說不定會把他誤認為朱橫的同齡人。當劇組的攝影師免不了要風里來雨里去，他竟然還能保持如此嫩的一張臉，除了感嘆他天賦異稟，陸秀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技術宅大多不善言辭，云大龍就這么跟陳秋實大眼瞪小眼坐著，也不說話，氣氛一時間尷尬到了極點。最后，還是陳秋實率先開了口：“大龍啊，最近好嗎？”

    “很好?！贝鸬霉谎院喴赓W。

    “在明星公司還習慣嗎？”

    “習慣?！币廊坏椭^，仿佛小媳婦。

    陳秋實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習慣了他的木訥，表情卻相當從容：“大龍，如果我想讓你到我們公司來上班，你愿意嗎？”

    聽到這話，云大龍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抬頭，一臉詫異地望著陳秋實，似乎在懷疑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陸秀抓住機會，笑瞇瞇地接過了話頭：“薪水我會在明星公司的待遇上再給你加20%，而且我向你保證，只要你進了我們公司，一定能充分發揮你的所長?！?/br>
    說完，她拿出一頁紙，遞到了云大龍的面前。這是她昨晚特意趕出來的一個分鏡頭腳本，為了引起云大龍這樣的技術宅的注意，她還故意使用了長鏡頭、變焦鏡頭之類現在這個時代還沒出現的鏡頭語言，其中甚至還提到了攝影用的軌道車跟一些獨特的燈光應用。

    果然不出所料，云大龍看過那份劇本后，原本有點木木的眼神霎時便亮了起來：“這份東西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公司老板子不語先生給的?！标懶阄⑽⒁恍?，說話的時候偷偷望了一眼知道她身份的陳秋實，她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等《日落》電影版成功之后再公布自己的身份。

    “子不語？就是那個跟張導演打賭的子不語嗎？”云大龍的眼神竟然又亮了亮。

    “是！”陸秀笑著點頭。

    “好！我跟你們走！”云大龍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了一絲充滿了快意的笑。

    陸秀正驚訝間，只聽他接著道：“我忍那家伙的暴脾氣已經很久了，每次拍攝中稍有不順就拿我們工作人員出氣，要不是看在明星實力雄厚，除了這里再也找不到更加適合我的舞臺的份上，我早走了！”

    “能夠助子不語先生一臂之力，是我的榮幸！”

    “你就不問問我們公司的資本與實力？”陸秀原本還以為會費一番口舌，這么容易還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云大龍搖頭：“子不語先生竟然敢跟張導演叫板，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我相信大哥的判斷！”

    陳秋實的那幫伙計都喜歡喊他大哥，再想想之前他那一呼百應的模樣，陸秀忽然產生了一些奇怪的聯想。難道他們其實是杜雪懷的同道中人？這個念頭剛一產生便被她打消了。不！應該不會，如果是真的，當初他們也不會那么輕易就被明星搞到破產了。

    得到了云大龍的應允，陸秀立刻興致勃勃地跟他聊起了跳槽事宜。三個月的期限十分倉促，陸秀原本的打算是讓他盡快辭職過來，損失的工資由她補償，沒想到他的打算卻跟她截然不同。

    “要是張導演知道我想跳槽到你們那邊，肯定不會輕易放人。公司原本已經開始籌備《日落》的拍攝了，跟子不語先生談崩之后，所有的前期準備工作就都白費了。這些天，他正在氣頭上，只要我故意惹點麻煩出來，以他的個性，肯定會將我開除了事?！痹拼簖埨湫σ宦?，“我雖然是明星的首席攝影師，但在他眼里，跟大街上的阿貓阿狗差不多，能夠代替我的人多了去了?！?/br>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的語氣有些咬牙切齒。陸秀能夠想像得到，肯定是暴脾氣的張石川無意中曾說過類似的話。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小看了這個看似木訥的技術宅。

    趁著云大龍尋找機會的時候，陸秀開始了選角，片子里的女性角色，只要年齡不是太大的，全明星的幾個姑娘就能夠包攬。輪到男性角色，卻讓她犯了難。

    這個時代的人對反派角色還不像后世那么寬容。片里的兩個重要男性角色都不討喜，看過話劇，知道了劇情，稍有名氣的小生根本不可能接這樣的角色來砸自己招牌。上門應聘的男演員大部分又沒有角色需要的溫文爾雅的衣冠禽獸氣質。大部分都只能演出禽獸，根本沒辦法展現出角色需要的風流倜儻與玉樹臨風。

    林鳳麟雖然渣，但長得的確儀表堂堂，俊逸非凡。有他做參照物，在陸秀看來，上門應聘的那幫男演員簡直就是在傷害她的眼睛。

    看她如此挑剔，連陳秋實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在你看來，要怎樣的形象才符合你的要求？”

    “像你這樣的！”陸秀想也不想便答。為了工作方便，陳秋實已經換掉了身上的長衫，但那天在書店看到的形象卻一直在陸秀腦海中揮之不去，他雖然長得沒有林鳳麟英俊，但那股獨特的氣質卻依然忍不住令人心折。

    除了陳秋實，陸秀心目中最適合演渣男角色的，竟然是杜雪懷。那家伙雖然大字不識，那股渾然天成的儒雅氣質卻連林鳳麟都只能望塵莫及?？上?，陸秀知道，自己要是真的膽敢對他說出讓他演男主角的話，就算他自己愿意。他的那幫小弟肯定也會一擁而上，直接把刀駕到她脖子上。質問她到底把他們老大當成了什么人。

    杜雪懷只能yy一下，但陳秋實卻是可以努力爭取一下的。說完，陸秀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

    陳秋實根本沒料到陸秀會突然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當即一愣，表情也不知道是受寵若驚，還是哭笑不得。僵了片刻才道：“我又不是演員！”

    “不是演員又沒關系，誰沒有第一次??！陳導，求你了，為了這個角色我都快愁白了頭，您就試試吧！”兩個重要的男性角色到現在為止竟然連一個都還沒有著落，陸秀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一陣死纏爛打。

    陳秋實耐不住她的糾纏，只能硬著頭皮試了一段。試過之后，陸秀當即大喜過望，直接拍板讓導演兼任了男二，也就是渣爹的角色。

    “看不出來，陳導，你演起衣冠禽獸來，竟然這么活靈活現！這個角色簡直就是為你量身打造的！”

    這到底是在夸人，還是在損人??？陳秋實欲哭無淚，只能暗自后悔自己不該上了這艘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