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瞿凝瞧著他的背影,從貴妃椅上圾拉了一雙軟底鞋子下來,到門口去吩咐了一聲讓他們去給少帥下面條,方才笑吟吟走到了他身邊。 嗯,沒有脂粉氣。 也沒有酒氣。 倒是有種……塵土和嗆鼻的硝煙味。 瞿凝暗自一笑,將手輕輕擱在他肩膀上,試探性的捏了捏,他肌rou一緊,旋即松懈下來,微微閉上了眼睛,她便敲了敲他的肩膀,然后開始輕輕的捶著,慢慢開口:“謹之,三meimei身邊的人,我想盡快給她換上一批?!?/br> 唐少帥輕輕“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聲音沉沉的:“內院的事情,我已經跟父親稟告過了,一切全部交給你處理。meimei身邊的自然也不例外?!鳖D了一頓,“你是她的大嫂,只管放手去做便是?!?/br> 瞿凝聞言笑了起來,手上一停他倒是不滿的輕哼一聲,真會享受:“少帥信任我,那是我的榮幸。不過大帥那邊……” 她話音未落,唐終已經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原本微微閉著的眼睛倏然張開,回頭緊緊看著她,黝黑的眼眸里像是燃著不滅的火焰:“你我既是夫妻,本就是一體。我的地位,就是你的地位。至于父親的妾侍姨娘,不過是些小貓小狗,玩意兒一樣的東西,要打要賣要整治,一切自有我給你做主?!?/br> 瞿凝本是怔怔的聽著,直到他說到“玩意兒一樣的東西”,她這才眉心跳了一跳,心里陰翳一閃。 本來到了嘴邊的話也吞了下去,她想了一想,強笑道:“話雖如此,有些事兒,我還是和少帥打個招呼的好?!闭f話之間巧妙的將手抽了出來,她走回到桌邊拿過了賬冊,翻到這個月的賬目。 手里溫香軟玉的觸覺還殘留不散,偏偏那女人已經像游魚一般的滑出了他的懷抱。 唐少帥的臉上,不渝之色像暗云一般籠罩下來,但當瞿凝將賬冊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靜靜的垂了眼眸,隨著她的意思看了一看。 那上頭的數字密密麻麻,他微微蹙了眉頭,卻實在沒看出什么具體的蹊蹺來。 這和那個女人鄭重其事的說法,十分違和。 “少帥且看,這些是三meimei院子的支出?!宾哪χ怂谎?,手指一個個的將數字指點給唐少帥看:這位大爺顯然是十分疼愛自己的meimei的,每次打仗回來,總會帶一些珠寶原石,貂皮綢緞,養身的藥材以及一些舶來的消耗品回來大約只有一部分記在帳內,但光是這個部分,就已經昂貴的叫人咂舌了。 他給的并不只是東西,而是一個哥哥對一個meimei的疼愛。 至于其他兩位姑娘那里,就沒有這么好的待遇了。 雖然也有些東西,但數量和質量上,那是天壤之別。 若說給了三姑娘唐鑰的是花了心思有著情義的,那么給二姑娘和四姑娘的,就像是雞零狗碎的面子情而已。 “家里頭若是要讓大廚房做一些特殊的補品,是得自己掏錢的。讓外頭的鋪子加工原材料,也是一樣?!彼毤毥忉尩?,“再有,每位小姐每個月的月例銀子都是十兩,您且瞧瞧,三meimei上個月的這些零零碎碎的支出,是多少錢?” 上頭記載的明明白白,唐少帥這時候已經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將那個數字讀了出來:“八兩?!?/br> “那您再瞧瞧二meimei,上個月又花了多少?”瞿凝笑了一笑。 “二十兩……”唐少帥閉了閉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三meimei才是我的親meimei,很多東西,我是只給她準備獨一份的。這也是嫡出和庶出的不同,何況親疏本就有別,須怨不得我?!彼壑徐迳婚W,“鑰兒有我源源不斷的給她準備這些特殊的食物和材料,”燕窩,鹿茸,鮑魚乃至南洋的各色蔬果,但凡他見著好的東西,總會想著自己的meimei一份,“她一個月才花了八兩銀子在‘處理’這些吃食和材料上,那二姑娘和四姑娘她們,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姨娘們在入門前也家底單薄,竟能得的比我給的還多?” 到頭來,難道他這些年精心的準備,竟是喂給了別人? “我知少帥您的一片疼愛meimei的心,”看著賬冊上那些入賬的貴重材料就知道了,“但這其中牽涉到的到底是您的家人,我不得不慎而又慎,這才多說了幾句,謹之你可別嫌我語多紛繁?!宾哪Φ?。 她話音未落,唐少帥已經輕輕的,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瞿凝一下子怔了一怔:她自認為一番話說的挺有水平又挺尊重他的,這男人還不滿意,到底是想要她怎樣嘛! 唐少帥沒有立刻回答她。 他伸手揉了揉太陽xue,朝她伸出手來:“來?!?/br> 這種叫小貓小狗的語氣是怎么回事??! 瞿凝心里腹誹了一句,面上卻還是朝著他走了過去,唐謹之朝著她伸出手,將她摟在了懷里:“我知道你是為了我這才要旁敲側擊的詢問我和他們的關系。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十年之前。你想知道,但在這個家里,若不是我,便沒人敢說起十年前的那件事?!?/br> 他的手微微一緊,聲音沉了下去:“我母親的逝去,并不是病故,而是人為。當時家里頭請來的大夫都說,母親是憂郁成疾,加上身體常年血弱,這才撒手人寰。但我回國之后,并不相信這個診斷?;蛘卟蝗缯f,是當時的我不愿意接受這個結果。于是我在母親下葬之前,偷偷叫人取了一份母親的頭發和肌膚的樣本,送到了國外的實驗室去做化驗?!彼D了一頓,神色帶上了幾分森然,“化驗的結果……母親的血液里,的確有些藥物的成分。那才是母親早逝的原因。在我知道了真相之后,唐家的后院……當時不管是有證據沒證據的,凡是沾手了這件事的,全部都為此付出了代價?!彼p哼一聲,薄唇之間只吐出了一個字,“死?!?/br> 瞿凝聽他說著這件事,心里悚然一驚:倒不是為了他的雷厲風行和霹靂手段,她確實未曾想到,唐家曾經經歷過那么兇厲的宅門之斗。眼下看著一團和氣,她雖從蛛絲馬跡懷疑過底下白骨森森的內里,但沒想到,事情真相如此嚴重。他的母親是叫人毒死的,他又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殺人手段行報復之事,那他和唐家后宅剩下的這些人,的確不能再算是親人了能勉強維持個面子情,都已經算很不錯了。 “謹之……”瞿凝嘆了一口氣,伸手輕撫上他緊皺的眉間,“可我從沒聽說過你在家中殺了人啊……” “不是你想的那種?!碧粕賻浛戳怂谎?,瞧著她神色微含悲憫不見訝然,便揮了揮手悠悠說了下去,“那一年我們隨軍起義,因著時間關系,父親率先揭竿而起,接著便揮師北上,讓我坐鎮家鄉,繼續招募人馬。當時朝廷要圍剿我們的部隊,情勢萬分危急。我便帶著大部分人撤退,剩下的那一部分……”他輕哼,“就讓他們為了父親的大業,出一份力死守本家吧?!?/br> 瞿凝是知道朝廷當年是怎么對付革命份子的,她微微一抖:“當年被活捉的,被吊死都是輕的,至少給留了個全尸,更多的是凌遲處死,甚至有女人被游街騎了木驢的,活生生折磨三天三夜方死……”她在宮中聽說的時候都覺得慘無人道,只京城那年的人血饅頭,賣的格外的好。菜市口開的鍘,流的血,能染紅一整條街。 唐少帥,好狠的心,好利的手段! 如此恩怨分明,卻又如此睚眥必報! 還好,還好他們如今是站在一條船上的,否則,和這樣有手段有決心有毅力的男人為敵,她真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 “父親無心治家,一概的放任后院亂成一團糟,放任那些姨娘們尊卑不分,甚至放任她們對我的母親下手?!碧浦斨従徴f道,“所以后來,我將他們那些人留下,他也是一般的不在意?!彼焓治兆×琐哪涞氖?,“夫人你放心,在父親心里,我和你,不論地位和用處都比她們重要的多了。有風盡管使盡舵,現如今但凡你有看不慣的,想處理的,只管放心動手便是。父親,絕不會對此說半個不字。何況,我說了凡事有我,只管放心?!?/br> 瞿凝的心里十分復雜:她之所以故意跟唐少帥說這件事,一方面是為了推卸責任,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旁敲側擊一下,試探一下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但當真正知道了唐少帥的過去,知道了他清冷性子的由來,也知道了唐三姑娘為什么會變成那種怯懦性子的原因,她為什么……一點也沒有成功卸掉了責任的愉快感呢? 相反的,好像當探知了他的過去,反而讓她背上了更沉重的擔子。那種心中微堵的感覺,難道是傳說中的同情心么? 明知道這個男人強大的不需要她的憐憫,她卻無法自抑的,輕輕回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 瞿凝偏頭沖著他微微一笑:“謹之,我知道了?!?/br> ☆、第17章 蹊蹺(3) 她的微笑點亮了他的眼眸。 唐少帥的呼吸隱隱一亂,但他抑下了多語的沖動,旋即只是彎了彎唇,緊緊握住了女人嬌嫩的柔荑:“夫人的好奇心滿足了么?那我們早點休息吧。夫人可別忘了,明天是三朝回門的日子。你我……”他臉上的悅色隨著漸漸低沉的語意散去,“循例可是要進宮面圣的?!?/br> “面圣”這兩個字,讀音咬的格外的重,語氣里也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 這人要不要這么難伺候,這么陰晴不定??! 瞿凝心里忍不住的吐槽,但手還在他的手里,她便也只好由他握著,應了一聲好。 *** 這一晚,瞿凝難得的睡了個飽覺。 自打新婚夜開始,連續兩晚,唐少帥都算是“旦旦而伐”,但這一晚,可能是考慮到要進宮,總之他總算沒榨干她所有的精力,不過是摟著她睡了一夜而已。 兩個人一大早起來,先去正廳見了唐大帥。 這位大叔倒依舊是那么一副和藹的,中年鄉紳的打扮,手里托了一副水煙袋吞云吐霧,瞧著兒子媳婦并肩走進來,也只是笑瞇瞇的對瞿凝笑道:“今兒個是三朝回門的日子,你們小夫妻是要進宮的吧?媳婦兒今兒個倒是氣色不錯,小子,好好一路護送你媳婦兒,可別磕著傷著了,知道不?” 他臉上帶著皺紋的像是一朵菊花一般的笑容里仿佛藏著某種深意,就連沖著唐少帥挑眉囑咐的樣子,眉梢眼角也像是藏著某些“只有我和你知道”的暗號一般。 唐謹之沉默著點了點頭。 倒是瞿凝笑瞇瞇開了口:“公公您放心吧,有夫君和我一起,我去哪里都不害怕的?!?/br> 唐大帥“哈哈”大笑,磕了磕煙袋,沖著唐少帥擺了擺手:“小子,該給你大舅子的禮物都準備好了吧?可別像你往日那樣冒冒失失,大大咧咧的,對皇室失了禮數?!闭f著說著就板起了臉來,十分慎重的樣子。 唐少帥沉穩的點頭回答:“早就安排好了?!?/br> “嗯?!碧拼髱涍@才瞇起眼睛點了點頭,又恢復了那副笑瞇瞇的樣子,轉頭對瞿凝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你們早些出門吧,對了,代我向陛下問安?!?/br> “好的?!宾哪A烁I?。 唐少帥轉頭牽了她就出了門,一直到走出了門檻,瞿凝卻依舊覺得,唐大帥的視線,像是要在他們交握的手上燒出一個洞來。 自打她入門第一次見過唐大帥,她對這個人的印象,就一直在改變。 拜堂的時候,滿堂的熱鬧里,一群人擁在她的公公身邊道著恭喜那時候她只是覺得,她公公的人緣,好的有些不可思議。盡管結合他曾經的起義軍領袖,如今的大軍閥的身份來說,少了幾分殺伐果斷的冷酷,但她那時候還沒意思到,這不過只是一層非常膚淺的表象。 然后是第二天新婦奉茶的時候,唐大帥那一日從打扮到幾乎從頭到尾的沉默,都沒有太強烈的存在感,反而是他的幾個妾侍,嘰嘰喳喳的夾槍帶棒,十分熱鬧那時候瞿凝心里甚至有幾分淡淡的輕視,畢竟,以唐大帥的身份,后院怎么會亂成這樣?毫無尊卑長幼,這顯然是治家不力的典型了。 最后就是昨天,從唐少帥的話里,她卻意識到了在他眼中,這個父親是個什么樣的形象:一心在政治上有所建樹好往上爬,無心打理內宅,女人一個接著一個的納,但納了回家又不管,對后院一概的放任??墒沁@并不代表他沒有那個手段試想,唐大帥當時率先揮軍北上,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什么脾氣性子么?他真的不能預見,自己的女人們會有什么下場么? 不可能。 他只是放任了唐少帥在那些人身上發泄他的怒氣,他或許還想著,看一看兒子的手段,再掂一掂他的能力。 至于那些姨娘們的生死? 他不是不能保全她們,他只是根本不在意! 這樣一個連為自己生了嫡子女,為自己cao心后宅事幾十年的結發妻子都不在意的男人……唐大帥,是比她哥哥更可怕的男人。 后宅,并不只是女人們的后宅,真正掌握著她們生死的,其實是壓在她們頭上的男人們。 或許,唐謹之就是清楚看到了這一點,他才會對她說,下手請隨意,千萬別留情這樣的話的吧。 瞿凝轉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旁邊,面龐輪廓若刀刻斧鑿一般鮮烈的男人,在心里默默描摹了一下他們一個因為酒色而侵蝕了的身形,和另外一個正當盛年英氣勃勃的輪廓,忍不住的暗暗嘆了一口氣:一個已如落山的暮色,一個卻正是初升的朝陽,在自己這樣一個兒子光芒的映照之下,唐家這兩位之間,還剩下多少真正的父子之情呢? *** 兩人入了宮,皇帝便派人招了唐少帥去說話,而瞿凝則被喚去了皇后那兒。 分開之前,唐少帥輕輕握了握她的手,那熱度仿佛還殘留在她的手心。他并沒有太多叮囑,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便徑自離去。 瞿凝跟著小太監去了椒房殿,皇后彼時正和一班妃嬪們坐著聊天,聽著小太監通報,立時拊掌笑了笑:“咱們大公主回來了呢?!?/br> 一進門就是一室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瞿凝眉心隱隱一跳,在室內掃了一眼,心中一動,身體卻已經福了下去:“見過嫂子?!?/br> 皇后急急過來拉了她的手讓她起身免禮,又讓她坐在自己身畔,輕輕拍著她的手,端詳著她泛著粉糯的潤紅的面容,笑道:“咱們大公主瞧著氣色不錯啊,怎么樣,唐家沒有慢待你吧?” “少帥對我還算好?!宾哪路鹗呛邘拥幕卮鸬?。 皇后像是這才松了一口氣:“你本是委屈下嫁,若是唐家還敢慢待于你,你且隨時進宮來告訴我和你哥哥,一切事兒,自有陛下為你做主?!?/br> 瞿凝只是含笑不接話茬,廳內一下子沉默下來,卻聽得那坐在皇后下首的女人忽然一聲嬌笑:“質meimei可千萬別把委屈壓在心里,有事兒別瞞著咱們,要知道,我們才是meimei真正的親人呢。咱們可都看了報紙了……早上皇后娘娘還在說呢,擔心大公主哪怕有了什么事兒,也不敢跟咱們講……meimei放心,這兒都是自己人,就算meimei熬不住了要訴訴苦,也決計是傳不出去的?!?/br> 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直指“唐少帥出軌”,就差沒直說,她如今不過是強顏歡笑罷了。 瞿凝仿佛是怔了一怔,這才轉向正臉看了一眼那說話的女人。 她的臉色沉了一沉:“福貴妃,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這話,可有什么憑據?” 福貴妃怔了一怔:“meimei當真不知道?”瞧著她搖了搖頭,她便嘆了一口氣,隨手將旁邊茶幾上放著的報紙拋了過來,皇后仿佛阻之不及,便擺了擺手,皺起了眉頭,卻也只好看著瞿凝翻開了報紙,仔仔細細的將新聞看完了。 殿內沉默著,所有人都看著公主的臉一點點泛了白。 皇后嗔怒的瞅了一眼福貴妃,嘆了一口氣,柔聲勸慰瞿凝道:“meimei,報紙上也就是些捕風捉影的報道,你既然覺得少帥對你好,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有的沒的,且別往心里去,???” 瞿凝低了頭。 眼看著她的眼眶泛起了紅,接著眼淚就大顆大顆的從眼眶里滾落出來,暈濕了報紙上的標題:唐少帥新婚密會情人…… 她的情緒不穩,皇后便立時揮退了左右,鶯鶯燕燕一散,她這才持了手帕坐在瞿凝身邊,給她擦了擦眼淚:“meimei先前真的毫無察覺?” 瞿凝啞聲說道:“少帥昨兒個確實不在家里,”她的聲音嘶啞,眼睛紅紅的,配上一張巴掌大的小臉,這會兒瞧上去格外楚楚可憐,“我還道他是去了軍營,卻原來……是去見舊情人了。嗚嗚,他竟半點沒把我放在心里……”說著又開始盈盈的掉了眼淚。